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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之路前传黄金之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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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Idiot(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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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现在所采用的阳历,最初是由古罗马著名的尤利乌斯。恺撒于西元前45年颁布的儒略历,年平均长度为36525天。随着岁月累积,偏差则变得越来越大,到了公元1582年,时任教皇的格里高利十三世做出重大修改。为减少误差,在儒略历的基础上,将1582年的十月五日起一直到十月十五日全部删除。于是,这十天时间成了真空期,也同时在人类历史上不存在。

    当我首次读到这段记载时,不由联想起一个儿时的玩伴,时间飞逝,这个人的身影也在记忆深处变得模糊不清,如果要用一句简短的话来形容他,那么就等同于格里高利历真空的十天,想来却是如此的相似。也许你会感到好奇,一个人又怎么等同于修改公历?人与时间又有什么联系?若光是表面看确实令人费解,不妨由我从头至尾说起,或许你便能明白过来。

    他的名姓叫安德罗尼柯(andronicus),与纳兰佐一样,都是居住在马尔西人聚集地老城区的街坊邻居,此人家庭背景在我们当地尤其出名,父母俩人都是大学高级教授,同时也是napo的城市雕刻家。如此有文化气息的人家,杂居在市井小市民堆里,犹如一串珠宝夹杂在海鲜市场的臭鱼烂虾之中,熠熠夺目。虽然夫妇俩人的收入并不比暴发户挣得多,但时常出现在电视上,是市内知名人士,也是头面人物。因此,居住在他家附近的人,也变得附庸风雅,故作风花雪月之态,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叫提高一个档次,同地块的艺术气息相吻合。

    这一家子共有三个子女,长男次女,以及最末的小儿子安德罗。其实,他家姓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了,所有人里我最熟的便是他,在孩提时代,这个小儿子可是大大得出名,我们每一代的小孩都曾与他玩过,但都不长久,一旦长成十岁,在过完生日后便告别了他,从此与之划清界限。

    这是因为,安德罗是个白痴,在十岁前所有小孩自认是不懂事的年纪,与白痴混在一起玩无伤大雅,而一旦过了十岁也就进入大孩子行列,顿时变得有了羞耻心,不再愿意与之继续勾搭往来。因此,每一批孩子过了十岁,远远看见安德罗开心地跑来,就会故意挥舞拳头喝令其滚开,同时嘴里发出高大摇曳的斥责,

    “低能儿,快滚吧,老子已经过了十岁,你去找更小的人玩儿去,如若再纠缠老子,我就揍你。”

    这么一说,你是否明白过来?这人只能同十岁以下的孩子玩耍,过了岁数那么安德罗也就意味着不存在,如同格里高利历那般,十天的真空期。

    我十分有幸,成为了安德罗最后一届的玩伴。从七岁起,便知道有他,也乐意和他嬉闹,心想哪天真到了十岁生日后,应该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对他呼之招来,挥手喝退。人大抵都有感情,常年待在一起,要做得那么绝,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其他玩伴则不那么认为,他们觉得这就是惯例,是迈向成人礼关键的一步,不论古人还是未来人,都必须要表达的姿态,或者说算作仪式的一部分。

    为什么说安德罗与小孩们混在一起玩很不合适?因为当初我结识时,他已经二十二岁了。标准的成年人,肥硕且高大,跑起来像团飞舞的雪球。如果光看脸,他与常人无异,丝毫不具备唐氏综合症患者那种橄榄头脑型,相反毛发浓密,双眼炯炯有神。正因有人特别告知其来历,否则我会以为他是某个小孩的叔叔或是表哥。

    用白痴来称呼他实在不妥,退一万步来讲只能算低能。因为据说他去做过智商测试,评估下来是具备十岁小孩智商,最简单的加减乘除没有问题,所以每次出门,家人会塞给他钱,不怕会被无良商人诈骗。在整个社区内,他是除了我之外身上闲钱最多的特殊小孩,因此广有人缘,小孩堆里也容易混熟。

    如果这只是个纯粹的白痴,或许我也不太热衷于谈及他,正因为他给我的童年带来太多的乐趣,以及所有发生在他身上触目惊心的往事,实在是非常值得谈一谈。安德罗并非身无长物,他会几种常人不会的才能。第一种就是口技,他是这方面的高手,时常会被人拉去参加某些综艺节目或社区活动,作为压轴戏。我们普通熟悉的b-box,一般都是模拟乐器或者dj打碟,这些他不会,因为没有见过,他只能模仿各种生活中的杂音。其技术高超在于,能在一组主音外附加多组辅音。

    光是这么说很令人费解,这只能通过某件事来加以说明。住在马尔西人聚集地边缘桥的对岸,有个傲气的女人,可能是她自己觉得长得好看,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特别是对待小孩,远远看见就骂骂咧咧,轰赶开去。有那么一次,她坐着男友的机车回来,见我们正在桥头钓鱼挡道,便喝令男友动手,跑得慢的几个小孩每人都挨了巴掌。通过这件事,我们与她杠上了,天天想着报仇雪耻,不由将点子打到了安德罗身上。在某个周末傍晚,我们怂恿他来到这女的家门口,然后白痴大声表演起口技,发出女人叫床的怪音,并配以木床摇晃撞击墙头的“嘎吱嘎吱”声。等到那家人怒不可遏冲出门时,我们大笑着一哄而散,将他留在原地。安德罗被人暴揍一顿,满头满脸淌血,嘴里依旧在不停发出这种声响。

    为什么赋予他的命令,白痴会忠实执行,乃至被人胖揍也不收敛?这就是安德罗第二个闪光点。他只能记住一件事,在做这件事的同时无法分心去想第二件事。这种专一性造成了他对各栋楼,社区内每户人家都过目不忘。如果有人在路边闲谈,说起某个他们都认识但一时想不起名姓的人,恰巧安德罗打此路过,便会立即逮住询问,哪栋楼的哪户哪个人叫什么,他随即就能说出口。鉴于这种特殊性,人们都爱差遣他办事,例如给他东西让他送去某户人家,白痴会眉开眼笑地接受,并坚决执行完成,并且不要任何报酬。

    除了身高马大外,安德罗具备身为玩伴所有的优点。他丝毫不记仇,或者是他没有记事这种概念,大家便时常戏弄他。最多的一种是在小花园里挖坑,盖上麻袋掩上土,随后站在跟前等待。当瞧见他乐颠颠过来便大力挥手,白痴如果瞧见则会不顾一切疯跑上来,其结果就是一头扎进坑里,这时某种难以捕捉的神情会立马浮现在脸上,他望着土坑会发呆很久,然后一抹脸翻身出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缠着人一起玩。而事实上,这种恶作剧也伤不了他什么,几个小孩能有多大气力挖坑,这种陷阱最深也只能到他小腿,顶多让他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虽然白痴不懂记恨人,但他的玩伴会。原本他家附近有个孩子同他一直挺好,有次卖弄宠物蛇,一下子给安德罗拍死了,这人嚎啕大哭,并发誓给再多钱也不与他为友。出于报复心态,则跑来找我们一群玩,因我是除了白痴外身上零钱最多的一个。这种关系是随时可以转化的,倘若某人因琐事而怨怒我,则会说“你爱待待着吧,把钱留着烂掉我不稀罕,我可以去找安德洛玩儿。”所以,我也是记仇他的人之一,虽并无直接冲突,也无任何利益往来。

    冲着他家是名门望族每次出门都携带大量现金,让我始终矮他一头,这点叫人忿忿不平。我特别在意,并且妒忌,因此与他关系不温不火,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论白痴怎么献殷勤,我都扬起高傲的头,不给他一个笑容。越是如此他越是想方设法要纠缠你,每到夏天,他在家睡完午觉喝了冷饮便匆匆跑来,闯进我的小屋赖在床上不走。光是自己来也就算了,每次都会呼朋唤友找一大群人跟着,让我那老聋昏聩的奶奶忙里忙外,给他们做梅子茶和奶油色律,还得烘培许多小蛋糕。时间一久外加来的次数频繁,家人便怨声载道,特别是我两个姐姐,总爱站在屋门前看笑话,并说我只配和白痴做朋友。在猴子这个绰号基础上,增加了更加恶毒的词汇,叫白痴的猴子随从。

    这一年的夏天,安德罗许久没有出现在大伙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看不见,我反倒惦记起他来,有几次路过他家西班牙庭院时,都忍不住想要拍门问问。而到了下一周的周末,白痴独自乐颠颠跑来我家玩街机,我这颗悬着的心便放松下来。所有人都问他之前去了哪里是不是出门旅游了?他却对我们做了个噤声,说这是个秘密,某人让他不能说出来。

    这个某人究竟是谁?一向没脑子的他为何会突然学懂保守秘密?这怎么看都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正在我们啧啧称奇时,安德罗闹肚子,跑去厕所待很久。起初大家只是一味等,时间一久便感到无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包上。直到某个小孩说,翻翻他包吧,也许秘密就在里头。

    大伙一窝蜂地凑成堆,打开小包将内里物品全数倾倒在床上,一件件地看。除了他惯常带着的鼻涕手绢、钥匙包、太阳镜之外,一个老旧且陌生的钱包出现在杂物之间。这东西很显然与他不登对,安德罗所有物品都是色泽鲜亮的,最常见的就是嫩绿色和明黄色。可眼下这只钱包不仅破而且脏,咖啡底色几乎看不清,是那种用了没几十年也有十年的老货。随着我一吆喝,纳兰佐带头打开钱包,这才发现里面都是大票面,这之中有不少证件,还有几张陌生人的照片。

    “没想到啊没想到,安德洛居然也学会偷人钱包!”卡斯佩托家大儿子惊声叫道,然后用眼神问我们该怎么办?恰在此时,白痴上完厕所回来,见我们正在翻他包,突然失心疯起来。他不顾一切冲上前来,撞翻好几个人,抓起这个破钱包便飞窜出门,不知所踪。我们当然不能放任这个现行犯说来来说走就走,紧跟着追出门去,一直追到他跑进家里缩在他姐的床底,也要他交代清楚。

    安德罗最后是让他妈揪出床底的,吱吱呜呜不作答,或则答非所问,俨然成了真正的白痴。

    因为牵涉到盗窃财物,在他家人用条子做恐吓下,白痴终于交代了所有罪行。这只钱包是从废车场附近某栋楼窗户内掏来的,按照证件有名有姓失主不难找,大家很快来到了这座楼前。这座楼,便是我之前常常提起的火烧公寓,只不过在那时还不叫这名,而叫玫瑰园。

    失主是个六十开外的老汉,见着那么多人押着个白痴上门,显然大吃一惊,当瞥见钱包,这才忆起,说这东西丢了快两周,自己以为是掉公车上遗失了,没想到是被人扒走了。在过去的路上,安德罗始终很抵触,一心惦记着逃跑,而当站在楼前,却平静下来,不闹不吵喜形于色,那种痴呆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不过,他始终不承认这是盗窃,并说自己只想要里面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之前我们只是粗略地一扫而过,并没注意细节,被他一说这才回过神来。老头也深感莫名其妙,打开钱包在窗台上一溜排开几张照片,白痴指着其中一张哈哈大笑,趁人不注意夺过便逃,当大家再去追赶,早已没了体力,只得眼睁睁看他远遁。

    这个老汉也素知安德罗是个出名白痴,并不多做计较,好在钱包没丢所有证件找回,也就一笑了之。但他父母觉得这件大事不能敷衍,十分郑重地道歉并以小孩低能赔了许多钱,不管老汉的态度。其实说起这家人,我们都十分陌生,这是新搬来不久的,家庭成员就一老一少,除了他还有个七岁孙女,白痴抓走的照片,就是这女孩写真,至于他是怎么跑来这里的,无人知晓。

    这天稍晚时分,罪犯安德罗也许是在外玩累了,满脸油汗跑回了家,随即被家人锁起来限制出入。出了这么大一件丑闻,又闹得街坊邻居路人皆知,他父母脸面挂不住。我记得家父当时说,我们对盗窃这种行为的认识是对的,但搞得沸沸扬扬实在不适合,毕竟他是个低能儿,他理应也不懂啥叫盗窃。

    也许,正如他自己承认的,只是为了要里头的照片,而顺带掏走了别人钱包。

    盗窃风波过后,街头评论余震持续不断,这件事成了人们饭桌上的笑料。周遭邻居也大多出于妒忌心理,说上天还是很公道的,这么优秀的父母如若所有后代都优秀,岂不是太不像话?安德罗就是天主特别赐予他家的礼物。但话说回来,他的长兄二姐,都十分出色,一名是建筑师一名是节目主持人。

    随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渐渐地我有了些懊悔,如果我不吆喝,也就没人会去打开钱包,那么这件事也就不能发生。但丢了钱包的那主岂不是更受罪?逐渐地,我对这事产生了最基础的是非概念颠覆,终于有一天,他老妈披头散发地上门找来,说安德罗在家天天闹个死去活来,总吵着要出门,而今天她要去参加某个酒店的开幕式,希望我能找上玩伴去见见他,好歹让她过完这天再说。言辞间充满恳切,看得出人早已身心疲惫,就差神经分裂了。我奶奶也是这意思,说一起的伙伴去看看也好。我给所有人打完电话,便跟着他老妈走了。

    这是我首次来到安德罗自己小屋,当看见装璜,让我气不打一处出,越发忌恨起来。这哪是婴儿房,光是面积就大过我家客厅,所有的摆设都是高档货,最离谱的就是,屋子天顶被设计成,会自动转化白天黑夜的卡通幕墙。街机、音响、各种全套手办,一应俱全。凡是我有的他一件不缺,而且东西都好得多。豪户豪户,真不是吹的,他家实在太有钱了。与他相比,我只是个穷鬼,还是次的那种。

    安德罗正趴在地毯上吵闹,见着玩伴一来,立即欢乐起来。他老妈为了稳住局面,给我们每人塞了钱,让陪着他到下午三点,想喝什么吃什么随便打电话,号码都在冰柜门上贴着。再不会就让安德洛来,他过去一直这般安静地独自待家里。

    这样的卧室,让纳兰佐、卡斯佩托家大儿子这类比我更穷的穷人羡慕不已,他老妈转身离开,这些人便迫不及待地倒在他床头,自顾自玩起他所有家当。安德罗也明白大家都特别喜爱他家,便在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就这样玩到下午一点半,大家渐渐有些腻味了,便开始问他话,为啥要去偷别人钱包。

    原来,他是在某次路人让他送00型面粉(意大利专用于做糕点的特殊面粉,也就是精白粉)去火烧公寓时,无意间发现这家人的。这个照片上的女孩叫斯若华,那天和他坐在公寓门前的砂地上,闲聊了整个下午。通过对话,他得知女孩父母都因车祸在同一天丧生,他是跟着外公从其他市镇搬来这里的,目的是远离伤心之地。

    “霍利斯曼,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妈说我走出大门就会被雷劈,可我想去找她玩儿。”当说起这些,安德罗抱着脑袋一头扎倒在床,大哭起来:“你给我想个办法,我不想被雷劈,但一定要找到她。”

    “你要找到她干嘛?你所说的某人要你保守秘密,就是这女孩吧?至于怎么帮你,我需要想想。”我故作深沉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说自己和女孩交谈,觉得她可能会是自己未来的新娘,因为她也很孤独,甚至比他更孤独。他想陪着她,去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特别是大海,最好能有条船,去远航,去眺望世界之角。

    我立即在脑海里绘出这么一幅图画,安德罗和七岁女孩手牵手,踏进神圣殿堂,在神甫面前跪下,自愿结成夫妇。这实在太好笑了,不仅我能联想,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联想,随后便指着他哄堂大笑。白痴也跟着一起笑,虽然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

    我指着纳兰佐故作姿态说要去见女孩的话,你不能像他那样穿背带牛仔裤,你要穿正装带白手套。然后又指着卡斯佩托家大儿子的脸,说也不能学他沾假胡子,你要刮脸刮到像只剥光鸡蛋般干净,这样才能去见她。

    这番玩闹的戏话,在当时谁也没在意,因为平素大家开玩笑就总这么说话,谁也没料到这之后发生的一切。约莫五天后,他父母一同跑来我家,这次虽然不是披头散发,但俩人的神情趋于崩溃,很显然,家里出了大事。

    安德罗失踪了!他穿上他爸的礼服拿走自己所有的钱离家出走了!

    一同失踪的,还有火烧公寓底楼的老汉家七岁孙女,这两个人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几条街外的菜市场长途车站前站着,真的就像那天所说,结伴遨游世界去了!

    这么劲爆的新闻,瞬间传遍大街小巷,他父母贴出寻人启事,除了警局报案外又雇人找,最后想起我们曾陪他玩过,便抱着侥幸的心理去问了一圈,结果所有玩伴将大家七嘴八舌的废话都推我身上,说是我教唆他们出海远航的!

    “是你说要穿上正装带好白手套才能去见她,大家都听见的。”纳兰佐最令我伤心,他是头一个出卖我的人,只因惧怕被他爸打,此刻正指着我大叫:“你还说,你还说,出门被雷劈是骗他的,大家也都听到了。”

    “我们并不想怪罪谁,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林锐,你好好回忆下,”他文质彬彬的老爸见状俯下身,扶着我肩头安慰起来,问:“他有没有提到过将要去哪里?你应该是他所有玩伴里头脑最清晰的人。”

    他的去向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天说的又多又杂,他说去远航,也说从没坐过飞机,又说要去看坦克,甚至还要去找耶诞老人骑驯鹿,谁知道一个白痴能跑哪去?这种事现在都纷纷找上我,我又上哪说理去。其结果,自然是没有任何结论,我穷其心智竭力回想也没提供什么可靠信息。最后这一家子,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

    就这样,安德罗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在努力,但希望实在渺茫。他并不是完全的白痴,面相与正常人相差无几,又懂简单数学会自如地花钱,跟着小孩混久了学会许多街头俚语,而且七岁女孩是自愿跟着他出走的,这找寻难度简直堪比大海捞针。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所有人陷入绝望之际,远在西西里岛的墨西拿渡口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安德罗在摆渡时被抓获!

    立大功的是渡口附近两名巡警,在执勤时他们注意到一对奇怪的“父女”。“女儿”蹦蹦跳跳端着相机走在前,“父亲”胸前别着块擤鼻涕手帕跟在后,俩人买船票用的都是大票面,找零的钱数几遍都数不对。随后便站在大太阳底下比赛吃冷饮。起初两巡警认为大概是亲子行为,但越瞧越别扭,安德洛的老姐在电视台托关系24小时滚动播出寻人启事,此刻正巧在附近商店播报。俩巡警逐渐生疑,便上前询问,结果还未等开口这个“父亲”抱着脑袋立即卧倒在地,这可真是一逮一个准,他们正是22岁的安德罗尼柯和七岁被拐带女孩斯若华!

    从俩人的包里搜出一百七十多张立拍得照片,以及许多车票和酒店住宿单据,罪犯安德罗在警局杂乱无章的交代,难以说明具体都走了哪里。但通过相片大致推演,北边最远到过阿布鲁佐(abruzoo),西边最远玩过罗马(rome),东边最远到达萨瓦(sava),南边嘛,最远就是被活捉的墨西拿。

    整整十五天,一个低能儿带着个七岁幼女,俩人几乎将半个意大利都逛完了,而且在铺天盖地的寻人启事电视广告中如漏网之鱼不被发现,实在是难以置信。别人问他为啥要这么干?他说世界地图被警察搜缴了,这是按承诺要走完所有的世界才能倒下,是最庄重的一次旅行,也是必须要做的事。平素未被发现是他戴着墨镜伪装成聋哑人,一切打理皆由斯若华开道,所以总得以侥幸逃脱。幸亏他的这张所谓地图是本旅行手册,只记录了意大利南部地区,不然他没准就跑非洲去了,真会闯下弥天大祸。

    俩人所有的行程都是走长途汽车,这样可以不用被查询身份,到地方休息都选在正午结算的十二点整,寄存完行李就出门游玩,晚间挑工作人员最少的午夜零点才回酒店休息。这些细节都是此前白痴并不懂的,因此警察认为女孩才是出点子的那个,自身有着极大责任。隔了没两天,就被遣返回来,随后安德罗再次被锁在家里,他父母为此雇了好几个看护,严防死守盯住他。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这次回家的安德洛,既不吵也不闹,每天都安静地待屋里看他带回来的相片,整个人正常极了。他家人一度很诧异,有时故意打开门躲起来看他举止,也没见其有急着出去的意图。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最终撤了所有看护,在这段时日里,他几乎足不出户,我们也被家人勒令不得与之厮混再惹出天大麻烦,慢慢地转入秋季。

    而这一年十月最后一周,附近发生了件大事,那便是火烧公寓的由来。这所公寓之所以出名,正是与安德罗紧密相连,或者说,是因为他才变得如此有名。

    整栋公寓发生大火是在傍晚时分,持续烧了四小时,在几个消防局努力扑救下,火势才得以控制。知道这件事时我正在家吃晚饭,街上一片嘈杂,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传话。被拍死宠物蛇的小孩说,当安德罗听说公寓火起后一蹦三尺高,急急忙忙跑出了门,没人能拦得住,他一头扎进火场,大概已有快半小时了。闻讯后我们也赶到现场,只见得四下里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女孩的外公也在人群中,被人架上了急救车。他说孩子仍在大楼里,那个叫安德洛的人赶来是为了救人,但始终也没见他们出来。

    尽管局势极其不妙,但我们依旧很乐观,因为安德罗对这一带所有大楼都了如指掌,他不可能会迷失脱出之路。顶多只是人难寻,需要花不少时间而已。然而,火势越来越大,玫瑰园的两个大门始终见不到人出来,到了晚七点,再不上心的人也开始焦虑起来,众人搓着手,望着熊熊大火干瞪眼,无计可施。直至八点后,大部火势被控制,五名消防员不顾一切闯进火场去搜找,结果里里外外都找遍,就是寻不到人。这时有人高叫也许安德罗早已脱险,并带着女孩逃出火场,只是众人没注意罢了。他父母自然在附近竭力寻找,而到了九点,火势完全被扑灭,残酷的真相也终于浮出水面。

    安德罗和斯若华最终被找到,俩人在地下室的水房内。女孩全身浸在池子里毫发未损,而安德洛则趴在池沿边以身躯充当铁盖,背部被烧得焦黑一片。俩人均死于窒息。现场的消防指挥通过观察,还原出这么一个结果。当白痴闯进火场后,一时找不到女孩,而当找到时大火已烧断了门梁木楼梯,俩人想要出去变得再无可能。于是,他们跑进水房,打算一起躲水里避难。但池子太小只够女孩一人下去。此刻,火已经燃遍整栋大楼,地下室也无法避免。浓烈的有毒烟雾才是真正致死原因,在火烧到安德罗前他们就已经死亡。

    而令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俩人尸身都含着微笑,完全不似那种绝望嚎叫的痛苦神态。这表明,在生命结束前最后一刻,他们走得很安详。安德罗从此声名大噪,甚至有人建议如果在原址重新改建,就命名为安德罗大楼。事实上后来也确实重建了公寓,倡意也被接受,但对于所有人而言,以往那个笑逐颜开的白痴不存在了,那种表演压轴戏口技也从此绝唱。

    至于安德洛与斯若华相互间都说了什么?俩人是怎么结识并定下誓言要游走世界?以及最终时刻为何彼此在微笑?由此成为千古之谜,再难以捕捉。

    事后大半个月安德罗家人来人往,人们都以安慰为由头顺带参观豪宅。我作为最后一届他的玩伴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但始终很抵触难以接受这无情结局,几个整天惦记他玩偶的人每天上门催促,终于被烦得不行,就这样,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了他生前的小屋。

    他老妈坐在院子里,翻看安德罗从小到大的相册,数日不见已两鬓斑白,显然受刺激过大伤痛至深。而在那天似乎气色不错,她让我们随便搬椅子坐,说小时候的安德洛就总独自一人待在这个院子里,没人陪伴也没人聊天,整天望着蓝天自言自语。那时候的他,双眼清澈,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对一切触摸得到一切触摸不到都想要抓在手,于是便开始模仿各种杂音,逐渐自学成了口技高手。

    “别人总说,安德洛是我人生的最大不幸,而我从未那么觉得。相反,我觉得他是上苍特别赐予我的珍贵礼物。他是个孩子,长不大并永远是十岁,而恰巧,十岁是个分水岭,再往上便开始踏上不同的成长之路。然而,当他从西西里被遣送回家后,我发现他的思维有了明显逻辑,经常会说些在过去很少听见的话。有一次安德洛指着满地玩具感叹说要是自己是它们就好了,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说他羡慕玩具,不论主人怎么长大,玩具始终不离不弃。过完十岁生日便要告别安德罗,这样的话他并非不知其背后含义,却总带着侥幸,希望别人第二天忘记自己长大一岁。但现实就是现实,无数次他被玩伴一届届刷下来,内心是极度伤感孤单的。起初我也不明白为何与玫瑰园的斯若华诞生友谊,现在渐渐理顺了。对方也同样很孤独,甚至超过他,安德洛头一回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加上对方又是没接触过的女孩。因此,他大概会自问,也许这个人会陪伴我超过十岁也不计较吧?就这样,安德洛追寻飘渺梦想,直至死去。只有那一刻,他或许感到了慰籍,自己并不是孤单的。”

    说话间,他老妈早已泪眼朦胧,她将我们带去安德罗的小屋,说我们可以每人挑一件带走,这是他生前的愿望,安德洛知道大家都喜爱这间屋子。每个人都贪心不足蛇吞象,拿了这件又想要另一件。唯有我沉默不语,并提出个不太恰当的要求,就是想看看安德洛和斯若华一起拍下的相片。他家人先是愣了愣,说他们只拿回家其中一小部分,收集在相簿里,最后便将册子赠送给了我。

    时光飞逝,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老宅旧城区要改建商业广场,家父必须回国和叔叔谈遗产分割,我也跟着一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阁楼整理旧物时,我又一次翻到了这本相册,不由盘膝坐下,从头至尾看一遍。老实说这几十张立拍得我从未细细品味,因为拍摄时往往人物都不全,外加各种晃动手抖,皆很不清晰。唯独有三张,可能是请其他旅客代拍的,还能看清四周环境。

    但望着相片,我无法确认究竟在哪。家父凑头过来瞄了一眼,说那可能是在死城庞贝。说起这座遗迹,距离napo很近,就在附近的那波利湾,可我却从未到过。心里总在想,遗迹什么的不会跑,随时都可以去,因而终究也未到过。也因为睹物思人,我当天驾车就去了那里,找寻相片上故人曾经站立的位置。

    结果一番搜寻下来,发现地点搞错了,这被记录的环境,属于同时毁灭的另一座死城赫库兰尼姆。这处位于海滩的小城,顺脚走走很快便抵达,当来到照片上的地点,这才发现是景点之一,那里有一块镶嵌画,描绘着狗和小孩图案。通过带团导游介绍,大致是这般的来历:图案中的狗是这个湮灭家庭忠实成员,它救过主人三次,一次是赶走强盗保全了男主人;一次是替女主人解围免遭轻辱;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火山喷发时它用身子压住小主人,承受数以百吨灼热岩浆积灰焚烧,保全住窒息而死的小主人完整尸骨。

    “该死,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捂着脸,一行热泪哪怕睁大眼,也不由自主地淌下:“图案中两个孤独的灵魂,正是跨越两千年来,悲剧所酿就的残酷命运间,俩人始终不离不弃深深依赖的,绝佳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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