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我的丹丹的时候,她戴着我的‘纯洁之心’,被岁旦的毛驴驮回了家。新婚夜,我告诉丹丹,世界很大,我只想要个温馨的家,家中有娘和老秤,还有我的丹丹和我们的孩子。丹丹在我的怀里娇声说,她的心不大,但装得下我们的世界。
就在我结婚的那年,有才、狗娃都成了家。雷子是翻过年才结的婚。后半年我们的儿子童文出生,同年出生的还有苏安和银银的双胞胎儿子福宁、福康,小学的儿子远征,有德和巧娘的儿子运吉,有才的儿子来福。
丹丹总共给我生了五男二女。老秤起的名字:文武双全裕幸富,其中童双和童幸是女孩。
山沟乡石干上任的那年,,苏安当了村支书,岁旦是主任。此年冬月,小学和有化参军入朝。按照招兵的要求,识字、兄弟多、适龄的,村里只有小学和有化才够资格。小学和有化去山沟乡集合的时候,红红难过得没有出她的屋门。有化的弟弟有贵非要去山沟乡送有化,被三财拦住了。小学和有化和我拥抱的时候,我更咽着说不出话来。
几年后,山沟乡改叫山沟公社。木娃是村里的第一任拖拉机手,苏成是农机站的站长。老秤和鞭杆成了村里的饲养员。村长三财叫人在靠山的崖下面挖了几处窑洞,专门用来饲养牲畜。我和雷子,狗娃,有才早上起来挑粪,下午帮饲养室割草,村里成分好的家庭,抽空在晚上来夜校学习。夜校就在饲养室的旁边,挖的比其他窑洞大些。学习的时候,老秤和鞭杆睡觉的木床就是课桌。睡觉的时候,课桌就是木床。德爷和大嘴就是他们的启蒙老师。教的不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和洋码字就行了。
一年后,堡子村建起了第一座名副其实的学校。夜校搬去了堡子小学。白天的学校是学生的,晚上的学校是我们的。我和有才屁股下长刺坐不住,搞不出点动静觉得没意思。教我们识字的刘老师,总会把我和有才的情况报告给苏安听。苏安定会把我和有才在生产队当捣蛋分子批评一顿,批评完了,就给我们分配劳动任务。饲养室旁边的两口新窑洞就是我和有才两个人挖的。苏安说我们年轻力壮,既然不爱学习,那就劳动吧!我和有才每挖一锄头,嘴上就会骂一声秋水。那两口窑洞是我和有才骂着秋水的名字挖成的。因为这事,娘和老秤没少骂我。其实,不是我和有才不爱学习,是白天劳动累了,晚上还要熬夜脱盲,我们心里不愉快。
破四旧开始,苏安和岁旦带人去拆高庙山的灵官殿。苏安说破四旧,就要破得支离破碎,绝不能叫其死灰复燃!我和有才因为挖窑洞的教训,听说苏安要拆高庙山的时候,我们乖巧了很多。这也是老秤和娘私下里告诫我,叫我不要出人头地得结果。丹丹也在耳边嘀咕了好几个晚上,说是娃儿还没活成人,掌柜的是娘和老秤,叫我不要出风头。
那时候,苏安和岁旦就是索罗村和堡子村的神,说一不二的人物。按苏安的话说,香烧了那么多年,没见过神显灵过。要是神显灵了,他就不拆灵官殿了。大嘴和德爷出来反对,苏安才不管他是会长还是德爷。况且在那个年代,苏安和岁旦就是权力的中心。苏安说了拆完了高庙山,就拆泰山庙,还要平坟头。除了德爷和大嘴反对苏安的霸权外,再没人敢和苏安讲道理,因为大家都怕苏安。德爷跟大嘴说,他一把老骨头了,爱怎么就怎么!——随他妈的便。
高庙山的灵官殿有木制的判官,里面装有机簧,摆在香案的旁边,烧香的人不小心误触了地上的机关,判官手中的木鞭就会朝着香客打过来,挨过打的人说是力道还可以,木鞭拍在身上有点疼。香案前的地上有块草垫,机关就藏在草垫下面。人烧香磕头的时候,要是头磕得不到位,机关就会自动启动。苏安小时候就被打过两次,一次是秋水在烧香,苏安在香案旁玩耍误撞了机关,木鞭直接拍在了苏安的后背上;一次是苏安烧香的时候,磕头的时候没有低头,直着脖子点了几下,谁知木鞭就拍在了苏安的头上。第一次苏安吓哭了;第二次苏安吓出了一声冷汗,半天才回过神来,嘴上念叨着说刚才灵官显灵了,木鞭打得人心惊胆战。旁边的广广准备把木鞭按回原位。苏安说这样多好,要是有人来,也不至于被木鞭再打着!广广说这就是机关的妙用,专门教训那些口是心非,对神灵不敬的人的。苏安说广广在说他。广广一脸严肃地说,要是他老老实实地磕头,就是误撞了机关,木鞭挨着头皮就过去了。他直着脖子磕什么头吗?打他一顿是轻,教训深刻。苏安就不再言语了,却在心里恨起判官来。
苏安和岁旦指挥着他们的拥护者,锄头、斧头、铁锹一起舞动,瞬间,大殿灰飞烟灭,墙体四分五裂。地面上就剩下些瓦砾断椽。飞檐斗拱,雕栏漆窗的灵官殿就荡然无存了。岁旦叫人把椽檩、门板集中起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烟火持续了一整个下午。索罗村和堡子村的村民望见如狼烟般的青烟腾空而起,知道高庙山出事了。有些人喊叫着准备去救火,有人知道是苏安和岁旦带人去拆灵官殿,破四旧。半道上拦住了去救火的人们,说苏安和岁旦是背着族谱跳崖来——丢先人。大伙去也无济于事。村民这才在半道上折返回来。大嘴和德爷看到青烟腾空而起的时候,眼泪齐刷刷地流了出来。德爷说大殿毁了,高庙山完了,几代人的梦终结了。大嘴说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维修大殿时,找过很多木匠,都说灵官惟妙惟肖,判官做工考究。附近的木匠没有人敢揽下此木活。要么是手艺不行,要么是没修过飞檐斗拱的建筑。最后还是从黄羊镇请来的师傅,父子三人,足足做了三个月的木活,这还是简单的维修而已,要是全部修葺,怕是没个几年的工夫是修不起来的。从他记事起,高庙山就修修补补过很多次,但灵官和判官始终都是前人的杰作。德爷说当年为了找油漆工,跑去四十里外的镇子上找的人,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人家请来,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掉漆的部分修饰完好。如今谁还有这个手艺呢?他当年和老杆吃住在高庙山,侍候匠人才把大殿弄成现在的模样,这败家的哈怂娃就三下五除二地弄完了大家的心血。
拆完了高庙山的苏安和岁旦,接着就拆泰山庙和堡子庙。相对于高庙山来说,索罗村和堡子村的庙就是土和泥,椽和檩的产物。德爷说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就从那里去,这符合事务的规律。在这个力求自保的岁月里,没有人在意高庙山和索罗村的庙在不在了,人都没有了保障,管他神有没有住所。
我问德爷那些人不怕神报应吗?德爷说他们怕就不去拆了!我说那就是没有神了?德爷拍了我一巴掌说,你小子口无遮拦!小心遭报应。我刚想反驳几句,苏安带着人已经到了庙院。村里人看见苏安和岁旦的时候,早跑走了。我和德爷聊得欢,没来得及跑。我被苏安叫到他跟前问话。苏安说我要是敢把泰山庙给拆了,他就给我记工分。我说我不敢!岁旦骂我,女人都敢睡,不敢拆泰山庙?我说那不一样!苏安说我不拆泰山庙,就要受罚。我说我真的不敢!德爷在一旁帮我说好话,一个娃娃家,怎么敢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苏安说德爷是老顽固,是旧社会的余孽!德爷说苏安叫他什么都可以,但就是不能逼他和十八拆泰山庙。苏安叫我和德爷明天早上先担二十担粪去西川,然后才能吃饭。说话间,岁旦和其他人抬着木凛,对着山墙撞了几下,泰山庙就轰然倒塌了。
岁旦刚把泰山庙的土墙推倒,不知何时到来的红霞,神叨叨地指着苏安和岁旦一顿臭骂。苏安和岁旦怎能受此大辱,岁旦打了红霞几个耳光。红霞就像疯了一样连哭带唱起来,说岁旦和苏安会遭天打雷劈的。红霞一边翻苏安和岁旦的老底,一边胡言乱语地骂他们。任凭苏安和岁旦怎么打红霞,红霞就是哭骂个不停。起初人们以为是红霞故意叫苏安和岁旦难堪,慢慢地发现红霞披头散发,脸色铁青,神情呆滞。刚才苏安和岁旦的几个耳光根本没把红霞打清醒过来,反而是越打越严重。德爷说完了!红霞中邪了!德爷劝苏安和岁旦说,人都成这样了!你们还打?苏安骂咧咧地叫德爷少管闲事。德爷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好端端地你们把人打成这样!看你们怎么向喜娃交代?岁旦说天塌下来他先顶着,管他屁事?德爷说这不是屁事!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天要是能塌下来,你岁旦和苏安估计也顶不住!德爷扶着红霞,叫她坐在一旁。红霞这时愈来愈严重了,手舞足蹈地就是不肯停歇,任凭德爷和村里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庆民爹叫来喜娃,喜娃也是满头雾水地看着红霞疯疯癫癫的样子呆若木鸡。有才看到他娘的样子,哭着说他娘怎么了?苏安把他娘怎么了?岁旦见红霞像是真的疯了,赶紧和苏安溜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对红霞都无济于事。德爷就叫人去请麦好先生。先生来的时候红霞还是连哭带骂。麦好先生一边安慰红霞,一边伸手给红霞把脉。稍后,他脸有疑色地说,病人气血翻滚,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所致的惊厥过度,神智不清,最好不要再刺激到她。麦好先生叫人跟他去拿药。有才说他去。我叫有才照看他娘,我帮他去拿。我们走的时候,我听见德爷和村里人小声议论起刚才的事情。庆明爹说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就不怕报应吗?德爷说怕报应,就不敢这样做了!
苏安和岁旦又大张旗鼓地搞起了平坟运动。加上索罗村和堡子村正热火朝天地造梯田,有些坟头势必会影响到整地的进度。苏安和岁旦首先从村东边开始一刀切,碰到谁家的就铲谁家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况且这是上级下达的命令,石干又是平坟整地的总指挥。苏安和岁旦就是索罗村和堡子村的带头人。拆庙也就算了,挖坟头,这还是第一回听说。索罗村和堡子村大部分村民起来反抗。树生爹问苏安,活人和死人非要挣几尺土地吗?苏安说树生爹的思想里有封建迷信的种子。现在是新社会,要用新思想来指导自己。树生爹说他读书少,不懂政治。但知道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的道理。伍子胥挖了楚王的墓,鞭打楚王尸骨数日,被人唾骂了上千年。曹孟德有一支摸金校尉军。如今他和这些人有什么区别?苏安骂树生爹是混账东西,这事怎么能和古人比?岁旦说树生爹是狗肉上不了台盘,给脸不要脸。公社平坟造地就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经济,解决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支援国家建设。像他这种落伍分子,迷信分子,捣蛋分子,旧社会的余孽,统统都要改造,才能重新做人。苏安自从做支书起,慢慢有了官腔,说话的时候喜欢摆手,生气的时候爱拍桌子,骂人的时候吹胡子瞪眼,发言的时候又是长篇大论。岁旦话音刚落,苏安拍着桌子叫树生爹的绰号说,‘日鬼’是戏看多了!可怜他还活在世上。这常言道:活在世上,看在戏上。既然他爱看戏,那就和他唠叨些戏。青旦净末丑总要人来演,‘日鬼’嫌他苏安演的不好,那就叫‘日鬼’来演,看谁演的精彩?鞭杆给庆民爹递话说,叫树生爹少说几句,憋不死他。这么多人的祖坟都要刨,又不缺他逞能出风头。话还没有传到树生爹的耳朵里,树生爹就和苏安讲起大道理来了。这一讲不要紧,却把苏安给讲住了。苏安被树生爹问住后,气得站起来拍着桌子说,他第一个先刨的就是你‘日鬼’家的祖坟。树生爹说苏安敢先刨,他‘日鬼’就敢在他家的灶窝里屙尿。他和岁旦拆了高庙山,打疯了红霞,没见得他们为索罗村干了多少好事出来。再看看这些年,索罗村被他们闹腾到什么样子了?苏安和岁旦脸色铁青,怒目正对树生爹。庆民爹在树生爹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树生爹这才住口。苏安拍了两巴掌桌子站起来说,‘日鬼’要造反!‘日鬼’要造反?岁旦叫三财准备批斗树生爹,三财没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支支吾吾半响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对于平坟这件事,三财心里的想法和树生爹是一样的。巴掌大的地方,占不了多少索罗村的耕地面积,非要弄成眼前的局面。正当岁旦和民兵准备绑树生爹的时候,庆民爹说岁旦要是带头把哈布的坟头给平了,他就动手平了他爹娘的坟给岁旦看。大嘴和德爷见树生爹和庆民爹带头了,要是不帮几句,岁旦把树生爹绑去批斗,那就得不偿失了!上善爹和成林爹也听出了话中话来,就等德爷一开口,大伙好拧成一股跟苏安理论。苏成见苏安寡不敌众,说要是不平坟,拖拉机就犁不了村里的地。木娃说犁不了地,就由村民自己犁。生产搞不上去,谁阻拦的,谁承担?苏安见木娃和苏成帮自己说话,倍感亲情的力量,心里暖暖的。德爷和大嘴把自己的想法跟苏安一说,苏安、岁旦、苏成、木娃沉默了一阵。德爷说拆高庙山大伙不知道,既然拆了也就算了。平坟这事在索罗村还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容他斗胆啰嗦几句,这些年村里整出来的荒地大伙看得见。周边的荒山坡地能整的都整成了耕地,原先的川地拖拉机犁的犁,人修的修,把肥土刨完了,这些年种的庄稼一茬比一茬差。村里这些年要不是靠这些山地维持着生活,他看早就饿死一大片都有可能。大嘴说村里的坟大部分都在山坡处,就是铲平了,拖拉机还是上不去。没有现成的路能让拖拉机开进地里去。这不是没事整事,自寻烦恼吗?再说苏安和岁旦也不能搞个人专权,一言为大?苏安想想也是,索罗村和堡子村田野间就几条羊肠小路,要是真把拖拉机想开进山坡地里去,首先得修路。自从生产队开始,队里的粮食是逐年减产,靠的是县里的救济粮……。上善爹说既然是运动,需要村里配合的就一定配合,这事大家没什么意见。平坟整地,首当其冲的是靠公路旁的,便于拖拉机进进出出。那些坡地一时半会儿是用不上机械化,要不就先缓缓?苏安见大伙虽然各持己见,但目标很明确——抵触平坟造田。石干给自己的命令是,谁要是在平坟整地中耍滑头,拉动人民群众造谣反对,就先拿谁解决问题。苏安听完大家的谈话,又拍着桌子说,这事没得商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大家坐到他的这个位置上,再实现你们的梦想吧!众人见苏安态度坚决,也无人敢再和他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