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流转,不觉离那日章门奇祸已过去了七天。
“当、当、当。”云板数响,乃是迎客之音,望剑峰上,碧落派内剑元堂上一阵凌乱,杂役小厮穿梭数次,貌似是来了不少的人。堂上正中已经坐定了现今剑盟盟主紫修真人,他座下虎头太师椅,一身崭新八卦道袍,描金绣玉,富丽堂皇,配上他那内蕴神光的双目,倒真有几分威武之气。此时他正襟危坐,双眉微颦,与座下几人正不知谈论着什么。
堂外脚步声起,几人推门而入,却是紫霆、紫虚、紫寒三人,后面跟了沈从龙父子。雷鸣剑紫霆当先进堂,推门一看,只见堂左一排座位上坐了数人,把头一人是个十七八岁得蓝衣少年,苍巾裹发,面色苍白,目有戚色,额上系了条白布,却是那章家幸存下来的三公子章季玄。他旁边章雄烈一身黑衫,足踏黑靴,有气无力地倚在座位上,有一声没一声咳嗽着。几人一见紫霆等从外进来,忙站起施礼,紫霆等忙还礼道:“听得云板响声,知有贵客到此,不想竟是栖霞同门,我等来得晚了,还请章兄和贤侄不要见怪才是。”那几人连忙回话,一阵寒暄;章季玄也站起来略还一礼,又分宾主落座。
紫修在上道:“汝等不宜仍称季玄为‘贤侄’,该改称‘掌门’才是。”
“哦?”几人互相望了一眼,霜月剑紫寒笑道:“原来贤侄已经继承了章掌门之位,如此说来,我等确是要改口了。”
章季玄本默默坐在位子上,情绪低沉,闻言凄然道:“不敢!小侄本念家父几人尸骨未寒,不敢做此妄想。不过三叔执意要让小侄暂理此位,劝说数次,小侄不忍三叔身有重伤仍为此牵劳挂怀,才暂代这家主之位。岂敢在诸位伯伯面前妄自尊大。”
“呵呵,”沈从龙一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子继父业,天经地义,贤侄也不必过谦。章家经此大难,我等同门无不悲愤,只望你能继承汝父遗志,奋发励志,再有我等老辈相助,章家重振雄风,必然指日可待。”章季玄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紫修沉声对紫霆等道:“章少掌门此来,一是为了向我碧落道谢,二来,也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见彼等齐齐疑惑,又继续道:“秦家家主秦天河日前带来一个消息,说那恶徒宁羽白自逃走后潜逃至落霞山飞瀑城,大放厥词,妄图蛊惑人心,离间我剑盟同枝;不过那时章少掌门已经不在,因此被秦家困住,可在就要擒住他的时候却被另一个人给拿走了。”
“谁?”座下之人不约而同问道。
“北溟神剑,邱清池邱掌门。”章雄烈有气无力地道。
“什么?”座下顿时哗然,没人知道为什么邱清池竟然会在那里。章雄烈继续道:“因此我才和季玄商议,来请盟主召邱掌门送上宁羽白,好能令我章氏得报大仇。”
一直不曾开口的紫霆沉声道:“三日前已经通知北溟剑派章氏遇袭一事,不过当时北溟回令曰邱掌门出门不在,所以不曾来得,想不到竟是到了落霞山去?盟主缉拿那恶贼的檄令昨日方才传发各派,或许邱掌门回到龙旋岛见到盟主剑令,便会将那宁羽白押来也说不定。只不过邱掌门之前该并不知道此人此事,为何会远赴千里自秦家手中夺走宁羽白?这倒令人费解了。”众人一阵沉默。
暴雨剑紫虚真人打破沉默道:“邱掌门为人刚毅,嫉恶如仇,又极讲信义,人所共知;此事且不管是何原因,想来只要等邱掌门一到,自知分晓。”堂内众人闻言俱点了点头,章季玄道:“寒家大仇,一为黄泉剑派,一为那个宁羽白。萧天南不知藏身何处,此处还要仰仗各位师叔伯父;那宁羽白看起来道貌岸然,想不到竟是蛇蝎之辈!小侄至此别无他求,只求邱掌门能将那恶贼擒来,让我一剑杀了他,好先祭我父兄叔叔在天之灵!”说罢眼角内已是泪光隐现,悲不自抑。
紫修轻摇了摇头,叹气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他也是潜伏我派内数年才被发现,此子此法着实可恶!想来邱掌门定不会辜负我大家期望,少掌门不要过悲才是。”停了一停,话锋一转道:“报仇之事,我剑盟各派当然是义不容辞;不过还有另外一事,不知少掌门可曾略有考虑过?”
章季玄迟疑了一下,抬头道:“不知盟主师叔所谓何事?”紫修一口一个少掌门,叫得他也只好如此称呼起来。
紫修捻须一笑,稍稍欠身道:“我剑盟近日商讨并盟一事,难道雄烈兄不曾对你说过么?”
章季玄一愣,紫修此时谈起这事,委实有点突兀,让他有些不及反应,沉吟了半晌道:“此事三叔倒是也跟小侄提过,不过寒家刚遭此大祸,小侄实在无心再议,况且家父生前也有些异议,故此确不曾思虑过。既然盟主师叔提起,小侄必定详加考虑。”
紫修脸色一收,哦了一声,坐回椅子上道:“不错,初逢大变,心情激荡,也是人之常情,贫道确是冒失了一些。贤侄只须先处理好家事,其他的慢慢再说不迟。”
门外忽地脚步声急响,随后嘭嘭两声门响,紧闭的厅门忽被推开,真嵩急忙忙跑进了堂来,紫修方眉头一皱,未等说话斥责,只见真嵩忙躬身施礼道:“师父恕徒儿冒失,云界仙宫使者已至,现正等在山门之外。徒儿不敢耽搁,赶紧来报,请师父快出门迎接才是。”
“什么?”紫修一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消息委实太过突然,云界仙宫为四大玄门之一,高居芸芸众派之上,地位超然;虽然说之前碧落曾有雷鸣剑紫霆联络过,却也不想云宫反应如此之快,通知也没有一声便有使者到来。紫修忙问:“快请快请!是哪位使者驾临?是海天五使,还是四部天官?”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下堂去。章季玄与章雄烈对望一眼,忙也跟着站了起来。云界仙宫名头之大,也容不得他们在此坐等,因此要与碧落一同出去迎接。
真嵩兴奋地摇头道:“既非海天五使,也非四部天官,而是岳宫主义女——云天仙子沈青眉!”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要知各大门派里年轻一辈弟子中,名气最高的人非沈青眉莫属。在四大玄门来说,从来俊杰辈出,近十年来更是有众多年轻仙真出现,其中东觉寺不阿和尚,上清道长孙无定,云界仙宫沈青眉,玄天宗叶锦衣各为其中翘楚;而这四人之中,又以云天仙子沈青眉名气最大。据说此女冰雪聪明,深受岳临风喜爱,年纪轻轻便得授云宫不传之密《九脉玄机帖》;近年来又不住代表云宫穿梭各派之中,俨然又一个副宫主,在宫中虽无职位,却是地位超然,被尊为“天女”。想不到这次竟是天女亲到,颇出紫修意料之外,忙与众人整装欲出。
时间正是将近中午,堂外艳阳高照,一片清明。可门口日光忽地一暗,台阶上已经轻盈走上一人,炎热的阳光似乎一下便被辟往两旁,一丝冰爽凉意已经渗入堂中。那人站立门前,日光暗后又亮,她身上被日光照耀,也仿佛镀了一层光膜;隐隐七彩光芒勾勒出那无限美好的玲珑曲线,却有些模糊了面容。
一把轻柔妙音响起:“青眉唐突,不请自来,恐莽撞了些,还请诸位前辈师伯不要怪罪才好。”说罢已飘入了门来。
柔光散去,现出一张绝世容颜来,整个大堂仿佛都被映得一亮!但见那一头垂肩长发如丝柔密,越发显出其尖尖下颌来;樱唇薄若刀镌,瑶鼻巧如玉琢,宛如由白璧铸就的脸上,不知哪位仙人神笔点就一双明眸,黑如点漆,明若秋水,神采顾盼,整个世界都好似又鲜活了几分。厅内众人不禁一窒,章季玄也是一呆,一旁的沈开玉嘴张得更是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沈青眉略一扫,轻轻一笑,口中道:“莫非青眉来得不是时候么?”这一笑可不打紧,章季玄只觉眼前一亮,便好似一朵昙花瞬息间展开万片嫩瓣齐开,本来阴霾四布的天空,一下子便云破日出,不觉痴了。
哈哈一笑,紫修忙道:“怎会,怎会!云天仙子亲至望剑峰,我碧落派上下蓬筚生辉,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说罢忙请沈青眉上座,一边又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顿时震醒了不少人。
沈青眉挥手示意从人在门外等待,便随了众人走至堂中,紫修将众人一一介绍,大家才分宾主落座。沈青眉一身月白梅边丝裙,外罩柳黄色纯色小褂,头上秀带箍发,在众人中清丽脱俗,开口说道:“想不到章少掌门竟也在此,打扰了大家会晤,青眉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章季玄忙道,可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说,只好连道:“不打扰,不打扰。”
沈青眉看穿章季玄的尴尬,微微一笑,继而凝色道:“章家大祸,我云宫也已有所耳闻。章掌门不幸罹难,敝宫上下也莫不切齿。少掌门此时为一门之长,来日方长;似通天前辈,剑宗穆祖,也非生来便有盖世神通,少掌门若能奋发自强,日后前途岂止无量?切莫因一时挫折堕了锐气,少了进取。如此则章氏幸甚,剑盟幸甚。”一番话娓娓道来,说得章季玄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忙向沈青眉谢过。
沈青眉又转头对紫修道:“青眉此来为的正是我两家同盟一事。敝宫宫主已经正式同意与碧落剑派结为盟友,有敌同攻,有难共守,特派青眉来此邀紫修掌门下月初十至东海敝宫处,共鉴盟约。届时亦有其他几家门派一起共商大事,请紫修真人勿误才是。”
紫修闻言大喜,道:“岳宫主如此看重,我碧落岂敢怠慢?沈姑娘放心,我碧落最守信诺,定不爽约。”
沈青眉点了点头,又微笑着寒暄了几句,却转对章季玄道:“正巧章少掌门也在,敝宫也曾想请章老爷子一同结盟,却想不到章家竟然遇此大祸。今日巧遇,青眉不才,斗胆也请少掌门少作考虑,不知少掌门意下如何?”
“这……”沈青眉突转话锋,章季玄有些无措,不觉愣住。沈青眉继续道:“当今天下,也已沉寂百年,正者日惰,邪者日多。多年前的修道者戒约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记起,道天一盟也差不多名存实亡;我神州派系众多而不思上进者亦多,近来邪魔外道又有死灰复燃之势,先有人冒充血隐魔尊四处行凶,犯下罪行令人发指,这又有黄泉剑派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暗袭栖霞庄,祸乱之端已见矣。若不防微杜渐,曲突徙薪,日后之大势定然难测,敝宫这才想重新策立一个崭新同盟。便如章门,若入此盟,敝宫定然与贵庄同攻同守,视黄泉剑派为大仇敌,那时任萧天南如何狡猾,又如何能逃出我各派同盟掌心?少掌门得报大仇亦指日可待,如此岂不甚好?目前碧落凌霄都已加入,少掌门同盟后可仍循你剑盟旧制,敝宫并不加任何限制,少掌门不若分辨此中详微,细细考虑一下如何?”话音清越,言语丝毫不乱,条理清楚,说得章季玄倒是心动不已,确实,若有四大玄门在背后撑腰,报仇之事定然是事半功倍无疑。他又望见沈青眉如水双眸满怀希望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就想一口答应下来,不过又念起父亲生前便反对剑盟变为唯盟主之命是从,这又来一盟,若答应了是否会逆了父亲的意?他实在有些举棋不定了。
沈青眉见他默然不语,低下头幽幽叹了口气,便也不在多说什么,只叫他好好考虑,若有决定再至云界仙宫不迟,说完便对紫修起身告辞道:“青眉此一趟任务已完,接下来还有几派要去,时间紧迫,不敢再打扰掌门,还请就此告辞。”
紫修忙作态出言挽留,沈青眉婉言谢绝,紫修便也不在坚持,众人起身,便送沈青眉出山门。
出得山门,沈青眉回身与众人话别,章季玄却仍在恍恍惚惚之中。方才沈青眉那一声轻叹别人听来虽不怎样,可听在他的耳中,便好像包含了十分无奈,百分不舍,千分幽怨再加万分遗憾,直揪得他的心隐隐作痛,一时间只在想:“我辜负了她,我辜负了她!章季玄啊章季玄,亏你堂堂五尺男儿,竟如此拖泥带水,作不得决断,怎生对得起沈仙子青眼相加?”又见顷刻间玉人便要离去,不觉自怨自艾起来,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忽然间,却见沈青眉与众人话语之时,秀目一飘,望了自己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唉,这个呆子,真辜负了我一片心意……”
轰然一下,章季玄满腔热血都冲上了头顶,就在沈青眉转身踏步就要飞起之刻,他大步而出,高声道:“沈仙子!在下决定接受仙子邀约,下月初十定至东海云界宫受约,决不食言!”
沈青眉衣袂飞舞,踏风而起,闻言转头,向着章季玄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带了几名女侍,一齐化作长虹飞起,破空而去。只留下章季玄犹自对空发呆,默默无语。紫修紫霆等相视一笑,上前将他拉回,众人一同入内去了。
天边一道残虹,渐渐远去。
沈青眉翔在空中,面色寂然,仿佛万载玄冰一般,不见一丝表情,忽地心中一动,侧头一看,只见身后不远处一道银光闪现,正悠哉悠哉轻缀着自己。
“唉……”沈青眉终有了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闷闷道:“你这吊靴鬼又跟了来,我算是甩不掉你了。”
“哈哈,”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我早说了你这辈子甩不掉我了,除非你肯放下身段来杀了我。如何,这次出来又为岳宫主迷倒多少可怜少年人?”
沈青眉轻咬银牙恨道:“你再敢胡说,我必撕了你的嘴!”
那声音叹道:“唉……你也知道我是为你好,只是你自己跳不出来,又怎会舍得真的撕我的嘴呢?哈哈哈,不说了,再说下去大小姐恐真的要生气了。今日见你一面,吾愿已足,我去也!”言罢只见那银光一转,若神龙摆尾,转向斜斜飞出,不大会便不见了踪影。沈青眉望向那银光消失处,目光迷离,似是在思考那人刚才之语,俄而颦眉长叹一声,收拾心神,重又变做冷若冰霜的样子,继续远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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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牛山,天罡观。
“什么?”李春秋猛地转身,圆睁二目问道:“武掌门再说一遍?”
后方座上坐定一人,素衣背剑,脸若寒霜,正是秋水剑派掌门武寒秋。她一字一顿地道:“那宁羽白说,真正勾结黄泉剑派出卖章家的人,正是章家老三,章雄烈;而趁章雄楼重伤时杀死他的,却是名为救援栖霞而来的紫霆,紫寒,沈从龙!”
李春秋缓缓转过头来,一步一步挪回椅子处,腾地坐了下去,半晌无言。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李春秋才长吸一口气,缓缓出声道:“依武掌门之见,那宁羽白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武寒秋沉声道:“按照当时的情况,却是像是真话,但是这话真的有些骇人听闻,且除了他一家之言,并无半点证据,寒秋不敢独断,才来找李掌门商议。”
李春秋双眉紧皱,缓缓道:“假如他说的是假的,那自然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说的话也只不过是为了嫁祸他人,离间我剑盟罢了;但是,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啪!”李春秋一掌拍在桌上,怒道:“我定要斩了那几个狗头,以慰章兄在天之灵!”
武寒秋由座上起身,行至窗前,低声道:“想不到我剑盟自剑宗一去,便落成这个样子。此事不知真伪,还须暗中细细求证,断不可莽撞打草惊蛇。”一顿又道:“我来时还听到一事,据闻碧落已和云界仙宫结为攻守同盟,如果这是真的,那紫修就是为了一己私利,置我剑盟百多年基业于不顾,即便那事不是真的,恐怕我剑盟也已不能太平了。”
李春秋怒道:“他以为攀上云界仙宫,便可为所欲为了?青木道兄已经通知过我,若事情紧急时,他自会禀明上清道宗,决不会坐视天下大乱。此事已然牵扯到云界仙宫,便不可善了,说不定还会重开天盟大会,邀请各家一论短长,到时候看他紫修如何收场!”
“上清道一向独善其身,能够出面还未可知,此时只你我二人,势单力薄。我看还应赶快告知北海邱掌门,他一向公允,修为又高,请他拿个主意。若是我三派站在一起,也未必不可一战。”武寒秋道。
“武掌门所言甚是!我即刻修书一封,剑传北海!”李春秋大袖一挥,长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