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泰起床出门便见到庄人们正在忙碌的搬抬着物货,院子里已经装满了两架大车,贺拔胜仍在一边指挥盘点继续装货。
“连日赶路,难免疲累。且先入城短居几日,阿磐随我同往,我也向你引见一下门中两个儿郎。你等少勇人物,凑在一起自然趣味相投。”
见李泰走过来,贺拔胜便笑着说道。
贺拔岳去世后,留下儿子贺拔纬、贺拔经,一直生活在长安城里。这件事李泰倒听贺拔胜及其部下提起过,之前在白水庄园也了解到贺拔胜同这两个侄子关系似乎不算太好。
但无论关系好不好,人家亲人团聚,自己在一边看着总是尴尬,更何况他自己在长安也有亲戚。
于是他便摇头笑语道:“之前表兄入乡告知亲长行迹,如今走入京畿,正该前往拜访。伯父自去聚会,恕我不暇陪伴,来日再访名门昆仲。”
“是我疏忽了,只顾得自家情事,却忘了你同亲员也是久不相见。”
贺拔胜闻言后拍拍脑门,又招手示意李泰跟随他入舍,着员翻找出一些书卷、弓胎一张并一些时货放进箱子里:“他几人各有职事系身,我也懒去打扰,具些俗货由你一一转赠。我虽要城居几日,但也不喜杂情骚扰,见过之后,你自赴城居汇合。”
李泰闻言后也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长安城周边这治安环境,人少了都不敢出门,贺拔胜又指派几名亲兵跟随,加上李泰自己的随从,一行十几人便先离开庄园往长安城去。
如今的长安仍是汉时故城,并不像隋唐时的长安城那样格局宏大,但也比李泰行经的华州城等规模大得多。周遭兵城戍堡林立,如群星拱月一般。
但这城池也是肉眼可见的有些破败,许多地方城墙都已经坍塌,有的还用篱墙替代,有的则干脆缺口暴露、且不乏人畜行走的痕迹,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方便小门。
汉代的长安城,以宫室建筑为主体,诸如未央宫、长乐宫等大型的宫苑。在这些宫苑的外围套以城郭,内宫城、外郭城共同构成了皇城帝都。
但随着历史的发展,长安城的内外格局也遭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王莽篡汉、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一直到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等各种战乱,都大大破坏了长安这座古城。
如今的长安城,规模已经缩小到仅仅只是汉时宫城范围,外围的郭城早已不复存在,取代以各种驻兵小城和戍堡,有的干脆已经退化为农田。
李泰一行自城东霸城门入城,这里原本曾经是汉时的长乐宫,但如今已经成了城民杂居的郭城。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虽然是江南建康城,但用在如今的长安城也颇恰当。
原本的禁苑成为民居,除了布局杂乱的百姓屋舍曲巷之外,城内同样也有着兵城设置,用围墙与平民区隔绝起来,兵居称坊,民居为闾里,彼此少作交流。
除此之外,城中还分布着许多的佛寺,眼下还是清晨,各种诵经梵唱声已经不绝于耳。
但最让李泰感兴趣的,还是民居、佛寺和兵城之间分布着许多的窑炉作坊,有的窑炉还在冒着滚滚浓烟进行着生产。
晾晒在窑炉左近的,却不是陶瓷碗碟瓶罐之类的产品,而是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佛像,并有许多匠人在那里认真的着彩上色。
作为西魏政权的首都,如今的长安城最大的手工行业居然与衣食无关、而是烧制佛像,城中民众从业者十之四五,这也实在是一个奇观。
眼下的李泰之于长安,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过客,即便有什么感慨,也不具备去做改变的能力。
但见到长安城中存在这么多的熟练工,他也不免大感心动,他家窑炉做工水平还止于烧制砖瓦和简单的陶器呢。若能招募一批送去白水庄园就地取材,专攻陶瓷礼器的烧制,无疑是大有市场。
眼下的长安城紧傍渭水,地势南高北低,所以汉时规划城池的时候,未央宫、长乐宫等重要宫室都坐落在城南区域。
如今这些宫苑早已经不复存在,沦为了平民区,城南显贵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宫苑早已经挪去了城池的东北角洼地,权贵们的住所自然也跟着转移、集中在城北。
这是因为长安城居住多年,导致的地下水位下沉,越在高处、取水越难。
卢柔留给李泰的地址是在城中寂安寺西北闾里,在贺拔胜亲兵的带领下,李泰等人入城后顺利找到了寂安寺,又分遣部众往左近民居询问。
这座寂安寺在城中诸寺当中规模算是中等,香火倒是很旺盛,眼下上午时分,入拜者已经络绎不绝。
李泰站在这寺院旁边,听到那些出入的信徒们议论这寺庙旺人姻缘、能保夫妻更加和睦。
他魂穿此世,倒也谈不上绝对的唯物,听到这话便便生出几分兴趣,等待部曲访问地址也是无聊,便入寺游逛一番。
刚刚行至主殿,正待入内拜上一拜的时候,李泰便听到身后传来李雁头呼喊声,转头便见不修边幅、一副宿醉状的卢柔也一并行来。
“阿磐也信佛礼佛?”
卢柔见他在寺庙殿前徘回,便入前笑语道。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只说道:“只听说这庙护人姻缘,灵或不灵暂且不论,这愿景总是好的。”
卢柔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拉着李泰就往外走,行至寺庙围墙一旁才说道:“即便是有礼敬之心,也要认准庙门才好作拜。你知这庙供奉是谁?”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卢柔则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讲解一番,李泰听完这话后,神情顿时也变得古怪起来,下意识的迈步拉开与这寺庙的距离。
原来这座寂安寺是为如今西魏皇帝元宝炬的妻子乙弗氏修建的,乙弗氏本是元宝炬的皇后,大统四年西魏联姻柔然,元宝炬便废了前皇后改立柔然公主为后,而这前皇后最终还是被柔然公主逼令自杀。
后来柔然公主难产死亡,元宝炬才使人在这遥望皇城的城中高处修建这座寺庙以纪念前妻。说起来也是长情,但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无能为力时的所谓爱情,轻则伤心、重则伤命啊。
这个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自家姻缘性命都没保住,又能庇护信徒多少?
卢柔先把李泰带回了家里,并将妻女引出相见。
卢柔的夫人元氏出身北魏宗室,端庄有礼,对李泰的造访也颇热情。当卢柔表示要招待表弟时,元氏竟然亲自提裙下堂要准备餐食。
李泰心里虽然对北魏宗室常有防禁之想,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表嫂的确是温婉可观,忙不迭起身表示不必备餐,因为还要去另一个表哥崔家拜访。
“日前郎主归舍,频叹阿磐风度可观,哪怕没有亲长依傍,也能自立于远乡。前失照顾,已经让人羞惭,表弟今日入户,怎好不餐即走!”
元氏站在堂内,微笑对李泰说道,语气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
卢柔见状后便也说道:“表叔近日公务繁忙,此刻去访未必在家,且着仆员奏告,傍晚时我共阿磐同访。你嫂子虽出贵庭,但却并不娇养,我并没有建事治业的才能,户中饮食妥帖,全凭娘子操持。你若不肯见证她的妇功,她反倒不喜。”
李泰听到这话,只能再作告谢才归席坐定,元氏见状便略作欠身然后出堂。
“居京任事,家境简朴,备物难免寒酸,且设酪奴待客,阿磐你能否饮惯?”
卢柔让家里老奴奉上一罐茗茶,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
李泰入户以来,也见到卢柔这座府邸规模虽然不小,但门窗多有破旧之状,室内陈设同样朴素有加,唯一可称就是收拾的非常整洁。可见家室虽然谈不上富足,但当家的娘子却仍勤恳体面。
“未告来访,是我唐突失礼。表兄若再这样殷勤客气,我要羞于在席做客了。”
李泰拿起竹勺,先为卢柔舀了一勺茶水,自己也盛了一杯,轻啜一口后眉梢一扬,旋即感叹道:“茗中自有意趣,更比酪浆润口!”
时下饮茗在北方尚未成为风俗,卢柔家里的茶水是用茶叶、橘皮、枣干和姜丝烹煎成的,也不像后世所谓的胡辣汤配料那么丰富繁琐。
这茶水保留了茶叶清香之余,又冲澹了苦涩口感,甜丝丝的又泛起一股轻微的辛辣,在这晚夏初秋时节,生津解渴又发汗。
“是阿母自己调的茗料,只因为阿耶爱饮。我也帮了忙呢!”
卢柔的女儿五岁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秀气可爱,本来有些羞怯的站在一边,听到李泰夸奖茶饮,便一脸兴奋的欢笑说道。
然后小姑娘转身跑去内室抱出一个陶罐出来,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摆在李泰的桉头:“要加一勺蜂蜜,才更好喝。只加一勺啊,多了不好、不好……”
显然这是小丫头自己收藏的可口吃食,既想招待客人,又怕被客人浪费。
李泰见状后便笑起来,把这陶罐放回小姑娘怀里说道:“阿叔并不嗜甜,小娘子将蜜收起。我居乡里庄园,山林多有蜂蜜,改天小娘子共父母入乡做客,我送你满满一罐,还有别样有趣的吃食。”
“是一大罐吗?有多大?”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眼神顿时晶亮,放下自己的小蜜罐张开小手比划道:“有这么大吗?”
“是这么大!”
李泰张开两臂,环抱示意,顿时逗得那小姑娘一脸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