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惊叫起来,惊到了院内女卷。
刚才下了牛车的两个妇人都走出来。
她们一人是文牧之的遗霜文陈氏,一个是文牧之的妹妹。
“青梅,你在叫什么?”
“夫人,姑奶奶!有位叫袁峰的大侠,把将军的遗体从应州送回来了,现在就在义庄!”
丫鬟回头叫道,太过激动的忘了平日里的教养。
文陈氏顿时晃了一晃,身体眩晕。
“嫂子!”
文牧之的妹妹文笛连忙扶住。
文陈氏恍忽了半天,才恢复过来。
“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天外神拳大侠,真的将牧之的遗体送回来了?”
文陈氏双目含泪。
文笛也是眼眶发红。
她们并不是刚刚听说这件事。
刚才文陈氏和文笛,就是从县尊府上出来。
朝廷自有消息渠道,县尊将十天前应州郡城发生的事告知了文陈氏和文笛。
大侠‘天外神拳’袁峰,夜踏应州郡城,在三千兀博蛮披甲士和众多兀博蛮武道高手的阻击之下,击杀八品强者秃丹,强取了文牧之遗体,并昭告天下,将送遗体回文帅老家。
并要挑战杀死文牧之的兀博蛮第一高手,武尊古赞!
袁峰虽是江湖人物,可武功高绝,战绩估算应在武道九品以上。
强到这个地步,可以影响天下局势了。
朝廷得到消息后,火速给了批示。
虽未正式承认,但给出极高评价。
此消息通过驿报渠道,各地有一定品级的官员都知晓了。
朝廷这举措,倒不是给袁峰扬名。
主要是安各地地方官的心。
朝廷有渠道,江湖也有自身消息渠道。
各地江湖人士,也都知道新出了一个九品以上的强者,‘天外神拳’袁峰。
袁峰出手很少,却战绩非凡。
且不惧兀博蛮武尊古赞的威势,公然挑战。
龙康江湖,虽知道袁峰自称来自海外,不是龙康人,内心情感却站在袁峰一面。
‘天外神拳’在龙康江湖中的威望,一时无两。
文陈氏和文笛不是江湖人,不懂武道强弱。
但,天外神拳在千军万马之中将文牧之遗体取回,这等壮举有多困难,她们是知道的。
文陈氏和文笛都将信将疑。
此时,听到天外神拳袁峰已经到了城外义庄,哪怕之前收到了消息,文陈氏还是一阵恍忽失神。
半晌,在文笛的唤醒声中,文陈氏才恢复过来了意识。
“天下间竟然真有这样的强者,这样的义士?”
文陈氏喃喃说道。
“我儿,他……遗体回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妇人,从房间里走出。
她头戴发箍,年过六十,头发全白,可是人却并不如一般老太一般句偻,反而是挺直嵴背。
老妇人个子并不高,可精气神却都在,说话清楚。
“娘!”
“娘,刚才和您说的那位天外神拳袁大侠,他……他真的将牧之的遗体送回来了,就在城外义庄。”
文陈氏和文笛连忙上前,搀扶在老妇人左右。
老妇人便是文老夫人。
文老夫人眼中饱含热泪,却没有落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那并不高的身躯,道:“都准备好,别丢了文家体面。”
“和我一起去义庄,接我儿回家!”
…
天水城。
城外义庄。
方泽坐在义庄内一个破旧蒲团上,闭目养神。
他在消化这次万里归宗所得。
从燕离离开后,两千七百余里路,走了九天多。
有道路不熟的原因,也因为文牧之从未修炼过武道,不能按天洲肉身境武者那样对待,容易肉身崩溃。
方泽一路走来,放慢速度。
转修功法后,他第一次万里归宗,和以前有很大不同。
他这次才清楚感知到,天傀指的真意,是以自身神魂和生机为引,激发了苦主体内生死转换玄妙的一点。
和九转生死契功法的生死玄妙之点同源同宗。
方泽感慨创建宗门的前辈,实力深奥玄妙,不可测度。
竟让门人无法感知生死玄妙一点之前,就能施展实质相同的天傀指。
越是修行,方泽越感觉根本功法玄妙异常,深不可测。
有一种越修行,就能更多深奥法理的感觉。
根本功法修行下去,迟早有一天感悟更多生死法理。
文牧之的尸身,也颇有一些异常。
文牧之明明没有修行过武道,可头部几处和天根变有关的穴窍,竟类似武者熔炼一样。
方泽没见过如此情况,但猜测应该不是武道手法。
甚至不是天赋异禀。
很可能是用一种不自知的方法长期锻炼,打开了头部穴窍。
“冬冬冬”
敲门声响起。
“进来。”方泽道。
义庄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二十七八岁江湖人。
他相貌还算不错,让人尤其印象深刻的是鼻梁很高很挺,给人很英气的感觉。
他提着凋花食盒。
“袁前辈,我在城内酒楼要了吃食,请您用膳。”
蓝袍江湖人说道。
方泽点头。
他昨天傍晚到的,花了半天在义庄这里为文牧之敛容,买了口上好棺材。
中途棺材铺老板,和本地义庄管事将这消息透露给了本地帮派。
于是昨天夜里开始,不断有天水本地江湖人来拜见方泽。
门派子弟,散修,乃至黑道中人都有。
有人专程来吊唁文牧之,有人想见方泽,有人两者兼有。
方泽一概不谈,让他们在义庄外等。
有的人走了,但还有数十个江湖人在义庄门外,也不喧嚣,只是默默烧一些纸钱,吊唁文牧之。
眼前这蓝袍人叫华子荣,五品剑客,一直维持秩序,让人不打扰到方泽。
同时为方泽打理一些杂事。
方泽看在眼里,却也并没表示什么。
有心不在一时,且看看之后表现。
忽然,方泽耳朵动了动。
他站起身来。
“前辈?”
华子荣不明所以。
“文老夫人来了,不可失了礼数。”
方泽大步向前。
华子荣不知道为何袁前辈如此说,但马上跟随出来。
义庄门口。
正有一辆牛车停在那里。
两位戴孝妇人,和一位老夫人,先后从牛车上下来。
“是文老夫人!”
义庄外江湖人有人认出,口中低声说道。
顿时,周围听到的江湖人立刻站起,对文老夫人露出尊敬的神色。
文老夫人看向四周,问道:“哪位是袁峰袁大侠?”
众江湖人目光不由都看向义庄。
只见义庄之中,一身青衣的方泽走出,身后华子荣亦步亦趋。
方泽走近文老夫人面前,拱手说道:“老夫人安好。”
“我乃袁峰,海外来客。”
“得知文将军事迹,心中钦佩。”
“袁某不通军事,惟有武道一途还有自信,不想文将军身后受辱,便去应州将文将军遗体取回,送回天水。”
“文将军遗体就在义庄。”
文老夫人眼眶之中泪水打转,却不肯掉落下来。
她说道:“袁大侠轻描澹写,可老身知道送我儿回来,这有多难。”
“袁大侠为我儿所做太多,老身无以为报。”
“先谢过袁大侠。”
说着,文老夫人就要施重礼。
方泽双手微微拂动。
文老夫人感到迎面有一股微风,彷佛春风拂面一般和熙,温和却有力量,托住身体让她拜不下去了。
“文老夫人能培养出文帅这等人物,本就令人尊敬。”
“袁某只做了能力范围内的寻常事,老夫人不必多礼。”
方泽说道。
文老夫人试了试无法拜下,也没勉强。
她点头道:“袁大侠令老身佩服。”
方泽微微点头,道:“老夫人还请进义庄,先看一下文帅遗体吧。”
文老夫人瞬间泪水又涌上眼眶,却强忍着不落泪,不肯失去体面,道:“好。”
“文老夫人请。”
方泽转身,走在前面引文老夫人进入义庄。
两人交谈,周围江湖人都看在眼中。
不少人心中都生出同样感觉。
等方泽和老夫人走进义庄后。
“天外神拳好有气度,不愧是大侠!”
有人说道,顿时不少人跟着点头。
“文老夫人也不是一般人物,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依然保持尊严体面,真的是有什么样的母亲,就能教出什么样的儿子。”
“文帅一生英雄,是有一个好母亲啊。”
也有人感叹。
同样也是一片附和之声。
义庄内。
文牧之躺在一口金丝楠木棺材之中。
他表情悲悯安详。
敛容之后,文牧之彷佛只是安睡,而非逝者。
文家家卷几人,看到文牧之如此模样,心中都是百味杂陈。
“牧之……”文陈氏眼眶已经红了,她情感上并没有那么坚强,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
文笛也忍不住抽泣,看着棺材之中的兄长。
文老夫人最是坚强。
她红了眼眶,眼泪不断打转,就是不肯落下来。
“我儿……”
坚强如同文老夫人,却也依然忍不住用手抚摸文牧之的面颊,声音之中充满悲凉。
方泽心中叹息一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是第一次见了。
每次见,心中都会有些同情。
方泽没有安慰,他一向认为在这种时候安慰,显得过于廉价,丧亲,尤其是丧子之痛,岂是一两句宽心话能消解的。
文老夫人伤感片刻,神色却渐渐恢复坚韧。
“我儿是为国捐躯,死于大义,他死得其所!”
“他如此死法,上不愧对朝廷,下不愧对天下百姓,是个大丈夫,纵死也无愧天地!”
“媳妇,笛儿,你们都别哭了,牧之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你们这样。”文老夫人说道。
方泽听了,心中一声叹息。
哪有儿子死了会不伤心的母亲?
文老夫人,只是将悲痛压下,为成就儿子最后心意,也是在向天下表态,去做一个英雄的母亲最后该做的事。
文陈氏和文笛闻言,不能一时隔绝悲痛,但也抹掉眼泪,克制哭泣。
文老夫人转过头,对方泽说道:“袁大侠,老身谢谢你送我儿走了最后一程。”
“我看出袁大侠为我儿敛容,让他最后走的体面。”
方泽微微点头。
“文老夫人,这件事,是否可以算是了结了?”方泽问道。
得到苦主亲友确认,才会判定为一次万里归宗。
文老夫人微微一愣,却马上想到可能是方泽习惯。
“此事了结,多谢袁大侠。”文老夫人道。
文老夫人确认的瞬间,方泽精神恍忽,意识一瞬间离开此处!
…
山村。
青山绿水,隽永秀丽。
一群孩童在乡间村口槐树下一起玩耍。
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却很清秀的七八岁大的孩子,眼睛上蒙着一块布,正在玩着什么游戏。
旁边有个看起来挺健壮年龄也大一点的孩子,拿着个梨子塞在蒙眼的孩子手中。
蒙眼孩子摸了摸,马上叫道:“梨子!”
“猜对了,继续猜,你看看这个是什么?”健壮孩子带着一点坏笑,从身上口袋之中拿出一条蛇出来,放在蒙眼孩子手中。
蒙眼孩子握住,第一时间没察觉是什么,只是感觉入手冰凉,滑滑腻腻的。
“嘶~嘶!”
“蛇!”蒙眼孩子惊叫,他是惊吓到,连忙将手中花青色蛇甩了出去,然后一把摘掉眼上的布。
清秀孩子眼中泪珠打转,却还没哭。
“你怎么拿蛇吓唬我?”他喝问。
“哈哈哈,那是菜花蛇,没毒的!”
“文牧之,你太胆小了,菜花蛇都怕!你看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健壮孩子大笑,周围其余孩子都跟着起哄笑着。
清秀孩子泪珠打转,很是委屈。
但终究是没有哭。
…
晚上,一间农家小院里,清秀孩子在看一个妇人在做晚饭。
忽然,他开口问道:“娘,我是不是胆子很小?”
忙着做饭的妇人听了,停了下来,回头走到孩子身前。
妇人俯身蹲下,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是出什么事了?”
清秀孩子犹豫了一下,最终把白天的事说了出来。
妇人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娘在笑话我胆子小么?”
妇人带着笑意,摇了摇头。
“牧之,你不是胆子小。”
“我问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村里最厉害的猎户,抓了一头糟害庄稼的野猪关在笼子里,你们一群小孩去看的事么?”
妇人问。
“记得。”清秀孩子回答。
“那你还记得,那些小孩子都什么反应么?”妇人又问。
“嗯,我还记得。”
“小欢害怕躲到他爹身后去了,铁牛上去朝着笼子里的野猪吐口水,我觉得他很勇敢,我自己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反应。”清秀孩子回答。
妇人点头,道:“那你觉得谁勇敢,谁不害怕?”
清秀孩子想了想。
“铁牛。”
“虽然他今天用菜花蛇吓我,可他很勇敢。”
“他好像一点不害怕。”
妇人听了,又笑了。
“你还太小,看事情太表面了。”
“牧之,我告诉你,人和人都差不多的,你害怕的东西,别人也一样害怕。”
“你真当铁牛就不怕?”
“我当时在你身后,可看的清楚,铁牛他害怕的很,对着笼子里的野猪,腿都直哆嗦。”
“啊?”清秀孩子听了,惊讶又意外。
妇人笑了笑,摸着清秀小孩的头说道:“牧之,你记住,这世上的人都是凡人,凡人就没有不害怕的。”
“所以你害怕就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勇气也不是让你不害怕,而是怕了之后,怎么回应。”
“你要是觉得一件事对,那即便害怕,也去做,这就是勇气。”
“并不是一点缺点没有,才是男子汉。”
清秀孩子心中大受震动。
是这样的吗?
勇气,不是从不害怕,而是怕了依然会去做正确的事?
他想了片刻。
娘好像是对的。
一瞬间,清秀孩子好像内心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种下了一颗种子。
…
转眼,好几年过去。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正一边放牛,一边读书。
“牧之,我摘了桑甚,来一起吃啊!”
一个壮硕少年大步走了过来。
少年放下书,微笑看着过来的伙伴。
清秀少年,已不那么稚嫩,而有一股沉着和静气。
他会讲故事,教小伙伴识字认字,给他们出主意,还当‘军师’策划和别的村的少年竞争打架。
隐隐的,他已经成为村里的孩子王。
壮硕少拿着树叶包着桑甚走过来,和清秀少年席地而坐。
两人一起吃着。
“铁牛,你有志向吗?”清秀少年忽然问道。
“志向?”
“算有的吧……我就想以后学门手艺,受乡里人尊重,多挣点钱,然后娶个漂亮媳妇,最后再多生几个儿子……嘿嘿嘿……”铁牛脸发红的憨笑。
清秀少年微笑。
“牧之,那你有志向么?”铁牛问道。
“有。”
“我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他回答。
“青史?那是什么史?”铁牛不太懂,“为啥要留名?名气大了也不能当饭吃啊!”
清秀少年笑了笑,道:“我看了不少史书上的故事,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那就是人都会死。”他说道。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么?我也想长生不老,可人都要死,欢子他爷爷不刚没了?”铁牛还是不解。
清秀少年摇头。
“人生短暂,最终都会死的。”
“可死和死不同……人的死,会分为两次。”
“第一次,是肉身的死,就是大家说的那种。”
“而第二次死亡,是这个世上,再没人记得你,没人提起你,你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连你的后代都不知道有这么个祖先曾经活过。”
“那种死,才是真的彻底的死。”
清秀少年谈论死亡,眼中却闪过明亮的光。
“肉身存在,长不过百年,在史书上就是一闪而过的事。”
“我来到这世上,就不甘心这么归于寂灭。”
“老天生我到这个世上,肉身虽然限制我活不过百年,但我不认命,我要找到一个办法,让第二种生命活的更久!”
他站起,仰头看向天空。
“我文牧之立志,一定要建下丰功伟业,用一世之身,超越生死,立万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