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黄昏。
嬴政久久伏案,人已是疲困之态。
他停笔,用热汗巾擦了擦手,放置汗巾时,眼角却瞥见了一旁早已冰凉的热水袋,眉头微微一皱,他看了下天色,神色稍显迟疑。
良久。
他才沉声道:
“来人,替朕更衣。”
骊山。
一间屋舍内烛火通明。
秦落衡伏案算着令史俭布置的作业。
题为:‘今有大夫、不更、簪袅、上造、公士,凡五人,共猎得五鹿。欲以爵次分之,问各得几何?’
这题并不难。
若是在后世,直接设未知数,很轻易就求解了。
但在这时。
却只能逐字逐字的描述。
秦落衡研了下墨,想了下措辞,提笔作答起来。
‘术曰:列置爵数,各自为衰。’
‘爵数者,谓大夫五,不更四,簪袅三,上造二,公士一也。副并为法。以五鹿乘并未者各自为实。实如法得一鹿。’
‘今有术,列衰各为所求率,副并为所有率,今有鹿数为所有数,而今有之,即得。’
‘’
秦落衡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
看到解一个题,竟耗费了五根木片,他也是有些心疼。
这都是钱啊!
秦落衡不由叹道:
“古人诚不欺我,在古代能识文断字的,大多都非富即贵,我若非有夫子相授,加上机缘巧合获得了弟子籍,不然全靠自学,这其中的花销根本就不是我能承受的。”
“太贵了!”
“我也算是明白了,为何阆的父为大夫,阆起初还要算计我的习字简,因为若是按当前的竹简消耗进度,一个大夫的年秩,根本就撑不起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史子。”
“学室教习的东西太多太杂了。”
秦落衡摇摇头。
他对学室制度并没意见。
因为学室制度的立足点,一直都是培养精英官吏。
秦国没有一统之前,秦国可以靠强大的武力,掠夺周边国家的资源,用以供给自身,而各史子的父辈可以通过上战场立功,获得爵位奖赏,来供给自家子弟学习。
天下一统之后,山川湖泊竟皆归秦。
准确说尽归了嬴氏。
缺少了军功额外获取的资源,爵位在比大夫以下的官吏,仅靠年秩,其实很难供应出一名史子的。
大秦天下一统之后,学室制度也从关中一地,推广到大秦全境。
这庞大的花销。
就算是秦廷都有点承担不起。
这也是为何,秦朝一直明文限制私学,甚至禁止私学,但私学却屡禁不止,因为学室一般人进不去,也供应不起,私学虽然也贵,但相对而言,却是便宜不少。
而且私学只教识文断字。
像算术、律法、军事之类,基本不会涉猎。
成本无疑会降很多。
学室制度是一个很好的顶层制度。
只是在这个资源匮乏、生产效率不高、学习效率低下的时代,却是有些过于超前了,以至于让朝廷和民众都有点难承其重。
这么想着。
秦落衡脑中突然浮现了一样东西。
纸!
但也就这么一想。
至于弄出来,他暂时没兴趣。
一个松烟墨都给他惹了不少的麻烦,若是把影响力更大的纸造出来,他就真要成众矢之的了。
而且
纸在历史上从来也不便宜。
秦落衡轻叹一声,继续提笔算题。
咚咚咚!
突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秦落衡心神一凝。
但随即他就放松了下来。
他现在已经是秦人了,有合法进出骊山的辩券,这几天找他麻烦的贰,也已经被官府关押判刑了。
只是这么晚谁会来找自己?
秦落衡起身开了门。
入眼的。
却是那位秦长吏。
秦落衡连忙作揖行礼道:
“小子见过长吏。”
嬴政道:
“不用行这些虚礼,我就过来看下。”
说完。
便径直进到了室内。
秦落衡也是连忙跟了进去。
室内。
嬴政席地而坐,并不讲究。
秦落衡则连忙去到书房,把屋中的火炉拿了过来,同时去屋内拿了一件兽皮毯子,递给了秦长吏。
随后道:
“长吏,这间屋子前面没有升火炉,屋内的温度还比较低,你先用这件兽皮毯子盖一下,以免着凉冻着。”
嬴政点头。
随手接过毯子,盖在了腿上。
嬴政问道:“你已入学一段时日,学室内学的如何?”
秦落衡道:“还行,只是课程有些多,学起来比较耗费心神,好在我跟着夫子识过几年字,还是能够跟上进度。”
“夫子”嬴政目光微沉,但也并未说什么,开口道:“学室教的东西跟你夫子教的不同,外面私学学的主要是礼法、音乐、诗经、尚书之类。”
“学室教的是为吏之道。”
“法吏!”
“学室内教的都以实用性为主。”
“而今天下定于一,很多人都以为这个‘一’单指一统,殊不知当年商君变法时,定的‘壹’其实还有三个。”
“那三个‘壹’是目前大秦力行的国策。”
“‘壹教’、‘壹赏’、‘壹刑’。”
“统一教化,统一赏赐、统一刑罚,只有真正做到天下一同,才能真正实现天下定于一。”
“秦吏又名法吏。”
“因为大秦的立国之基在法。”
“自商君变法之后,大秦就明确了以法为‘壹’,因而商鞅变法后的百年间,大秦一直在打压儒家、纵横家等学派。”
“为的就是做到统一教化!”
“百家学说,可以为我所用,但绝不能成为朝堂主导,不然教化异形,两者互相对垒攻伐,国必危亡。”
“韩非曾说过:‘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这句话你要时刻谨记。”
“你现在为史子,将来为秦吏,但无论何时都要记住,在大秦,法永远都要凌驾在其他学说之上。”
“秦法是大秦的立国之本。”
“也是为吏之本。”
“若是大秦抛弃了法,或者公然违背了法,那大秦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这是你们作为嬴大秦子民要牢记的。”
秦落衡长揖道:
“长吏今日所授,小子定铭记于心,绝不敢相忘。”
“多谢长吏相授。”
嬴政点点头。
他把兽皮毯子扔到一旁,看了眼咸阳的方向,心中似有什么不快,起身漠然朝秦落衡道:“带我去你的书房看看,我想看看你这夫子,往年教了你什么。”
“是法。”
“还是乱秦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