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幻界大门徐徐裂开一缝,里面青碧色光芒照了出来,一道身影自光内步出,随手将门一推合上转头往周围望去,目中忧色隐隐,正是宁羽白。他刚出来,身子一定,却又是一疑。
四下里寂静无人,不知为何竟连他意料中的巡查弟子也不见一个。这两仪幻界位于秋水派最后,由一条宽敞石洞相连,因此出了门来正可以看到远处那大洞中,几处楼阁比邻,绿树荫荫,也如在平地一般。大门前却又横着一条石道,与那主洞成丁字型,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石室,之前藏了梁雅儿的石室就在最右边拐角处。宁羽白四下一扫,凝眉想了一想,撕下几条破碎衣襟来绑住几处严重一些的伤口,定神吸气,将手一扶石壁刷地不见。
幽暗石室之内,灯烛也没点着一根。梁雅儿双手后缚在椅子上,嘴上紧紧缠了一条布带,双目无神地望着空处发呆。她也不知在这绑了多久,白嫩手腕上早被生牛筋勒出了一条条血痕,她却丝毫不觉,只是一味地**。可是蓦地,她忽觉足上一紧,好像被人一把抓住了,惊呜一声刚想低头看看,腕上却是一松,脚下一股大力拉下,咻一下人已被拖了下去。转瞬之间眼前一黑竟然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脚踝上那一只手拽着,整个人都没有半点东西可以倚靠,就像浮在水中却又感觉不到一丁点水。乍惊之下梁雅儿两手不由得一阵乱扑,就像落水的人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一样。忽地两手手腕上俱是一紧,被一双温暖的手牢牢握住,只听一个声音道:“梁姑娘莫慌,是我!”
梁雅儿一听便反应过来,嘴虽被缠着,“宁羽白”三个字却在心中浮起,手上停了挣扎任他握着,心却一紧,紧接着一阵黯然之感又莫名地袭了上来。
“先离开这里再说。”宁羽白道,说罢拉着梁雅儿刷地闪了开去。四周漆黑一片,梁雅儿也不知去往哪个方向,只是任他拉去,动也不动一下。但见偶尔身上有星点黄芒闪过,才照得出前面隐约人影,只觉身体随着他拖走,却不知疾徐。虽然不知到底要去哪里,不过梁雅儿知道总要上到地面的,忽地她心中念头涌起:“要是能够永远都不用出地面,就这样躲在这土中就好了。”可是她咬了咬口中布带,终究还是忍住了这想法。
忽地黄芒换做青芒一闪,两人同时一震。再一瞬后身子一轻,眼前大亮,嗖地一下闪身出来,却已是身处一间净室之内。脚下楼板结实,周围壁上遍悬字画,室内香烟缭绕,地上两三个蒲团。梁雅儿本就是秋水弟子,认出这是派内一处供初级弟子研修御剑之道的净室,只是不知具体是哪一间罢了,看来自己还没出秋水剑派。此时腕上之手忽去,梁雅儿一转头看到面前之人,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只见宁羽白发髻散乱、血污涂面,身上衣服破了不知多少口子,也早已被血染成了暗黑之色,几乎看不出是一件青衫了,只有那双眸子里,依旧是神光闪烁。
宁羽白一扫四周见无危险,方转过头来,看到梁雅儿嘴上仍勒着布带,双眉一紧,便伸手给她解了开去,开口道:“那地方不知虚实,恐有不测,才把你带到这来。此地无人,应该安全了。”但见梁雅儿目色忧郁,只是痴痴的望着他,樱唇轻张却说不出话来,一瞬间宁羽白竟忽地卡住,本来接着要问的事情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人劫了张清敏?”“为什么你会被捉在那里?”“他们人现在在哪?”许多个疑问只在他心中徘徊,却都被梁雅儿神色所阻,吐不出来。
“你……”他定了定心,刚要开口,一支纤指忽地拂上他的嘴唇,将剩下之言统统阻住。梁雅儿摇了摇头,玉面上忽地绽开笑颜,可是怎么看却都是凄美之容,她轻道:“你为什么三番五次的总要救我?”
“我……”玉指触在唇边,宁羽白心中一阵狂跳,愣愣看着梁雅儿却再说不出来什么。
“唉……”梁雅儿叹了口气,“还是不要说了罢。”眼中一抹无奈闪过,将手挪开,轻抚上他的脸颊。宁羽白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面来,周围静得能听清自己剧烈得心跳,却是连小指也不敢动弹一下,生怕惊破了这个美梦。
梁雅儿将头一低,再抬起时面色却已回复正常,银牙一咬道:“宁公子,雅儿对不住你。”
“姑娘何出此言?”心中奇怪,宁羽白方一开口,额头上忽地一紧,面上那只手已经扣了上去。一瞬间金光数道猛地在眼前闪过,激得他一阵眩晕,再也看不清楚东西,啊呀一声仰身栽倒。梁雅儿紧咬着下唇眼看宁羽白坐倒,一丝愧色浮上脸来,又低声重复一遍道:“对不起……”
宁羽白倒在地上,只觉得脑中眩晕不止,一颗头重似千斤一般,再无半点清灵。同时一股大风由额头处直吹进身体里面,也不知吹了什么进来,浑身上下各处经脉有如万把大锁同时锁住,灵息丝毫动用不得。一身法术竟完完全全被禁住,丁点也施用不得!熬了片刻,眼前金光终于散去,看得清了,耳中犹响着一句“对不起”,眼中却看见梁雅儿立在已经推开了的窗前,手中正捏碎了一颗明珠,呵气一口在上,珠粉飘然不见。
做完了这些,梁雅儿转身相看,只见宁羽白冷冷望着自己,两眉中间一个金色“卐”字灿然,面上却浑不带一丝表情。她心中不禁一颤,低下了头去,随后叹了口气道:“虽然你我双方势不两立,但也救过我的性命。我知道这样做是忘恩负义,不过不这样沈郎便要疑我……你要怪,就怪我吧。”
宁羽白坐于地上,虎目中渐渐现出怒火熊熊。可是片刻之后怒意渐冷,取而代之一片心痛之色浮上眼中,继而又是一声长叹,闭上了眼睛。再正开眼时,神色宛如望着一个陌生人,淡淡道:“我不怪你。”
梁雅儿面色一变,惊讶于他仍不责怪自己,却听他冷笑一声,继续道:“我只怪我自己。我身系着章氏之冤、碧落之恶,区区一己之命连累邱前辈中毒、北溟合派受辱。如今却如此不惜此身,一念之蔽身落尔手,全是自己所致,又能怪得谁来?”
梁雅儿听罢面色一黯,轻声道:“你不要怕,沈郎说过不会伤你性命,只不过要到诸位尊长座前将事情问个清楚罢了。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才出此下策。实在是迫不得已。”宁羽白听得,冷哼一声,把眼一闭竟再不理她。梁雅儿一见,把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仍是合上双唇,只字未出。忽听楼外轻微破风之声响起,她忙一闪身,只见外面两道白光一先一后,由窗倏忽闪了进来。两光落地化形,现出两人。宁羽白闻声睁目,眼见得当先一人嘴角带笑,眼内藏狠,额头之上一道殷红血痕,有如第三只眼一样,他转手将昏迷的张清敏交给梁雅儿,冲着宁羽白冷冷一笑,不是沈开玉还是谁?后面那人却是个年轻和尚,细眉秀目,面上却是严肃。沈开玉看了看宁羽白头上那个卐字符,哈哈笑道:“宁羽白,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宁羽白冷冷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个贪花好色之徒,却没想到竟还是个忘恩负义之辈。”
“哼!”沈开玉目中寒光一闪,冷不丁右手一指,背上仙剑锵然出鞘,直刺宁羽白而去。梁雅儿在旁大惊,惊呼道:“你要干什么!”可已迟了,转瞬之间白芒一道已然袭至宁羽白颈中!梁雅儿拦阻不及,就把眼一闭,不想却听蓬的一声闷响响起,浑不似刺中人僧声。睁眼一看,只见宁羽白仍端坐在那里,绍一层淡淡金光罩住,那剑却斜插在了一旁的地板之上。
“雅儿你着什么急?”沈开玉笑道,招手收回了飞剑,“我只不过听不虚师兄说起这小乘妙印的法力,有些不信,试他一下而已。”
一旁的不虚闻言一笑,目视沈开玉道:“贫僧所言无虚否?此宝你们未曾见过,梁师妹一时不信,也是难怪。”梁雅儿眼见得宁羽白无事,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只听沈开玉对其道:“你真以为我那么想要他的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的命毕竟他也救过一次,若非是公义大道不允,我又怎会如此作为?这次拿他不过是奉上师长,了断悬案罢了。届时诸位前辈皆在,自能还大家一个公道。”
宁羽白听在耳中,心中嗤道:“若似你说奉上碧落派师长,还焉有我的命在?还说什么公义大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嘴上却只是一抹淡淡冷笑,忽瞥眼看到梁雅儿怀中的张清敏,头上一道金灿灿卐字符闪耀,心中豁然明白了自己所受禁制,压住怒意道:“你们所求不过是我,如今已经如愿,便放了张师姐,我跟你们走。”
沈开玉一斜眼睛,呵呵一笑道:“这个自然。就是如今整个秋水剑派都拿住,也不放在我沈开玉的眼里。放便放了,又能如何?”话音刚落,只听屋外一女子嗓音高声远远传到:“东觉寺相尘大师、云宫天女沈青眉、碧落剑派掌门紫修真人驾到,秋水弟子速来出迎——”
全室之人除了那晕倒的张清敏,闻听此言俱是一惊!不虚和尚一震之下,光净的头皮上更是已经冒出了一层细汗,原本看似沉着的面上大为失色,低声道:“什么?师父他,他,他老人家怎么来了?”梁雅儿虽也惊异,却没有不虚那样慌张,沈开玉却是一喜又一忧,喜的是听起来掌门师伯已到,自己定是多了个撑腰的;忧的却是东觉寺相尘大师与沈青眉竟也到了,那么他本来打算单独献上宁羽白于本派的想法不就泡汤了?只好皱着眉道:“怎地之前不来,现在却来了?不虚师兄莫非是你告诉了的?”
“我哪有?”不虚道,“彼时我与师父正在青牛山上,接到你报魂珠也未以为是什么大事,便偷空匆忙赶来,不曾对诸位师长说过半句的。”他嘴上如此说来,心中却道:“你当时明明说勿要说与人听,惹得吾师与玄天宗知道了便拿不了宁羽白了。如今又作如此说法,分明是不想让这位梁师妹知道啊。”也便顺着他的说法编了下去。一旁梁雅儿见他焦急便道:“既然他们已经到了,出去一见不就都清楚了?也正好可以了却此间之事。”说毕瞥了一眼一旁的宁羽白。
“不虚师兄定是怕挟持你师姐一事给相尘前辈知道了,要受责罚吧。”沈开玉道,说完迟疑了一下,苦着脸道:“不过事已至此,躲也多不过去了。我们便先出去看看情况如何?”
不虚和尚面色忽地一变,抬手道:“且慢!万一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呢?”说罢将头一转,冷冷地看了看宁羽白。
“哦?会么?”沈开玉疑道,“那我们便呆在这里,看看情况再说。”
“也不可。”不虚皱眉想了想道,“若是几位真的来了,那分明便是晓得我等在此。方才那丫头嗓门这么大,你说没听到谁会相信?若不出去见礼,等到他们寻来,我师父那里便不好看。”说罢似是想起了恩师的严厉,不由得咽下了一口唾沫,然后一瞄梁雅儿,轻声道:“依我看,不若由梁师妹出去查看一下如何?”
梁雅儿闻言看了沈开玉一眼,似乎有些不太情愿。沈开玉猜到她定是不愿见到诸位从前师姐师妹,遂故作思虑状道:“师兄恐怕多虑了,秋水弟子都被我们迫在前殿,哪个知道如今我们在此?想救也找不到地方。这处又没有别人,就是我们出去了人也逃不了。这样吧,就由小弟我出去一探,回来时便知真伪。”说罢就要推窗而走。忽地不虚一把拉住道:“你说的是,或许真是我多想了,就由你我一同而去罢,否则若给师尊发现了你再来召我可就麻烦了。”他心中有鬼,又惧怕师父,因此有此一说。沈开玉一笑答应,对梁雅儿嘱咐了几句,又看了看地上的宁羽白,见他双目合闭对外物不闻不问便推开了窗,看看四周无人,与不虚化作两道白光,出室而去。室内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梁雅儿见两人几转绕出了自己视线,这才收回目光关上窗子,转过头来不无担心地看着宁羽白。宁羽白只是端坐在那,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头上卐字符分外的闪亮。梁雅儿只见那光闪亮,却不知是宁羽白正在努力想要冲破那禁制所致,只道他心中恨着自己,咬了咬唇,开口道:“宁公子……”可这三个字一出口不禁又有些迟疑,不知该何以为继。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地传在耳中:“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说些什么?”
“谁?”梁雅儿猛一惊,还未等有所反应,宁羽白身后不远的一处墙壁“蓬”的一声便向上拔起,露出黑洞洞一个门户来!里面一个模糊人影闪现,梁雅儿只看见里面人袍袖一扬,一道蓝光劈面而来!如此近的距离,瞬间她的脸面上便被一阵寒意刺的生疼,慌忙掐诀催起飞剑一拨,当的一声在那剑及面之前挡了出去,可后面随之而来的数道细光却刷地如圈缠上,她旋身后退同时一拍腰间,七道细芒跃起各自抵住,只击得斗室之内一阵火花暴起。
“小凝?”她终于认出了来人。
萧咏凝俏脸含煞,手捏剑诀怒目站在自己面前,已把宁羽白挡在了身后。一蓝七白八口长短飞剑环游她的绍,寒意四射。
“想不到你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萧咏凝怒道,一只脚却悄悄往后一提。宁羽白盘坐于地,在那暗门打开之时便已睁眼。此时萧咏凝已经护于前面,他忽觉有异,只见一管水丝绸裤自萧咏凝裙下屈出,一只紫抹绣鞋正抵在自己两腿胫骨之前,他心中大悟,猛将双掌一搭便扣在了萧咏凝足上。
梁雅儿在前不曾看见,只讶道:“你……你要救人么?”
“废话!你要拦么?”萧咏凝晓得宁羽白已明白自己心意,猛地将腿一抬,宁羽白在后借力,呼的一声整个人往后弹起,直奔那暗门处坠了过去!梁雅儿此时方才发觉,惊呼一声手势忙作穿花一绕,面前飞剑刷地绕作一个弧状击了过去。可是萧咏凝又怎会让她击中?湛蓝飞剑随手飞起叮的挡住那剑,另七支短剑一晃也朝梁雅儿冲了过去。一息之间,扑通一声宁羽白已落在那门里面,却不见人。梁雅儿也是秋水弟子,一时大意忘记了这暗门被萧咏凝所乘,此时却已想起那底下是个四通八达的暗道,一旦给人逃了进去再找可就难了。当下不敢迟疑忙就要抢进去,却又被萧咏凝缠住一时脱不得身。两人就在这斗室之内斗起了飞剑来,一时间身影纵横剑芒四射,激得墙穿窗烂,一个过不去救不了人事不省的大师姐,一个也跃不来捉不住功力尽失的宁羽白。乱斗中只听萧咏凝道:“你还不知悔改,还不把大师姐还我!”
梁雅儿道:“我不会伤害大师姐,但是你要先把宁羽白拿回来!”
“你难道要一错再错,一直错下去,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我……”梁雅儿一时语塞,险被萧咏凝压住剑势,忙一发力道:“我只相信沈郎!”
“那狗彘害得你还不够吗?你还相信他!快将大师姐还我!”
“不许你辱骂他……”
两人瞬息之间斗不过十剑,嘴也没吵上五句,谁也争不过谁,正斗了个平分秋色。可这时只听外面破风声猛响,显示正有人全力飞来!萧咏凝面色一变知道定是救不了另一个了,心中暗叹口气当机立断将飞剑封住门户,人朝后一翻跃入门去,八道剑光“咻”地撤回。梁雅儿顾不得身后声响紧赶着往前冲去,却只赶上那暗门刷地落了下来,险些碰了脑袋。那门咣当落下,她身旁两道风声掠起,两人已急停在门前,正是沈开玉与不虚和尚。沈开玉一扑上门上下一摸没法打开,正要出剑,梁雅儿转身在一处字画后三弄两弄,那道暗门再度轰隆隆打开,却又现出底下的一个石盖。
不虚上前一提,竟没有提起,梁雅儿在一旁忙道:“恐怕是给在里面封住了。”不虚闻言一皱眉头,猛地提气,喝一声“开!”一掌就拍了下去。那嫩白的手掌忽地迎风长大,变得如同簸箕一般,一下击在了石盖上,轰的一声将盖子破了开去。不虚手掌复回原样,当先跳了下去……
一块大石忽地颤了一颤,露出后面一只晶亮的眼睛眨了眨,见得四周无人,她这才一把把那石头推开,从后面山壁洞中钻了出来,顺手将后面一人也带了出来。此时正是日高云淡,遍山瑞雪,后面那人出来见得阳光,摇了摇头道:“想不到竟已过了一日,我宁羽白还从未有过一日过得如此般快呢。”说罢又向前面女子一揖道:“多谢萧姑娘相救。”
萧咏凝一跺脚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着急。这里已经来到了外面,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还要赶回去救大师姐。如能成功自会来这里接你,若不成功,这下面暗道四通八达,一时半会她们也找不到,据说那个什么小乘十方妙法印十二个时辰之后自解,到时候你恢复了修为,便怎么都好说了。”
宁羽白点了点头道:“救人要紧,你自去不必管我。只不过此时恐怕他们已经有了防备,姑娘万万小心。”萧咏凝闻言也点了点头,怒了努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洞窟之中。
眼见的萧咏凝踪影皆无,宁羽白回身将那大石复又推好,叹了口气想了一会,这才两三步走了出去站住脚步,打量起这里来。但见遍地厚厚积雪,被风吹得生硬尽禁得住人走。又几步走出去转过山壁,只见数座险峰突现眼前,前面不远处罡风凛冽,却就是一道深渊,原来自己正身处万丈高峰之上。他心中叹道:“一时不慎,竟险些再见不到这日月山川。”心中想起梁雅儿来,不禁仰面朝天,一声悲啸冲喉而出!
“宁羽白!”他啸声方停,身后高处忽地一声召唤响起!
“嗯?是谁?”宁羽白闻听大惊,不禁回头问道。可方看清身后一处石上日光中站着一人,那个“谁”字刚刚出口,就见那人将手一扬,有一幅物事霍地展开,放出万道金光,生生盖过了明亮日光去照得他直睁不开眼。他忽地只觉自己身轻仿佛如雪片一般,被一阵大风猛地卷起,当时化作一粒粉尘般大小倏忽便被收进了那物事中去!
“啪!”那人把那幅物事一折,耀眼金光顿时四散不见。那人走下石来,对着那物事冷冷一笑道:“什么十方妙法印,还不是照样收入我金霞彩照图来?看来这什么天寰八宝也没什么大用,真不知要他则甚。”接着又是嘿然一笑道:“哼哼,想不到你果真就是那个宁羽白,可惜入了我这宝图,便是神羽白也要魂飞魄散了!”说罢将那图折了几折收在衣内,抬头看了看天,腾地纵身而起,跳在空中化作一道金光,直刺长空而去。
悠悠峰顶,依旧罡风凛冽,日照当空。只是,再也不见了宁羽白……
蜀中青牛山。
新雨刚过,天上终于露出了太阳来。虽然日光展露,可一时却还驱不去遍山的寒气,仍是一片冷森森的样子。偌大山内只有在天罡观处,一片蒸腾白气绕峰而起,其内暖风和煦,浑不似冬天样子。当然这处附近都有法术禁止,凡人就是来得这高峰之上,也是见不到这奇异景致的。
观内寂静一片,可门前路旁却是处处皆有弟子负剑站立,青云殿前的青石大路旁更是成行的弟子排列两边,一派如临大敌的样子。偶尔有人低头耳语几声,也都被其他人用眼睛制止。当真是鸦雀无声。
梆梆梆几声云板忽然响过,显示已是过了未时。天中太阳已有西去之意,有人不禁往那青云殿处偷偷望去,却只见门旁数名弟子守候,大殿之门却还是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众人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焦虑,暗想今天怕又是没戏了。不过天罡观门规严整,众弟子仍是定定站在那里,不挪一步。不想忽地啪啪脚步声响起,只见偏旁小路上转过两个人来,一个布衣小道士引着一名灰衣僧人快步走来。只见那僧人二十来岁样子,一串数珠搭于颈上,眉目清秀宛若女子,却是微微皱着眉头,隐隐一股阴气罩在脸上,随着那小道士一路往左首偏殿走去。有人认出了他,不禁在心中道:“这不是相尘大师的高徒不虚么?他怎地现在才到?”
不多时那两人来到殿前,小道士施礼退去,不虚低首还礼,登上石阶就要推门。忽地他心中一动,收回了推门的手来,缓缓转过了头。只见对面右偏殿处,一名男子正望着自己。他身着紫罗长衫,头戴朝天羽冠,嘴角略略上提,似是微笑,却又有些发冷,似是冷笑,却又带着两份嘲意,见不虚转过头来,将拳一抱略略一揖,笑意更甚了。不虚一愣,认得那是人玄天宗通天真人的关门弟子——周显平,也是随着玄天宗洞玄院院主洞天真人来此斡旋的,论辈份比自己还要高上一辈。虽然如此,可也只是这几天才照过几面,不知此时为何却向自己示意。他心中虽疑,面上却只好低头回了一礼。不想耳中却忽地听到:“不虚道友两日里远涉山水之间,辛苦了。”
“啊?”不虚听得倒吸口气,连忙抬头,却见那周显平微微一笑,身形一转,推门进殿去了。两殿中间一众人等皆是面无表情,明显这句话只有自己听到而已。他不由得心中微震,阴阴盯着对面门户,半天没有动作。
“师弟既然回来了,为何还不进来?”门内忽然传出声来。不虚一惊,忙定了定神,这才转身推门,入了殿来,再三两步再穿过正堂,转入了客室。但见客室之内已坐定了数人,大略一扫认得都是些同辈之人,如天罡派尹敬宗、姜东亭,秋水派吴燕雪等人,于是连忙见礼,然后快步走到座中一名浓眉方脸的和尚身后,低声说了几句。
那和尚便是相尘的大弟子,法号“不悔”,他微微一笑道:“不必介怀。那白眉草五年才结一次籽,今年没碰上,便是我们缘法未到罢了。只是辛苦你这两日了。”不虚闻言连忙谦让。原来不虚接到报魂珠之日,并未对人说起实情,自对师父撒了个谎,说是寻得一处地方长有白眉草一株,这两日怕就要结籽,遂自告奋勇要去采摘。那白眉草籽乃是一味好药,虽非奇珍却也甚是难寻,又恰是东觉寺一味丹药所需,因此相尘大师才准了他。如今回来,自又要编个理由,说那草不曾结籽,以作应对。如今眼见师兄不作计较,不虚这才放下心来,问起眼下之事,不悔道:“还是和几天前一样,师父和几位前辈都在大殿之内商谈,到现在也不见动静,只怕今日又是无甚进展了。”
不虚闻言不语,心中道:“没想到白去了一趟,本来到手功劳却又飞了。否则此刻拿了宁羽白来,那又是多大件名声?可惜费了两件宝物,又得罪了秋水剑派,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捞到。倒是随了沈开玉一个人情,希望日后能有用才好。”正在胡思乱想,忽地殿门开启,一名天罡弟子进来道:“启禀几位师兄师姐,殿中前辈相召,着你们即刻入殿,有事宣告。”众人闻言都是一振,晓得定是有了结果,当下互望一眼,一个个起身便往外面走了出去。
不虚也随着走出偏殿来,斜眼往对面一看,就见那边殿中也步出人来,当先一女白衣胜雪,容颜只如出水芙蓉,正乃云天仙子沈青眉是也。其后数人有云宫中人,也有剑盟之人。他不理别人,目光只往周显平处一瞬,那周显平便有所觉,刷地一道目光投了过来。不虚连忙将头转过,却没见一道冷笑已经挂在了周显平脸上。
青云殿门此时已是大方敞开,众人等鱼贯而入,来到大殿之内,三清圣像之前,各个站好,静静相待。不大一会,后边帘子一挑,从后室内走出几个人来。但见这几位前辈出来,真与那些小辈不同。一个个神清气足,面有异像,仙风道骨,一掀帘出来,平地里便多了一股仙气。当先一个白眉老道,一身素白展云道袍纤毫不染,手持把银柄拂尘飘然而出,是为玄天宗洞玄院首座,洞天真人;其后一僧身高体胖,黑面短须,宽大僧衣只作灰色,朴实无华,正是东觉寺礼香堂副座,相尘大师。再后一人一出来却是吓人一跳,一张黝黑面皮上赤眉两道,两只虎目中寒光闪闪,铁冠绿袍,不怒自威。不虚一见,心下暗忖道:“两日不见,想不到云宫竟把天机天官易白石都派了来,看来我东觉寺和玄天宗还是有些面子的。只不知上清道又派了谁来?”往后瞧去,却只见剑盟各派掌门人陆续出来,上清道的却是一个不见。正在纳闷,只听洞天真人清声道:“今次争端起自由剑盟,其中原因众多,纷繁复杂,终于由小至大,做成如今天大个误会,以致于我四大玄门一团和气,险些今朝丧去;天盟数百年安稳,行将毁于一旦。贫道不才,受吾宗主之托,与相尘大师一起斡旋其中。尚幸天意佑护,终使各方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得免我道门一场浩劫,幸甚至哉,幸甚至哉!不论起因如何,此刻各方均已同意不再互相敌对下去,还请诸位遵守承诺,那样便是对神州天下,也是莫大功德一件。”
此话说完,众人虽是尚有些具体细节不明,不过却也都知道这事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可只见有人锁眉,有人冷脸,有人发愁,有人慨叹,就是没有一个人真正欢喜的。再看那些诸派掌门元老,也都是一个个横眉冷目,半丝笑容也不见,哪像个真正和解的样子?只有洞天真人满面微笑,从中打满圆场,与这个说说,那个劝劝,忙活了半天,算是作了个最后的了结。可常言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那边两派虽然表面上看是和解了,可仍是看谁都不顺眼。此间之事如今算是了结,云宫之人首先不耐,易白石随便找了个借口,率着云宫一系人马当先走了,只留下相尘、洞天等人在天罡观暂且不说。
只说云界仙宫一系,一众人等各自借法遁走。回到驻地,易白石摒去左右侍者,首先便把沈青眉召进了密室之中。
密室内不见日光,只有一只残烛燃起,点点弱光更显出沈青眉的绝世姿容来,易白石却视如不见,仍旧冷着一张铁脸道:“青儿你可知道此次密议的结果?”
沈青眉满面肃容,轻颦双眉道:“青儿正欲细闻,易叔叔请讲。”
易白石道:“哼,相尘那厮不过是个死愣脑袋,没甚主张。日后若与东觉寺相抗,此人不必大理会得。”顿了顿又道:“不过洞天这老狐狸确是老奸巨猾,说话滴水不漏,八面玲珑。而且观其言行,城府甚深,我竟看不透他,日后若与玄天宗相争,必先除之。”他要说结果,却先说了这些,倒好似这些才是他要的结果,真正的商议结果却是无足轻重一样。
沈青眉道:“青儿记下了。回去后便会着流云司探查此人底细。”
“且慢来,”易白石道,“如今我们与玄天宗还不会有甚冲突,而且此人道行不浅,心思缜密,一不小心便容易惹起疑心,那样反而不好。暂且不要打草惊蛇。”见沈青眉点头,又道:“此次结果有三:一,起因谁对谁错不论,两方罢战,互不侵犯,剑盟并盟之事不得再行;二,上清道自出一组人马,专查前些日子几位真人被劫杀一事;三,我云宫负责追查黄泉剑派,查清栖霞惨事始末。”
沈青眉听后,想了想道:“上清道对这事一向寸步不让,认准那事是我们做的,必要先报仇而后快,如今为什么就同意了呢?莫非洞天真人真那么厉害?”
易白石道:“本来是该没什么进展。他二人一味的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不论原因要先罢战,硬要压下这层纷争,上清道自不会同意。不过昨日好像是上清道道尊云显圣祖出关之日,今日他们便同意了,很有可能这是云显真人的意愿,他们才会同意。但是肯定很不服气,要不然也不会结果尚未宣布就都一走了之了。”
沈青眉道:“这倒是个好消息。我们如今实力尚未完全整合,此时就与上清道争力实属不智。况且那件事本就不是我们所为,若为他们仇家偶然所为也就罢了,如果不是……那便是有人故意栽赃,如此一来其意自明,就是要挑动我两大玄门之争,不知何方神圣竟然算计如此之大,实在不可不防。”
“哼,上清道四名真人,都是李春秋那一级的人物、人仙之中的佼佼者,被人一阵而困,三日而亡,什么样的仇人有这等大手笔?而且正选在他们败于我宫、身上有伤、回去求援之时动手,时机拿捏如此之巧,不是栽赃又是什么?”
“可是如此一番调解,却也有不好的地方。”沈青眉若有所思道。
“哦?说来听听。”
“适才叔叔说起此次乃是将敌我分歧硬压下去,只怕虽然治得一时,但从此却为上清道所记恨,恐怕以后本来可以不动武的地方,也只得动武了。”
“嗯,不错……”易白石道,“我云宫此次要称霸天下道门,却并非要吞并天下道门,也没那个实力。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提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