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干在山沟公社新建了初中,堡子学校的中学部全部撤并到山沟公社初级中学去了,堡子学校只留下了小学部,说是秋季开学的时候初中就在山沟中学上。童文、远征、福康、福宁,同一年生的几个娃娃也要跟着去山沟初中读书,但当时政策上的原因,小学毕业算是已经脱盲了,读初中需要苏安同意后才能继续学业。这是我最担心事情,怕万一苏安不同意,童文的读书生涯就宣告结束了。这可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不过苏安最关心的还是林场的事情,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林场上,队里的事情基本上是岁旦在把持。苏安每次来,我都恭恭敬敬地叫大爷。以前我叫支书,现在我叫他大爷是从辈分上来的。苏安说我小子比老秤强多了,嘴巴甜。我说都是大爷教的。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嘴巴就突然变甜了,很想见苏安,又怕见到苏安。我的心态我自己也捉摸不定。晚上回家和丹丹一说起我担心的事情,丹丹安慰我说凡事别太认真,人命贵贱老天爷早安排好了,你急也没用。我骂丹丹凡事相信命,什么事交给命运,那活人还有什么意义?活和没活没什么却别。丹丹赌气说我爱钻牛角,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是我和丹丹婚后唯一闹过的别扭。那晚我和丹丹亲热的时候,丹丹把我直接从被窝里蹬了出来。我一赌气直接去了林场。就在林场初具规模的时候,苏安在林场的空地上建了四间房屋,一间是我、雷子、狗娃、有才住的,其余的是罗子文和知青们住的。这些年断断续续有知青被叫回原籍的,也有回到原单位去的。当时山沟乡还没有通电,罗子文的屋里点着的是煤油灯,李少华据说要调去山沟中学,石干亲自要的人,具体做什么我不是很清楚,这些还是银银告诉丹丹,丹丹说给我的。这段时间我和雷子、狗娃、有才忙着给果园除草,没见过李少华。
我去的时候,罗子文、还有其他的知青躺在床上看书。罗子文见我进去的时候,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跑到林场来了?我说今晚要睡这里了。罗子文说莫不是和老婆吵架了?我说怎么可能,是苏安叫我看园子来了。我在路上就想到他们会问我什么,于是就编造了这个谎言。我问他们这么晚了还看书?罗子文说为道日损,为学日益。我说听起来文绉绉的,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刘知青笑话罗子文是老夫子转世——之乎者也。我就更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王知青在一旁解释说这是老子说过的话,意思就是说思想道德要每天进步,学习知识要每天上进。我说你干脆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就明白了。刘知青哈哈大笑起来,说子文你看看,人家三言两语就言简意赅。你还之乎者也什么呢?罗子文放下手中的书说,十八没有读过书,要是读书识字定有所建树的。我说得了,我要是不来林场,你们不教我认识几个字,我现在估计连名字都不会写呢!刚才王树文是说老子的时候,我觉得他口气蛮大的。罗子文一听乐得坐直了身子,拍着手掌说,王树文同志,我们的十八同志说你呢?你给同志们交待一下老子说了些什么话?刘知青看着我和罗子文笑。王树文说这个呀,这个——?这样给你解释吧!我刚才说的老子不是我们口头禅的老子。老子,这可是几千年前的古人了。我说古人还有姓老名子的?王树文兴致地解释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本姓李名耳,子聃,一字伯阳。有一部《老子》问世,后人就把他叫老子了。我满头雾水地点点头说,这和我们给村民起外号一样,人们习惯把我叫八两是一个道理。王树文捧腹大笑起来。罗子文和满屋子的知青都笑了起来,说我逗死人了。我说我又出丑了,班门弄斧了?罗子文说我没有,被我这样随口一说,他觉的也是有道理的。刘知青说我理解的差不多,除了老子,还有孟子、孔子、孙子、荀子、庄子呢!我说天啦,古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名字,怎么还有叫孙子的?王叔文说孙子写了一部兵法叫《孙子兵法》,孙子是古人的名字。我笑着说还好古人都做古了,要不然放到现在,光这名字,就够他们挨斗受批的了。罗子文说这倒未必,赵钱孙李,诸葛欧阳只是姓氏罢了,这些古人可以说是我们中华文明的缔造者,他们留给世人的是宝贵的文化遗产。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些都是家喻户晓的名言。我说原来如此!难怪童文和童武有次念叨着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看来我刚才又惹大家见笑了。罗子文说这和我没关系,不知者无错,况我一天学没上,就能断章取义地理解古人的意思,这已经是很利害的了。我说我只听过《百家姓》和《三字经》。他们说的什么子的压根就没听说过。我知道《三娘教子》的戏,那里面就有教书育人的戏文,我还能哼几句呢!罗子文就给我说起孟母三迁的故事,王叔文讲了凿壁借光的故事,刘知青说了悬梁刺股的故事。我一下子明白了古人尚且把教育抓的这么紧,何况现在是新社会呢?我就说出了自己担心的话题。罗子文说我的担心是对的,叫我去找少华,他出面估计就有希望了。我说很长时间没去过学校了,传言他调去了山沟初中?罗子文说不是传言,是实事。少华前半年就恢复了名誉,现在是正经八百的老师了。我说难怪别人都传遍了生产队。罗子文说少华的这个事情还要算你的功劳,要不是你当初叫他给孩子们补课,他说不定还和我们一样呢!我说当初也没想那么多,糊里糊涂地做了这件事情。刘知青说推动社会进步的是文化知识,只要大家把知识学好了,社会就进步了,解决地区贫穷落后的唯一捷径就是教育,接受教育的人们才能有文化武装自己的头脑,才能把愚昧和封建迷信的那一套根深蒂固的枷锁解除掉。罗子文夸我有远见。我说我曾经在戏场里给人做银器的时候,一面看着《三娘教子》,一面做着手中的活计,那时候我就给自己立下誓言,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叫我的孩子进学堂读书。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执着!罗子文说我不是执着,是有眼光。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我也闹了不少笑话,罗子文和王树文没有嘲笑我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在他们面前班门弄斧了。用我们索罗村人的话说就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自不量力。还好他们和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我也把这种聊天认为是我学习的一种形式。其实他们讲的任何事物我都能记住,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罗子文国在闲的时候教我写字,写一遍不行,我就写几遍,于是我慢慢学会了很多字。这种劳动和学习相结合的关系是从罗子文和李少华来林场不久开始的。要说生命中我最感谢谁,除了索罗村的山山水水养育了我,就是娘和老秤,还有我的丹丹。其次就是罗子文、李少华这些知青。他们才是把文化带给索罗村和堡子村的人。也是把知识播种在我心田里的人。当然大嘴、德爷和瞎瞎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关于生活外的情调。我把那种情调埋藏在了心底,寻找合适的时机就让他们生根发芽,于是我把我的这些希望给予了我的孩子。我用文盲的心在做文化的实践者。我从来不觉得我缺少文化而自卑,也不会在文化人面前信口开河。我说我经过脑子思考过的东西,即便是错了,我要错的心服口服,但我不会自以为是地胡言乱语。
石干和苏安经常来林场,不是视察工作,就是传达政策。这段时间山沟乡的标语满天飞,人们把大字报贴在能贴到的地方。其实我已经能读懂上面大部分的文字了,但还是对那些不规范的字体要琢磨半天才能读下去。苏安叫我在林场后面的悬崖上铲了一大片方框出来。三财又叫人在索罗村的后山挖来白土,我和狗娃用水泡了几天,苏安叫庆明把白土抹上方框,最后叫少华在上面写了标语,白底红字。我没想到少华的字迹就这样在西川林场的悬崖上安安静静地待了半个多世纪。直到退耕还林后,乡政府修路的时候几辆挖土机不问青红皂白就宣告了它的结束,那时候李少华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但他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恢复高考后,索罗村和堡子村差不多有一半的学生都是他亲手教过的,也可以说索罗村的第一批大学生,都有李老师的功劳。也正是这一批大学生,给索罗村树立了耕读文化的脉络,自那时起,索罗村就因为出产大学生而闻名遐迩。
我故意好几天没回家,娘叫童文送饭到林场。丹丹几天不见我回家,以为一脚蹬我下炕做的过分了些,第四天的时候来林场找我。我正忙着给崖下的一绺地里种葱和包菜浇水。这是我想了很久才做的决定。我问过罗子文能不能偷着在果树地下种菜?他说怎么不可以!这样刚好解决一部分大家的伙食。我说我怕被人抓住把柄,到时候有口难辨。刘知青说靠着崖下面种,估计领导很少去那边看。我犹豫了几天,还是偷着在果树旁的空地上种了一绺葱和包菜,还有萝卜、洋芋。罗子文和刘知青帮着完成了这次任务。狗娃和雷子找了些树梢罩在上面,一来怕苏安看见,二来怕麻雀和乌鸦偷吃种子。这件事除了林场的少数人知道外,其他人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接下来我和雷子,狗娃和有才不确定地轮流浇水。我们几个定了攻守同盟,万一被苏安知道了,一口咬死是我们四个的注意,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种菜后不久,石干给我们林场配了一台抽水机,说是专门为浇树用的,柴油机带泵的那种,每次浇树,都要去苏安那里要柴油,泵一直放在林场,但柴油被苏安保管在大队院里。我们什么时候抽水,抽多少水都是苏安说了算。只要抽水,少则三天,多则十天,我们四个轮流守着水泵。苏安给我们配了一盏气死风,这是我们叫油灯的另一种称呼,不管风怎么吹,这油灯就是吹不灭,气死风就是这样来的。狗娃说这名字好,能把风气死,人也就气的差不多了吧?我叫他少说浑话,小心挨批!其实苏安安排我们去林场是有原因的,我们年纪轻,虽说成家了,但没经过世事的洗礼,加上我们手脚勤快,听话。苏安的意思是叫我们四个先守着林场,等林场初具规模的时候再安排人替换,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石干见我们把林场管的非常到位,指定我们就在林场干活,其他的闲杂人员少来折腾。苏安也就没办法替换掉我们,这一直是苏安心里的疙瘩。再则就是果树需要修剪,这些手艺和技巧,罗子文悉数教给了我们,就是这点让苏安奈何不了我们。他怕万一出了问题,自己没办法自圆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