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怎么说?”
刚才的房间里,江夕照的父亲正坐在椅子上,没好气地问着一旁垂手站立的福叔。
福叔把自己和郑海图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就听见那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那小子看起来也不老实,谁知道说的是不是真的?”
福叔颇为无奈的说道:“将军,您自己的侄子就在小姐身边,郑海图的话是不是真的,您应该知道吧?”
老人啐了一口,火气已经消去不少了,只是嘴里仍旧嘟囔道:“老子自然是清楚。”
福叔看着这个倔老头,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说将军,小姐毕竟是您的女儿,为什么总是要闹得这么难堪呢?小姐也大了,这辈子怎样过,您就让她自己选吧。”
老人沉默了。这个征战一生,杀人无数,脾气暴躁的老将军身体不知为何有些佝偻了。
他倚在椅子上,语气忽然不再那么暴躁了,而是有些感慨地说道:“老吴啊,老子十六岁参军,在先帝麾下征战四十二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百场,在那陈兵百万的战场上,老子也从没有败过。”
老人看着从屋外射进来的阳光,苦笑了一声说道:“但是,唯独在夕照他娘还有夕照面前,老子输得连底裤都没剩下。”
“但是,老吴,我没有办法啊……你也知道,那把刀是什么东西,夕照她驾驭不住的。”
“这孩子从小就因为他娘的事恨我,这我认了。但是我没想到她会去练刀啊,老吴!老子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但就是看见她把那个刀耍的一套一套的那天——老吴,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你跟着我也有几十年了,你知道,我江建德是军中出了名的村野汉子,大字不识一个,面对不听话的只有一个字——打。”
“可我舍不得打她,但又不会去哄她,只能吓唬她,让她害怕,没想到她的脾气跟她爹一模一样,什么都不怕……”
福叔静静地听着自己的老上司发自肺腑的感慨,那颗在军中千锤百炼的心似乎也跟着他变得柔软了些。
他也有儿子,所以理解江建德的心情。他的这位上司,其实是很爱自家小姐的,只是他一辈子也没有学会怎么表达。
“老子错了,真的错了,可已经晚了。”江建德喃喃道。他忽然抓住了福叔的肩膀:“但是,老吴!不管怎么说,她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除了拿着那把刀去杀人,她干什么我都不再管了!”
“将军,我明白你的意思。”福叔苦笑道:“那你就把药给她吧,这样她还能念你点好,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
江建德叹了口气,说道:“回心转意,何其难哪。今天若不是那小子,我哪能见得到她呢?”
就在这时,江夕照忽然推开门闯了进来,一进门就颤声说道:“把药给我。”
江建德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自己一脸寒意的女儿,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她又说道:“不用说了,我把刀给你,你把药给我。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江建德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就开窍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给我钥匙!”江夕照将刀丢了过去,大声说道。
“没有钥匙。”江建德艰难地说道。
“什么?”她的声音瞬间如同千年寒冰一样冰冷:“你不是说,把刀留下,你就给我药吗?”
福叔在一旁戳了戳江建德,他才反应过来,说道:“天山冰盐,不在库房,在,在池子里。”
另一边,院子里的池水中,郑海图的身子快速的朝底部沉了下去。他面前一片黑暗,耳边只有沉闷的水泡碎裂声。
“我怎么会这样死去?”他有些不甘地想着。
他浑身上下都如同被烈火炙烤一般滚烫,似乎要把冰冷的池水煮沸了。刚才落水后,江夕照将他救了上来,但没过多久,这股灼烧感就让他抓狂不已,竟又跳进了池子里,意图为自己降温。
但是并没有什么用,而且因为手足都麻痹了,他连划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像石头一样沉下去。
池水开始灌进了他的口鼻,他的肺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酸麻感和痛感。他不停的咳嗽着,大量鲜血从嘴里冒出来,让水下搅动起了小小的血红漩涡。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许多人的身影,在仅有一束微光的池底显得模糊不清。
“这就是走马灯么,哈……”
郑海图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此刻,不仅那股酷烈的灼痛也开始减弱了,他所有的感觉都已经在渐渐消失了。
等到江夕照赶过来时,池岸边的郑海图已经不见了。她探头往池水里看去,只见一缕血水从池底漂了上来。
江夕照没再犹豫,直接跳进了池水。一盏茶的时间后,她再次出现在水面上,拖着已经生死不明的郑海图,艰难的游向了岸边。
后脚赶到的福叔和江建德急忙也跳了进去,三人合力,很快把郑海图从池水里救了上来。
上岸后,江夕照顾不得喘息,立刻对着福叔说道:“福叔,快去请郎中来。”
福叔拍了拍身上的水珠,答应道:“小姐放心,我这就去。”说完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江夕照把郑海图翻过来,用力的在他背上按压着,不一会,郑海图张开嘴,“哇”的吐出了一大口池水,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小子命还挺大,正好就跳进那个池子里。”江建德在背后感慨地说道。
江夕照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给咳嗽完又昏死过去的郑海图按压着背部。
江建德自嘲地笑了一声,语气有些温和地说道:“爹老了,你把刀放下,爹也就不管你了。”
“你不管怎么恨爹都没事,只要你以后自己过得快活就行了。”江建德说完,背着手离开了。阳光照在老人身上,这个打了四十年仗,至今仍能驰骋沙场的人,此刻似乎真的有些老了。
江夕照没有去注意父亲离去的背影。她只是咬着嘴唇,手上用力。
过了半个时辰,福叔领着一个郎中急匆匆地回来了,几个人合力把郑海图抬到室内的床上,郎中开始给他把脉。
在郑海图胳膊上摸索半天后,郎中终于放开了手。他面色有些凝重地说道:“池中有天山雪盐,方才郑大人喝下去不少,抵消了些许毒分,性命算是保住了。”
“但是,他中的毒怕是远远不止丹砂毒那么简单,也有炎毒。此毒不立即致命,只是时常发作,令人痛不欲生。但若是长时间未治,终会骨肉溃烂而死。”
“那怎么治?”江夕照问道。
那郎中叹息一声,说道:“在下才疏学浅,炎毒其毒,我不知何解,天下能解之人也寥寥无几。我只能开几服药,暂时调和。”
江夕照看着郑海图有些扭曲的面孔,轻轻地说道:“谢谢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