小学和小生挤眉弄眼地跟在我身后。我先看了猪圈里的两头黑猪,后院里的十多只鸡都在。进厨房拿着锅盔和葱给小学和小生吃。小学和小生边吃锅盔边吃葱,又急不可待地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岁旦很爱欺负我们几个娃娃,我心里也憋着气来。小学和小生吃了锅盔和葱后,和我一起喝了一勺凉水。我们三个琢磨着去山坳里转转。小学的话又让我们三个流了口水,麦黄六月正是马鹿刺和美子挂果的时候。我的肿脸也没那么刺痛了,其实我想去山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梦到过很多次山坳里的窑洞。山坳崖下面的窑洞就是老秤出生的地方,也是我们搬到索罗村原先的家。
我们走了一路,吃了一路的美子和马鹿果。美子有点像草莓,但没有草莓那么大,藤上面全是小刺,美子就长在刺藤上,多汁又酸甜。马鹿果黑红色的最好吃,又甜又多汁,黄色和红色的吃起来有点涩味,我们吃的急了,果核都呑进了肚里。马鹿刺长得又长又尖,一不小心就戳破了手皮。吃不到的美子和马鹿果,我们就用手中的杨柳枝糟蹋完了再走。我们用我们的方式在和自然亲近,也用我们的方式在和自然沟通。
我们快到窑洞的时候,我遥望了一眼索罗村,稀稀疏疏的村落,劈里啪啦的连枷声和几声鸡鸣犬吠不时传入耳中。田野上的麦子垛像守望者,岿然不动地直立在田地里。近眼处的山坡上狗蹄花和山丹丹开得正艳,酒碗碗花特有的酒香味又把我犯贱的手弄痒了,我摘下花蕾,伸在鼻孔中使劲地吸花蕾中的芳香。小学正在摘山丹丹花,小生拿杨柳枝驱赶草丛里的蚂蚱。身姿敏捷的蜻蜓飞来飞去,在花草中追逐嬉闹,蝴蝶和蝴蝶花一样惹人喜爱,在花丛中格外显眼。我们来到窑洞的时候,窑洞的轮廓还在,门窗早被老杆搬家的时候拆走了,窑洞里烟熏火燎的痕迹,被定格在了岁月的年轮中。
窑洞里土炕和厨房都在,墙壁上有杨柳青年画尚未撕去,画上的胖娃娃抱着一只大金鱼正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三个,看得我头皮都发麻。我不敢相信这就是老秤原先的家,也就是我祖先住过的地方。出门见山,山那边还是山。山坳里除了窑洞就是柳树和槐树,白杨树、椿树,大半个山坳就被这些树木所遮盖,山坡上仍旧是野花野草的天地。几片开垦过的土地,这便是老杆嘴上念念不忘的地方。索罗村闹土匪抓壮丁的时候,老杆全家就是在这山坳里稳稳当当地避过了乱世。我的祖先在这窑洞里繁衍了多少世,看看窑洞上的烟尘和灰渍,还有早已塌陷的窑洞和山坡上那一片坟地就知道了,坟头已经被岁月吹的看起来像一个小土堆,不是老秤清明上坟的时候带我来过这里,我压根就不相信小土堆里埋葬着我多少世的祖先。
触目生情之时,怎能不回味这段过去?老杆决定搬家的时候,土匪早已成为了过去,堡子村的地主早被人民给解放了,地契早已被堡子村和索罗村的人给烧了,地主活到了人民群众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财主。好在堡子村的地主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索罗村和堡子村的人只是所谓地把地主解放了,地主还住在堡子村的堡子里,人们只是分了他们家的田地。
苏安就是解放地主的后做的村长。他出身好,头带的最好,闹的最凶,自然就被赋予了村长的光环。老杆本不想从山坳里搬迁,山坳里有他太多的的记忆和割舍不了的感情。分地的时候,苏安想把老杆家划到山坳十多里远的屲屲梁村。有德的父亲要山连夜跑去山坳里给老杆通风报信,老杆苦思冥想了一夜,第二天跑去索罗村找苏安,苏安起初态度坚决,死活都不同意老杆的请求,苏安骂老杆有事的时候躲得远远的,有好处的时候就跑来凑热闹。老杆知道苏安在指桑骂槐地说什么,便从衣兜里拿出一块银元,嬉皮笑脸地塞进苏安的手里。老杆的意思最明白不过。但索罗村住的都是同姓家族,不能因为避乱世求生存就要被划到屲屲梁去。虽然屲屲梁也和索罗村一个姓氏,但老杆的家族没有在屲屲梁的,苏安的家族有在屲屲梁的。苏安握着银元的脸上终究还是有了笑容,答应给老杆按程序分地。但是老杆在索罗村没有任何土地,修房子都成问题,更谈不上种地养活一家人了。老杆第二次找苏安,是从他爹手中花了二十块银元换了一处宅地。地是苏安家的。虽然索罗村很多地,但能做宅地的不多。别人家不是兄弟多,就是不愿意卖地给你。要山和老杆商议了很久,最后决定由要山先去探苏安爹的口气,要山当年救过苏安爹的命,土匪抢劫索罗村的时候,是要山把腿脚不便的苏安爹,背到山坳里的窑洞里躲过一场劫难的。老杆拿莜面稀粥,养他们到土匪被官兵系数绞杀了才回到索罗村的。苏安那时候还小,和家人跟着村里人跑去了高庙山。高庙山上有堡子,可以抵御土匪。秋水给苏安讲这些的时候,苏安以为是听故事呢。
苏安在外求学多年,回到村里后的苏安就成了地主的终结者。那时候苏安也就是十二三岁。要山去找苏安爹的时候,秋水正在土炕上吸旱烟,要山进屋客套了几句,赞扬了苏安年轻有为,是索罗村和堡子村的能人。秋水见是要山,揪了一棒子旱烟给他吸,自己含着旱烟嘴,吸了两口才说道,是不是能人大家都看见了。你来了,怕是有甚事呢?要山笑着说,三伯猜的对。他是有事才找他的。秋水把旱烟嘴移开嘴巴,玛瑙的烟嘴顶着右边的脸蛋看着要山问,什么事还要你亲自出面?你找苏安也一样。要山这才说出了分地和老杆想搬回村里来的打算。三伯宽宏大量,能不能把巷子口靠村路的那一片平地让出来做宅子用?秋水开始吸旱烟了。要山被烟味呛得咳嗽了起来。要山笑到,三伯的旱烟有点硬,抽起来呛人。秋水吧啦着烟嘴说,烟叶子没有了,剩下些烟杆子。他也觉得抽起来硬得很。要山笑说,他家里还有些去年的烟叶子,稍后给三伯送点过来。秋水继续抽着旱烟,慢腾腾吐着烟雾问要山,这么重要的事情老杆为什么不过来,反而是你先来?要山咳嗽着说,他大哥出门的时候拐了脚,这几天下不来床。其实要山知道老杆不敢来的原因是,老杆曾经和苏安娘眉来眼去过,三伯想打老杆一顿解气,但碍于家丑不可外扬,只好忍着吃了哑巴亏。这事风言风语地传遍了整个索罗村,要不是他躲土匪的那阵子没地方走了,才不会背着崴了脚的秋水躲进山坳的老杆那里去。那时候村里的男男女女跑的跑、走的走、各顾各,谁还记挂村里的其他人呢!要山是跑了一半,才想起走的匆忙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把传家的宝贝埋好后忘记撒上干土。土匪一看就知道那地方被人动过手脚。于是要山给老婆交代了一番,冒着危险又跑回了村里来。苏安爹崴了脚,又加上那几天拉肚子。苏安娘正怀着苏安,村里人有人喊土匪快来了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喊秋水,苏安爹没有啃声,苏安娘以为秋水听到土匪来了早跑了,气得骂咧咧地唠叨了一路。其实苏安爹那时候正好在拉稀。连日的拉稀,拉得他有气无力,耳朵嗡嗡地响。苏安娘叫他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有听见。等他出来的时候,看见要山急匆匆从村头跑来,一问才知道土匪要来了,吓得晕了过去。秋水醒来的时候看见要山背着他向山坳里跑。山坳很偏僻,就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地逶迤到那里去,鲜有人迹走动。土匪来抢过好多次索罗村和堡子村,就是没有去过山坳。要山觉得背着秋水去高庙山,路途远,两人行动不便。干脆狠下心背着他去了老杆的窑洞。要山和秋水住进窑洞的时候,要山告诉老杆三爹拉稀了好多天,怕是快虚脱。老杆顾不了那么多,先安顿要山和秋水住了另一处窑洞,自己跑去山坳的豁岘瞧了瞧,没看见土匪的队伍,这才跑回窑洞。翻箱倒柜找到一个小木盒,木盒里用锡纸包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闻起来有股香味。老陈用竹篾剜了一小坨出来,烧了开水,和那黑乎乎的东西一并送到秋水手中。秋水虽然拉肚子拉得浑身无力,但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什么。秋水惊讶地问老杆,你哪里来的这好东西?要山凑近一看是鸦片,惊得看着老杆没说话。要说这玩意前几年索罗村也有人种,但这几年没人敢种了,自从树生的爷爷种了鸦片被土匪抢劫一空后,索罗村人认为这是个坏东西,能给村里带来不祥之兆,于是就没人敢再种了。秋水知道老杆给他这个是为他好,拉肚子好些天了,自己也想过只有这玩意才管用,但用的时候挖破地皮都找不见。自叹命不久矣!没想到老杆居然还藏着这玩意,秋水再没有说什么,拿着鸦片和开水就送进了肚子里。那几日秋水和要山就吃住在老杆家里,老杆家里就剩莜麦面和洋芋、谷面馍馍。老杆看见秋水拉稀拉得人都变了样,杀了一只公鸡。秋水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鸡汤就着谷面馍馍终生难忘。其实老杆是怕公鸡打鸣,招惹来土匪就麻烦了,干脆杀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