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拉屎撒尿不用上外边,也象城里人一样屋吃屋拉,乡亲们都觉得是个新鲜事,也都想探个究竟,就都跑到房场这儿,金长山见人多,就跟大伙说:“这厕所一米见方大小,这么些人围着,啥也看不到,还耽误我干活。这样好不好?等五哥他们把井打好,我呢,用不了多大功夫,安装完了,你们再来看行不行?”
人们出去后,刁老五接着打井,他一边打井,一边不放心地问:“长山,厕所里的水不好往上弄啊,总不能上一次厕所,出来舀几瓢水吧?再说,要是在厕所里放一口缸,那也没地方呀。”
“这个不用你操心。”金长山说:“五哥,你把井打完,有水了,你别走,就跟着我干,就凭你,这点活难不住。”
“那好,那好。”刁老五憨乎地笑了:“那谢谢你,长山。”
安装个水冲便池这点小活,在金长山那儿真是手到擒来。只是在农村厨房里加一个厕所,连着下水,他得琢磨琢磨,根据各家井的位置,管路如何走更合理。在刁老五他们打井的时候,他就抽空把尺排好了。
心里有数了,但活干不上。他点上一支烟,东瞅瞅西望望,悠闲地踱到孙立环她们做饭的地方,还未等他张口说话,快嘴的王淑华推了推正在切菜的杨雪梅,说:“五嫂,五嫂,金哥来看你了。”
“啊,不不不,”金长山笑呵呵地说:“闲着没事,过来瞅瞅。”
“那可不是,”王淑华可是嘴不饶人:“这好几天了,金哥也没说过来瞅瞅,咋偏偏五嫂来助厨,就……”
金长山见王淑华这么说,便认真地说:“说老实话,我还真没注意,俺们老同学也在这儿。我呀,是想看看今天晚上有什么好的下酒菜。顺便告诉你们,我从市里回来,车上带回来一只烀好的狗腿呢。”
“我就说嘛,”杨雪梅说:“这帮男人,就惦记着喝,吃。见着烟和酒比什么都亲,要是想看我,三十多年都不来一趟?”
“哎,说这话你可没良心啊!杨雪梅,”金长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年,大雪嚎天的,不是我给你买的方头巾吗?你最喜欢紫色,我……”金长山的话刚说到这儿,发现杨雪梅大惊失色,赶紧刹车咽回去后半句话。
这是咋回事呢?
那是金长山下乡的第二年冬天。有一天,集体户上山打柴禾。天不太冷,风却挺大。往日知青们干活吵吵闹闹,不是笑语就是歌声,可热闹了。今天风大张不开嘴,大家都闷头割苕条。女生们不会捆腰子,割的苕条往一堆放,等着男生腾出手帮她们捆。
杨雪梅抱着一搂没捆的苕条,正准备往大堆上放,头巾开了,等放下苕条的功夫,头巾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滑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风把头巾,那是一条紫色的头巾卷了起来,抛向空中。杨雪梅情急之下,扔了手里的镰刀,扑上去抓,一把没抓到,她又蹦了蹦,还是没抓到,她追逐着跑了很远,眼瞅着紫色的方巾越飞越高,在空中飞舞着,跳跃着,飘飘摇摇地飞得无影无踪了。不用说,杨雪梅坐在雪地上呜呜地哭了。哭声也被大风吹散吹远了。
就是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尹书记去县城参加讲用会。集体户派金长山赶马爬犁送他。待尹书记走进县委大院,金长山就掉头回村。他知道尹书记参加的这个会需要三天,到时候再来接他。当马爬犁路过自由市场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发现,在胡同口转角处有一个小摊儿,卖小商品的,什么针头线脑、皮筋、袜子,一应俱全。在摊床侧面的横杆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方头巾。就是这一眼,他猛然想起了昨天风吹跑杨雪梅头巾的事,不由得勒马停下,靠近了摊床,还别说,真有一条紫色的,与杨雪梅的一模一样。他喜出望外,从横杆上拽下来,问;“这条多少钱?”
“一块二。”
金长山翻遍全身上下,只掏出了一块一角钱。摊主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见金长山有些失望的把头巾送回横杆,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迅速地拽下头巾,说:“小伙子,是送给心上人吧?”金长山顿时被问得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地说:“啊,不是,不,真不是。”
“啥也别说了,”摊主乐呵呵地把头巾递给金长山说:“拿去吧小伙子,少个角八七的没关系。”
金长山一边接头巾一边致谢,揣起头巾往回赶。路上,他心里美滋滋的。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听了摊主的话心里高兴?还是……他哪里知道,不管经过多少年正统封闭的思想教育,人的本性,包括青春的萌动是无论如何也禁锢不住的。应该说,这件事是金长山和杨雪梅心中的秘密,谁也没想到金长山竟在这种场合突然亮出来,杨雪梅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你,说甚么哪?”金长山如梦初醒,追悔莫及。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就这样一句普通的类似开玩笑的话,让王淑华大吃一惊。因为在场的人不可能知道她心中的秘密,所以她也无须掩饰。只是觉得因为自己一句笑谈而引发现在的尴尬场面使大家难堪,有些过意不去,便话锋一转说:“金哥,咱们赶紧上车拿狗腿,拆吧拆吧,晚上下酒吧,啊?”
她这一说,金长山和孙立环异口同声:“对呀,拆狗肉下酒。”这才转移并化解了金长山和杨雪梅的窘境。
要不是王淑华想逗逗他和杨雪梅,金长山本来是要劝劝王淑华的。照丹是个多好的孩子呀,倒不是说,救过他就好。而是一个女大学生,不好高骛远,立志回乡,让他从心里佩服。因为刚才失言,他今天也就不打算再唠了。所以从车上拿下狗肉后,他没有再去灶前。嗨,看来还得找个机会,给杨雪梅道个歉呢。
其实也是赶巧。杨雪梅今天来助厨,也是另有打算的。村里人都知道,杨雪梅在家做饭时候很少,那刁老五可知道心疼媳妇了,加上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娶了城里的媳妇,恨不得打块板供起来,后来杨雪梅当老师,又当校长,工作也忙点,下厨的事大多是老婆婆,后来就是刁老五接班。所以她来助厨,不光是金长山没想到,就连孙立环都觉得有点奇怪。
杨雪梅当然也是为了照丹的事。可没容她张口说这个正题,就让金长山给冲了。拿着狗肉回到灶前,她停下手里的活,拢了拢头发,笑着说:“这个金长山,岁数大了,嘴也没个把门的,你们别听他瞎咧咧,小时候,我们户那帮男生,一个赛一个,能作着呢!”
为了缓和刚才的气氛,孙立环赶紧就坡下驴:“五嫂,快给我们讲讲你们知青的事。”
“那可多了。”杨雪梅自然不会说她自己哭鼻子的事,“这帮小子,偷鸡、摸狗、装病、啥事都干,你家,嘿嘿!那时候,彭叔养了六只鸡,让集体户这几个小子给偷回来炖了两只。吃的时候,一个个像饿狼似的,我一想起那个场面就想笑。嘻嘻嘻!”
孙立环和王淑华也跟着一起笑:“哎呀妈呀,我金哥他们在西南岔,还有这么光荣的历史哪!”
“哎呦,光顾瞎说了,正经事忘了。”杨雪梅止住了笑,认真起来:“你们俩是亲戚,一个是亲妈,一个是亲姑,我得跟你们谈谈照丹。”听杨雪梅说到照丹,孙立环和王淑华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王淑华尽管对杨雪梅有偏见,心里有结,可人家杨雪梅毕竟是当了多年的教师,校长,别说在西南岔,就是在全兴华乡人的眼里也是个有知识,有修养,受人尊敬的人。孙立环当然也是这样看重杨雪梅的,更何况她要说的是自己的亲侄女。
“五嫂,你说。”王淑华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听着。”
“念了十七年书,眼瞅着要毕业了,”杨雪梅说:“照丹就这么回到咱们这山沟沟里,你们怎么打算的,和孩子交流过么?从家给骂出来,那是什么办法呀?”
“那怎么办呢?”
“我可不是因为她住我们家,怕麻烦。我和你也说过,我喜欢照丹,也愿意她住在我家,但不代表我支持她。”
“你看,怎么样,她姑,连五嫂这么有学问的人都反对她这么做。”王淑华可下找到知音了。
“我可没说反对,也没说支持她。你们做父母的,当姑姑的,得拿主意。但有一条,不能强加于人,特别是对于一个大学生,她们有思想。”杨雪梅循循善诱地往下说:“要做工作。简单地打骂,无济于事,倒伤了感情。”
“哪有办法呀!”孙立环也跟着心里着急:“这可咋整。”
“动员全家族的人,亲戚朋友,同学一起行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会说培养一个大学生,党和国家拿出了大量人力物力,你们也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也付出了数不尽的苦和累。党恩,父母恩,都应该报,如何报,这个问题要照丹自己回答,路怎样走,也应该自己选择。她自己想通了,认可了,这就行了。强逼着她做出与之相反的选择会闹出事来的,也会害了她。”杨雪梅说这些话的目的是要王淑华家统一认识,而她自己对照丹选择回乡务农从心里说,不十分赞同。当然,她不会表态,她不会搅到别人家的事情中去的。
也不知道王淑华听懂了没有,反正就在这个时候,孙立环发现尹向东正在悄悄地接近装着刚刚拆好的狗肉碗。他偷偷地伸手拿一块狗肉被孙立环一巴掌打在手背上,也许是不疼,他顺手把狗肉塞进嘴里,转身就跑。孙立环忙大声喊道:“站住,别跑,跑啥呀?有的是,再给你一块。”
尹向东一听,站住转身问:“真的呀?那你打我手干啥?”
“怕你手埋汰。”
尹向东瞅着孙立环的脸,确认没有骗他,又慢慢地走回灶前。
王淑华不是好眼色瞅他。尹向东止住步,只听孙立环正色道:“你要是能把丹丹给我找到这儿来,我给你一大块儿,能找到不?”
“那现在,连一块也不行啊?”尹向东瞅她俩不注意,冷不丁伸手抓了一块狗肉,撒丫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