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神州,六月。
龙田村,一个普通的村落。位于大江之下,三里见方。依山靠水,远离喧嚣。村内不到百户人家,多数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村子中,真的是男耕女织,或有三两穷秀才日夜苦读,期盼着明年乡试能够榜上提名,除此之外,大多都是老实农民家。由于离最近的县城也要一日的路程,甚少有外人出现,村里人又熟络,所以人们多是陶然自乐。半大孩子们整日介绕村嬉闹,老人们闲着时就喝茶聊天,倒也其乐融融。
六月的天,热的吓人。这一天尤其如此,才刚上午巳时未过,日头老高的已经在喷着火舌,烤的人汗流浃背。树上的知了拼了命的叫,好像一定要在被烤熟之前把喉咙喊穿一样。地里的人们头顶烈日,却仍然辛苦耕作不停。
这个时候,只有孩子们是最快乐的。村旁的小清河里,正扑腾着一群十来岁的小孩。个个脱的精光,晒的黝黑,在水里翻着白浪,嘻哈打闹做戏。直看得对面岸上的几只野猴抓耳挠腮羡慕不已,想凉快凉快但望着翻着花的河水始终不敢下水。
扑腾了半天,突然一个孩子喊道:“停!”这大概是个孩子头儿,多数的小孩听到后都停了打闹,只踩着水,等待进一步指示。孩子头外号黑二,是这里面最大的一个。只见他对着一个小孩道:“小白,咱们来比闭气,你敢不敢?”
被叫做小白的孩子看起来差不多有十来岁,看起来与其他孩子很不相同。因为别人都是黑黢黢的,他却是白白净净;别人都是精光下水,唯他穿了条粗布短裤。发髻散着,唇红齿白,双眉清秀。他叫宁羽白,大家都叫他小白。只见他脑袋一歪,眨巴眨巴眼睛,说:“有什么不敢?你除了吃的比我多,还有什么比我强啊?”
“哼!我当然有比你强的,打架你就不如我!上次狗头欺负你,不就是我打跑的吗?”黑二不服气的说。
小白眉头一皱,嘟着嘴说:“比就比,罗唆那么多干什么”又小声嘟哝着:“你厉害还弄得鼻青脸肿的,也不看到底是谁打跑他……”黑二可没听见后面的,只当小白是认了栽,高兴的不行。他是这村的孩子王,可是这些年来,无论读书写字、下棋吟诗,还是爬树跳高、跑步攀山,就没有一样赢过眼前这个小白。每次都是输的稀里哗啦,不甘心却又没有办法。心想这次无论如何得赢一次!
当下两人开始比赛,其他孩子做裁判,数到三两个人一起“哗”的沉到了水下。水面上没了嬉闹,便只剩了徐徐扩散的波纹,和知了的嘶叫声、小孩的唱数声。
“一、二、三、四……”小喽罗们喊的颇为用力,岸边偶尔经过的大人们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边张望边纳闷。
没过多久,结果就出来了。当数到七十一的时候,有人终于受不了了,只见一股白浪翻腾,水里哗的冒出了一颗大头,大口喘着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问:“小白哪?出来多久啦?”一边又喘气,随即环望四周,却不见小白的影子,黑二愣了一下。他就为了能赢小白一次,暗地里偷着跑来练闭气已经一个月了,却不成想现在好像又输掉了。看着黑二疑问的眼神,其他小孩纷纷摇头,表示小白并没有出来。
黑二丧气得不行,但看了看周围小孩一个个窃笑的表情,又双手拍水道:“你们都听清楚,今天呢,我是输了。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我再练一个月再比过,决不耍赖!这才是大丈夫,你们都得以我为榜样知不知道?啊?”周围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虽然不太懂,但是似乎还蛮有道理,于是乎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一个小胖子还谄媚地笑着说:“老大就是老大,说的就是不一样,每次和小白比完我们都有道理听,嘿嘿。”不成想被黑二一个栗暴弹的差点倒在水下。
“你小子就会胡说,一边凉快去!”黑二怒道。岸上那几只野猴似乎也被这情景逗乐了,吱吱喳喳欢叫起来。
黑二双手合抱,撇了一眼一个看起来呆呆的黑脸小孩,只见他嘴里还在嘟哝着,八成还是在数数呢。
“多少了?二呆?”
黑脸小孩一挺胸脯:“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六……”
“行啦行啦,”黑二一摆手:“自己数着,看他还能支持多久。”虽然输了,但是毕竟不想输的太难看,黑二紧紧盯着水面,一点动静都不肯放过。无奈他眼睛睁的虽然大,除了偶尔翻起几条小鱼以外却看不到任何浪花。没一会,二呆喊了一声:“半刻了,老大!”听见这句,先前的小胖子苦着脸说:“老大,小白……不会上不来了吧?”
“上你个大头鬼!”黑二怒道,随即又是一个栗暴:“净说些不吉利的!再等等!”话虽是这么说的,眉头却也不自觉的皱了起来。毕竟就算一个大人也不能在水下呆这么久,他也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小胖子痛苦的揉着额头,不敢再说什么。孩子们也只是在水上飘着,只剩下二呆还在继续嘟哝着:“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
黑二实在呆不下去了,猛一拍水,冲着水面大喊道:“死小白,我都输了,你还想在下面呆多久啊?快给我出来!”
他这一喊,黑脸二呆也不数数了,大伙都盯向水面,期待着。
良久,平静的河水依然平静。黑二心里发毛了,要不是整个头都湿漉漉的,早就看到他冷汗直冒了。他自言自语道:“不行……”随即环视众小孩,结果看到十来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于是一咬牙:“都下去找!谁找到小白我让他当军师!”说罢转身就要扎进水去。
正在这时,只听咕嘟嘟一连串的水响。黑二一转头,只见不远处的水面翻着浪又冒着泡,小孩子们在水中都隐约能感觉到波浪开始大了起来。年纪小一点的小孩,吓得张大了嘴巴,就快忘了划水。
声音越来越大,波浪的翻滚也越来越强。众小孩正准备划水开始逃命的时候,只见一道水剑冲天而起,巨大的水花四溅,哗的一声巨响水中一道幼小人影飞身冲了出来,跃到丈把来高方坠了下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小孩们都瞪着眼睛,水溅了一头也忘了擦,直愣愣的盯着那个地方。半晌,两个朝天髻的脑袋从水中冒了出来,一抹脸上的水珠,嘿嘿一笑:“认输了吧?我说你不行嘛。”
黑二干张着嘴,眼睛不自主的眨了又眨:“你……你……”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来。
小白看着大家吃惊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一边说:“下学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得回家了,不玩了。”说完划水游向岸边。那边堆了一堆的衣服。
黑二终于回过神来,大叫:“臭小白!赢了就赢了还吓唬我们!蹦这么高还是人么?”咂咂嘴又喊道:“好不容易今天先生身体不适早点下了学,再多玩会吧!”
小白头也不回:“不行,我没告诉爹就出来玩,被他知道就惨了!”说着三划两划就到了岸边,脱了那条粗布短裤,拧了拧又擦掉身上的水,才穿好衣服鞋子又把半湿短裤往怀里一塞。跑上了小路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黑二不禁叹道:“跑得越来越快,这小子怎么什么都比我厉害呢?”回头招呼众小孩,却发现岸上的几只猴子早已不见。
奔跑在村路上,宁羽白心中好不快活。他娘早死,爹爹管束甚严,平时都只有晚饭后能玩一会。上午都要去村头王秀才的私塾读书,中午吃过饭就要去找师父练什么吐纳,一直练到晚饭时才准回家。这次和小伙伴们玩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真是开心得紧。
他速度甚快,不多时已经跑到了村尾。这里房屋相对村前稀少多了,晃过一小片青竹林,一座小独院霍然出现在眼前。篱笆围院,院中散落着几只鸡鸭,三间砖墙草顶的房子,房子上徐徐的冒着炊烟,甚是和谐。羽白推开院门,边喊着:“我回来啦!”边往屋里跑。
到了门口,羽白一愣。只见房檐上面挂了一根奇怪的绳,上面串了三个麻纸剪成的猴子!虽不大却画的眉眼俱全,十分逼真。羽白奇怪:“家里什么时候挂了这么几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心里一下凉了半截。
这时屋里一个短暂而威严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
宁羽白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推开了门,走进屋去。进了门是堂屋,倒不似普通农家那样杂乱。虽然简朴却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北墙上挂着一副闲云远山图,下面摆着一张桦木漆桌,桌上清茶两盏。两旁两把木椅,各坐一人。
左首那人四十岁上下年纪,凤目清须,儒生打扮,正是宁羽白之父宁若海。见羽白进来,轻哼了一声。羽白心虚,一吐舌头,忙道:“爹,我……我回来了。”又看到右首那人,唯唯道:“师父……您老也来了啊。徒儿给您行礼。”说罢一揖到底。
右首那人花白头发,头上一支松纹簪别住发髻,着一身青布道袍,却是一位老道士。道骨仙风,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微一颔首:“好,好。”
羽白见到师父,情知偷玩的事瞒不过去了,只好低头道:“师父,那几个猴子……是您的吧……”
老道人满眼笑意,道:“不错,你的眼力不错,记得那几只猴子了?贫道本来打算役鬼于纸猴去采些药材,没想到路过河边却看到有人逃学跑去洗澡,不妙呀不妙。”
羽白也管不了究竟是逃学对自己的前途不妙还是自己待会的处境不妙,忙道:“弟子没有逃学!今天先生身体不适,所以提前半天下了学,弟子一时贪玩,就跑去河边耍了会,可却不是逃学啊!师父您就为这个来的吗?”
“闭嘴。”
声音虽不严厉却令宁羽白一下子又屏住了气。宁若海皱眉道:“你那点事还不值他老人家跑这一趟。”停了一下又道:“你可知错?”
羽白低着头赶紧认错:“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私自跑出去玩不回家。”
“还有呢?”宁若海又问。
“还有?”羽白不禁一愣,自己好像没有再犯什么错啊,不就是玩了一会水么,难道这算错?于是苦着脸问:“爹,还……还有什么呀?”
宁若海端起茶盏轻饮一口,回味了一下才说:“哦?没有么?那你今天在水里呆了多久啊?”
听到这句,羽白恍然。
原来宁家住这村子已经有近百年历史,而且代代单传。虽居小村,可旁人却不知宁家其实来历不小。羽白之父宁若海也略识五行,懂得些修道养生之法。龙田村人甚敬之。六年之前,村旁丘图山上的破旧道观里忽然飘然而来一位道人居住。宁若海一次偶然抱羽白入山,遇见道人。道人见到羽白后欣喜非常。便要收羽白为徒。宁若海也看出此道人高深莫测,实乃世外异人,普通人能遇见可是福泽不浅。但却迟疑不肯让羽白拜师。道人一问才知,原来宁家却有一条古怪家训:凡宁家后代不准妄自从佛、道;不准修习杀伐之术。虽不知为何,但宁家百年来代代皆遵守着这条家训。别以为平日难见奇异之士这便成了空头训条,其实宁家与当世六大剑派之一的北溟剑派渊源非浅,虽也曾见修炼道法之人腾空飞剑,瞬息千里,但却恪守家训,从未曾习过一招半式。宁若海自己也只是粗通一些修神养生之法,没什么神通。
道人听得这事,洒然一笑道:“汝家先辈亦当为我辈中人,识得这世界之丑恶污秽,因此不准后代踏出修炼这一步。恐怕也一样吃过不少苦吧……”道人似颇有感慨,叹了口气。却一抬头又道:“然而人世之丑恶岂是不入佛道不修法术就能避免的?却忘了我们修习仙术不就为了能跳出红尘,清静自在么?道者争斗古已有之,亦为天命,躲也躲不掉的。只要心中有天道,外物岂能困我?”宁若海虽也觉有理,但祖训不能改,所以坚持不同意羽白拜师。哪知宁羽白虽六岁幼龄,听见老道人说要收他为徒,小手抓着道人道袍不肯离开,宁若海如何喝叫也不听。
道人见此,便道:“此子与我有缘,也罢,我收他为徒,但不入我门派,不授他我派心法仙术,也不必为道士。如此便不悖你祖训之不入佛道之语。我只传他一套我近年自创的修炼心得,纯为修心炼神之法,与杀伐无关,只为养生筑基,你看如何?”
做父母的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有点本事。宁若海心内其实也很想羽白能拜道士为师,但碍于家训才不肯。如今听道士如此说法,不碍祖训。又明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点头答应下来。从此宁羽白才拜老道人为师。修炼那道人集六十年精修之“云淡诀”,后又得授一“七心诀”,这才知原来道人道号紫微。问其出处,却言:“我之出处,不宜为人所知。或时机一到,汝等自然知道。”于是宁家也不再问。
宁羽白修炼仙术,却不为外人所知。惊世骇俗为宁家大忌,所以只能秘密进行,而且平时不得表现。若有出格之举,则一为有炫耀虚荣之心;二为容易惹祸上身,自免不了一些惩罚,因为这宁羽白从小到大也没少被罚。这次父亲生气恐怕也是为此。羽白一念及此,忙道:“爹,孩儿一时逞强,犯了不得卖弄法术的错,孩儿也只是想呆的稍微久一点,吓唬他们玩一下……”
宁若海皱眉道:“我告诉过你许多遍,为何却记不住?既然得缘修习仙术,愈加应该谦恭坦荡,虚怀若谷。只知道在人前显耀,日后纵不作恶,亦难有大作为!念你所显不多,暂且轻罚。午饭不许吃了,到门外站一个时辰,悔过完毕再进屋。”
宁羽白一脸委屈,他修习七心诀六年,早已是玄门中人,体质自然不同旁人,便三天不吃东西也无甚大碍。但受了惩罚,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却又不敢违抗父命,踌躇了一下只得沮丧的走出了门。
待羽白出了门。宁若海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孩子何时才能懂事呢?”
紫微道长微微一笑:“羽白方十二岁,虽习得我仙家法术,心性却还是个孩童,怎可要求他像个大人呢?况且他相比其他孩子,已经老成许多,只这六年来隐藏法术一项,便是不易。”
宁若海轻抚茶盏笑道:“若不是因为这个,我早不让他再继续修行了。”一顿转言道:“道长在山中常年也不怎么下山,若是有什么事待羽白上山时传话便是了,何必亲临敝舍?”
紫微道:“贫道此来乃是向施主辞行的。”
宁若海惊道:“啊?”
紫微继续道:“这其中有个缘由,多年之前贫道曾遇卦仙耿不二耿前辈。此人先天易数已登峰造极,几近未卜先知,然平时游戏人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我等修道中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当年我有幸见到,遂问过一卦。他对我说,今年的今日不能呆在本来所在,一定要外出远游,多了却不肯再谈。时隔多年,若不是今日观内有人求问皇历,贫道就给忘记了。如今想起却已过半日,这才想要离开。另外此一去贫道还要寻访一位多年不见的至友的踪迹,所以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故才来这里道别。”
宁若海听完微愣了一愣,后道:“既有这样的缘由,若不走,恐怕对道长不利!此时已过半日,道长不可再迟,切莫以羽白为念!”
紫微微笑一下,又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羽白休息我七心诀多年,根基可说扎实,进步神速。不过限于他年纪尚小历事不深,他所能理解的境界已到瓶颈,此后修炼的速度就会大大放缓。此时正当他见新温旧,破陈出新之际,日后能否达到‘先天’境界,此刻相当重要。《易》曰‘见龙再田,利见大人’,我此去正欲带羽白一起,让他历世事,积外功,以成其心性,化单纯为至纯,变美石为玉璞,不知吾子允否?”
宁若还沉思片刻,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起身拱手道:“犬子既已托付道长为师,老师亦其半父,道长既这么说,必对其有利无害,若海怎敢不从?”
紫微微笑着点点头,方想说话,忽地心生警兆,只见紧闭的屋门徐徐推开,从外面步入一个人来,不知是否当午阳光灿烈的缘故,门外洒进来的光线竟然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