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秀贴身伺候下,伍菱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华服,随手带上那把东坡先生题词作画的绢面折扇,便去大堂拜见他现在的便宜“老爹”,当朝第一权臣、宠臣、贪臣的相国大人。
远在千里之外的相国大人接到管家伍四儿报喜的书信,交代好湖东郡灾区群众安顿事宜,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赶回燕京探望宝贝儿子,结果看到的依旧是那张不讨喜的白净臭脸生分的打量着他。
这臭小子居然主动来寻,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伍修风尘仆仆的老脸瞬间愕然,身体劳累,眼里满是溺爱。
“儿呀,你出来做甚?来来来,快坐。”
伍修从桌下抽出一张圆凳,一品白鹤官袍一抖,握住袖口,在光亮的凳面来回擦拭,觉得擦干净了才递到伍菱身前,接着说道:“刘天师说了,你被那脏东西掏空了身子,需要静养……”
这当爹的不提那牛鼻子老道还好,一听那老道伍菱胃里一阵翻腾,举起相国大人递过来的凳子狠狠砸了过去,指着便宜老爹的鼻子叫骂道:“伍修你个挨千刀的请的是什么玩意,半个月啊,老子被灌童子尿、黑狗血……半条命都没了,难怪你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想借那糟老头子的手整死我是吧。”
伍修肥硕圆滚的身子一侧,躲过凳子,吓得一激灵,觍着脸赔罪。
可伍菱哪里肯放过这个让自己喝了半个月血、尿的罪魁祸首,砸完凳子又操起桌上的青花茶杯、茶壶一路追着砸,一路追到大院,又抢过扫地丫鬟手里的锦绣扫帚,举起来又追着打骂。
可怜当朝一品大员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后还不忘提醒道:“吾儿,大病初愈,别动了肝火”。
大院里一个白面书生挥舞着扫帚追打一个身材比他宽出一倍的大胖子,好不滑稽,几个扫地浇花的丫鬟全都默契地低下头撸起袖子干活,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伍菱到底是一介书生身子虚,追着相国大人打了一会儿就喘着大气,弯着腰,扶着扫帚干呕起来,嘴里却一口一个老东西骂个不停。
伍修站在不远处,咧着肉嘟嘟的厚脸皮小心翼翼陪笑道:“气消了?要不爹将那老道士交给你处置,别闹出人命就行。”
厅堂里站着伍菱的贴身侍女阿秀,跟着伍菱多年倒也有几分胆识,捂着小嘴险些笑出声来。
白面书生气喘如牛,瞪着外人眼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伍修,哪还有书生的儒雅,分明是骂街的泼妇骂骂咧咧:“老东西,今天先放过你,等老子收拾了那糟老头子,再来收拾你这老东西。”
伍修倒也不怒,看着半月前还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儿子现在能活蹦乱跳打心眼里高兴,乐呵呵笑道:“好说好说,爹等着便是,只要你不写诗骂我,爹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手,让你打个痛快。”
相国大人肥厚的大手一挥,适才还在埋头干活的丫鬟家丁马上停下手里的活,三下五除二将伍菱砸得一地鸡毛的厅堂收拾干净,几个长相清秀衣着略显华丽的丫鬟随后端着早点走进厅堂。
伍菱看着桌面上的小米粥、咸菜、白馒头,就是巨龙皇朝的九品芝麻清官也不吃这么清淡的,说被天下人骂成皇朝蛀虫的相国大人早上就吃这些寡淡无味的东西,谁信啊,他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看着便宜老爹吃得津津有味,苦笑道:“相国大人哟,咱家很缺银子?”
伍修咽下一口小米粥,停下碗筷,“不缺啊。”
伍菱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小米粥,问道:“既然不缺钱,那就不能改善一下生活?”
“这不是你以前嚷嚷着要身体力行与天下百姓同甘共苦,再说了你大病初愈,虚不受补,当然要以清淡为主。”
造孽啊,伍菱脸色瞬间拉黑,这相国大人的亲儿子到底是白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喝小米粥,吃咸菜、馒头就算与民共苦了?这天下老百姓一年四季吃不到馒头咸菜的大有人在,说这是民间疾苦与那何不食肉糜又有什么区别?
可怜相国大人爱子心切,就应该把这乱说胡话的书呆子拉到湖东郡感受一番人间疾苦。
伍菱抬头看着便宜老爹那憔悴的老脸瘦了一圈,想必除了担心自己这根独苗,身上更是担负着湖东郡五十万百姓的生死,他此刻默然了,细想,巨龙皇朝的一担子大米才百斤,二十万担数目虽多,换算到每一个人身上也才四十斤大米。
四十斤大米一个人能吃多久?细水长流可能两个月都不到吧,更别说从江南粮仓运往湖东郡一路上官员层层克扣,真正到百姓嘴里的绝对不会超过十斤!
那书呆子伍菱没有算清楚这笔账,不懂的人性贪念,世态炎凉,张口便是一句文绉绉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殊不知生产力低下的古代,逃荒的百姓早就不是人了,是畜生,甚至比畜生都不如。
他们饿了就吃沿路上的树皮树叶草根,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吃不上草叶树皮草根的就得吃土,甚至易子而食,为了活着什么都吃,书呆子伍菱一个衣食无忧,终日埋头苦读的官二代又怎么体会得到,当然,现在的伍菱也很难想象得到史书上记载的丁戊奇荒、河南荒灾……饿殍百万的人间炼狱。
他放下筷子望着伍修憔悴的脸长叹一声:“老东西,即便是这寡淡的小米粥,湖东郡的百姓也吃不上吧。”
伍修一愣,“吾儿没去过湖东郡,哪里来的消息?”
“梦里无数将死之人向我索命。”伍菱说得玄之又玄,他可不敢说自己是穿越者看过史书这类不着调的话,生怕那牛鼻子老道又摁着自己灌童子尿、黑狗血了。
“我醒来翻遍了府里的圣人书,字里行间只写着吃草的是畜生,却不见吃土的百姓连畜生的不如,老东西你这一手大米换糠玩得实在高明,却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伍菱说罢,甩开折扇轻轻扇动,还是那副清高。
轰……
半个多月不见,儿子竟能看得如此通透,句句说到伍修心坎里了,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一抹干裂的苦笑。
巨龙一统中原八十六年,内行法家“霸道”治理天下,外行“王道”以孔孟之学教化万民,博学大儒高居庙堂之上,文人雅士遍布市井之间,张口道德仁义,闭口仁义道德。
伍修用十万担大米换三十万担米糠不知有多少自诩清官的弹劾奏章堆放在升龙殿的案牍之上,等着皇帝陛下下旨诛杀他这个“大蛀虫”。
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伍修拿筷子的右手不自觉颤抖起来,一滴老泪从眼角滑落重重砸在桌上,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竟然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失态,世人皆骂伍修无羞,贪官弄权,他却只对皇帝一人忠心。
皇帝陛下七下江南,五征西戎,三次北伐的文治武功哪一次离得开相府白花花的银子!
他若不贪贪官的钱,皇帝陛下秋后问斩的诛杀令上怎会写满那些鱼肉百姓的狗官的名字!
说到底,他这么多年一直背的是皇帝陛下的黑锅。
如今,七岁写诗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儿子终于开窍了,相国大人老怀欣慰,一高兴就喜欢整上两口,当即拍桌冲着门外候着的管家喊道:“伍四儿,去酒窖把陛下御赐的那坛三十年龙窖拿来,老爷我今儿高兴整两口。”
伍菱的目光顺着便宜老爹的声音向门外看去,只见一光头中年男子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恭候在门外,这人正是他爹口中的伍四儿,伍家的大管家,同时也是伍修敛财最得力的鹰犬。
早年追随伍修剑指东夷,马踏西北,战功卓著,可惜刚封上三品飞龙军参将就因看上了西戎降军中的一位彪悍女将,拿官职换了老婆,降为庶人后被伍修留在伍家看家护院,逢年过节帮相国大人收一些下层懂事官员孝敬的“礼品”。
伍菱自然清楚这些逢年过节就大箱大箱往府里搬的礼品里边装的是黄灿灿银闪闪白花花见不得光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公子最是嫌弃这位伍府大管家的原因。
反观伍四儿对待这位少主子就像张狗皮膏药一样热忱,闲来无事就提着那和二丈和尚一模一样的大光头到伍菱的书房里转悠,听这位才气动燕京的清流公子吟诗作赋,被撵出去还像智障一般乐呵呵赔笑,气得伍菱哭笑不得,文绉绉骂上一句“狗四儿”。
当然,狗四儿这极具侮辱的名字伍府上下只有伍菱一人能骂,一是伍修不会,二是下人们没这个胆。
伍四儿帮相国大人敛财是一把好手,但也没像府里那些狗奴才一样阿谀奉承讨主人欢心,去酒窖拿酒前还面露难色问了句:“相爷,太医院那边说了,您这身体……?”
“今儿高兴,就这一次,无妨。”伍修摆摆手示意伍四儿拿酒去。
伍菱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关于这位相国老爹身体欠安的记忆,或是这位清流公子为了与贪官父亲划清界限,从来没有关心过老父亲吧,真是个读书读废了的没良心的东西。
等伍四儿走远,伍菱低着脑袋凑上前小声问道:“老东西,你身体欠安,怎么不跟我说?”
“爹的身体爹心里清楚,一时半会死不了,吾儿莫要忧心,莫要忧心。”
伍修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嘴脸,乐呵着脸,小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前大病痊愈儿子是越看越顺眼,是个人才,说话又好听,虽然还是一口一个老东西,但至少懂事了。
难道是泡过湖水打通了任督二脉?
相国大人咧咧嘴,很快否认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
便宜老爹没有太过在意,伍菱自然也不再多嘴,治病救人他是个门外汉,只是作为儿子本分提醒一句:“老东西,你得注意身体。”
伍修用力点点头,记心上了。
“相爷,酒来了。”
父子俩没寒暄几句,伍四儿就手捧着一个黄泥封口的双龙戏珠青花酒坛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琉璃夜光杯和几碟凉菜的丫鬟。
丫鬟们端上凉菜,将琉璃夜光杯摆在主子面前便退下了,伍修看着还准备了下酒菜,很是满意夸赞道:“还备了凉菜,你真是有心……怎么多出一个杯子?”
伍修指着空位上多出的一个夜光杯,目光低沉地看向捧着酒坛子的大管家伍四儿。
伍四儿举手拍碎坛子上的封泥,轻轻吹开掉在油纸上的尘土,厚着脸皮摸了摸明亮的光头,露出尴尬的大白牙:“那是我的,我的,借相爷的的雅兴,讨口酒喝。”
伍修看着这个傻笑的大光头,怒道:“好你个胆大包缸的伍四儿,皇上御赐的龙窖你都敢打主意,反了你!”
伍四儿傻呵呵像个痴儿,揭开坛口上边那层防水的油纸,酒香慢慢飘散在厅堂,他给老爷和少爷满上一杯,又给自己杯中倒上一杯,放下酒坛子,憨笑道:“不喝多,就一杯,尝尝鲜。”
“我看你就是馋老夫的酒,那还傻愣站着?坐下吧。”伍修对伍四儿的僭越倒也不恼,这样的待遇显然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就算那庙堂之上的二品大员也少有人能喝到伍修的酒水。
能在相爷的面前讨杯皇上御赐的酒喝,这个看着四肢发达头看似脑简单的光头不简单啊,这是伍菱的第一想法。
他喝了一口面前的小米粥,就推到伍四儿面前,嬉笑道:“狗四儿,少爷我没胃口,赏你的,别糟践了粮食。”
伍四儿拿来一张圆凳,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伍菱推到面前的小米粥,不仅没嫌弃伍菱的口水,反倒是乐呵呵夹了块咸菜干,就埋头大口喝了起来,边喝边陪笑道:“赶巧也饿了,少爷赏的这粥可真香。”
果然。
伍菱笑了,眼前的光头大管家很上道,能面不改色吃他碗里吃剩的带口水的米粥,这家伙是个狠人,很清楚自己仆人的身份,不愧是能上相国桌面喝酒的仆人……呵呵,那得是多忠心,又有真本事大的人物,他心里有了底,日后对这位光头管家自当另眼相看。
而那位传言能让相爷的心腹不惜放弃三品武官地位也要保下来的西戎女将,也就是这位狠人的老婆,想必也不会简单,伍菱倒是很想见见,当然,伍修这老家伙能在相国的位子上一坐二三十年,至今没人能撼动,手下能人肯定不止他现在能猜到的这两位。
这才是相府的冰山一角啊,伍菱不禁感叹,他夹起一片牛肉仔细咀嚼,还不错,举起杯中御酒一饮而尽,酒香醇正,这不过少了点烈性,也就一般。
他放下酒杯却见伍四儿喝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在认真品尝,舌头舔净嘴唇,回味无穷。
伍菱不禁眉头皱起:“这酒这么好喝?”
自诩喝尽天下美酒的相国大人愣了一下,随手放下酒杯大笑道:“为父记得菱儿是第一次饮酒吧,天下酒水都是这个味道,得细品才能喝出感觉,哪能像你一样一口闷啊,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国窖已经是最好的酒了,也只有皇亲国戚,朝中大员,外国使臣才有资格享受得到,伍四儿我今天也是借相爷的光。”伍四儿感叹了一句。
伍菱看向那精美的青花酒坛,只是浅浅一笑,这宫廷的御酒烈性不如烧刀子、二锅头,醇香不如茅台、汾酒,风味也比不上果酒、葡萄酒,如此看来,这世界的酒水市场大有可为啊。
伍菱暗暗记在心上,百姓需要什么,他就生产什么,这是他前世行商的宗旨,也是他走自己的路让资本无路可走最后被同行暗中干掉的原因,他笑了,就算再来一世,他依旧是那头与祖国签订了一纸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先富带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不肯过河拆桥的倔驴。
何况他现在背靠伍修这座大山,纵观巨龙皇朝,谁想动他得掂量掂量自己九族有没有承受伍修怒火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