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郡。
扶苏来楚地已近四月。
这段时间,他深耕于田间地头,致力推行‘使黔首自实田’,不时去乡里进行暗查,也的确发现了不少勾连,数月来,依法惩治了地方官吏豪强数十人,使民间风气荡然一正。
就在扶苏伏案清点从乡里豪强收上来的田契地契时,一名小吏在门外开口道:“长公子,咸阳近日传来一份诏令,令书上面说,八月中旬,将在咸阳举行一场大治之议,朝廷似有意重启百家争鸣。”
“令书的具体内容,下吏已誊抄好,公子要不要过目?”
“大治之议?”扶苏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疑色,随即道:“朝廷何时下发的令书?”
小吏道:
“回长公子。”
“令书上面登记的日期是在半月前,只不过公子当时还在地方乡里暗查,郡守担心我等小吏行事不谨慎,会暴露公子身份,因而没有让我等将消息告知给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扶苏微微额首,浑不在意道:
“无妨。”
“把令书呈上来吧。”
“诺。”小吏进到殿内,毕恭毕敬的献上誊抄好的令书。
扶苏此时注意到,小吏手中还有一份带封缄的密信,他不由眉头一皱,问道:“这密信又是何人送来的?”
小吏道:
“下吏不知。”
“据说是咸阳送来的。”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在来泗水郡前,就有意叮嘱过,没有要事,不要随意传信。
一来他不希望自己分心。
二来是担心会引起父皇不满。
来楚地推行‘使黔首自实田’,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他是想靠自己做出一定成绩,但若是跟咸阳官吏传信频繁,很容易会让父皇以为自己缺乏主见。
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但他也清楚。
除非是咸阳真的发生了要事,不然咸阳那边不会给自己传信,他没有急着拆开带封缄的密信,而是看起了咸阳下发到各郡县的令书。
看完。
扶苏眼中浮现一抹异色。
“文明之治?”
“父皇终于意识到用法家治民是行不通的了。”
“天下糜烂已数百年,大乱大治,而今大秦亟需一场大治来安抚久经战乱的民众,这场大治之议,来的正是时候。”
“当年稷下学宫的大议,造就了诸子百家的盛世,因而也促成了诸子百家思想的完善和兴盛,若是这次大议能够成功,必然会让诸子思想反哺大秦,让大秦得以摆脱当前困局。”
“父皇英明。”
扶苏起身朝咸阳方向,恭敬的行了一礼。
随即。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
他其实不想这么早回咸阳,始皇也不会准许他回去,只是这么一场士子盛会,他若是不能到场一观,实在是平生之憾。
他实在不想错过。
良久。
扶苏才道:
“距离盛会开始还有两月有余。”
“眼下楚地的麦田已快到丰收之季,有着公厕提供的大量粪肥,泗水郡今年的收成无疑能提升一大截,到时我借泗水郡增收以及汇报新田政的施行情况,给父皇上疏。”
“让父皇令许我回一趟咸阳。”
想到这。
扶苏也不由点了点头。
他拿起案上带封缄的密信,迟疑片刻,还是用小刀将上面的封泥撬开了,解下捆束的绳子,打开用木牍盖住的‘函’。
他仔细看起这封来自咸阳的‘函’。
看完。
扶苏面露异色。
蹙眉道:
“我这十弟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原本还只是一个史子,现在却一跃成了大秦博士,看来我不在咸阳的这段时间,我这位十弟恐怕又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过”
“文通君说的没错。”
“我来楚地谋取功绩名声,短时没有任何问题,若是时间长了,无疑放空了我这位十弟,眼下十弟为大秦博士,已能够跟其他学派的人接触,若是其他学派倒向了十弟,这对我却是不利。”
“这几月里,随着王老丞相、隗老丞相等老臣的相继退隐,朝廷中枢正在进行大规模官吏调换,我若是久久不回咸阳,恐会让十弟得以亲近这些新晋朝臣。”
“朝堂乃我的最大优势,若是丢失了朝臣的青睐,我其实根本就比不过十弟,局势如此,我却是不能再优柔寡断了。”
“八月中旬的盛会,我定要回一趟咸阳。”
扶苏轻语几声,也是做出了决定。
他不担心自己回不去。
就算始皇没同意,他也另有办法回去,在来泗水之前,为了更好暗查地方兼并,他特意在少府弄了一个新身份。
伯秦!
原本只是为了暗查,眼下却正好派上用场。
他可以借伯秦之名回咸阳。
神不知,鬼不觉。
他把孔鲋写的密函握在手中,拿起小刀刮去上面的字迹,就在刮的途中,却是想到了一种情况。
他轻语道:“孔鲋说十弟跟其他学派有接触,这次的士子盛会面向的又是诸子百家,难道这事跟十弟还有关?”
随即。
扶苏摇了摇头。
孔鲋上面的密函说的很清楚。
自己这位十弟半月前才去博士学宫,父皇下的诏令也正好是半月时间,这次的士子盛会不当跟自己这位十弟有关联,而且以往秦落衡一直流落地方,跟诸子百家根本没交集,更加不可能提出这种想法。
若真是秦落衡提出的,孔鲋的密函中一定会提。
但孔鲋没写,说明是自己多心了。
密函上的墨迹已尽数被刮去,扶苏没有再理会这些事,随手拿起一支宽大竹简,面色沉郁的端详着。
竹简上面的文字很精炼。
但字字泣血。
‘民周勃卖田百六十亩于项氏,勃户以田主之名为佣耕。’
‘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身灭族!’
这两行文字,记录的是沛县之民周勃卖田产的书契。
像这样的书契,这份宽大竹简中,还记录了近十人,而这只是沛县主吏掾萧何呈上的最寻常的一份。
扶苏紧紧握着竹简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双眼几欲喷出怒火,喉头咝咝喘息着,整个人已是出离的愤怒,拍案道:“这些该死的地方豪强世族!”
“强买强卖不说,还不许民众告官、悔约,甚至还敢定下契书,更是直接以人身威胁,谁给他们的胆子?”
“大秦岂能容忍这等无法无天之徒?”
“真是岂有此理!”
“若地方皆由这些豺狼当道,我大秦子民岂非是永无立锥之地?若非我深入地方,恐怕还会一直被蒙在鼓中,何以能知晓,地方竟已糜烂到此等境地。”
“大秦灭楚已七年,在这七年内,泗水郡的环境竟无丝毫好转,反倒是越发变本加厉,大秦的律法何在?大秦的公义何在?长此以往,我大秦又岂能安稳?”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苏已是怒发冲冠,他这段时间深入地方,已初步探晓到地方的实情,但真的了解到一定内幕,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地方的昏暗程度令人发指。
触目惊心。
像周勃这样的民户,仅沛县就有上千户。
这是何等可怕的数目。
整个泗水郡,民田总数也就在一百多万亩,但泗水郡的民田流失总数却高达七八成,近一百万亩上下的良田落入到了地方豪强世族手中,如此夸张的数量,简直骇人听闻。
扶苏脸色黑如炭墨。
他直接提笔,给沛县主吏掾下行公文。
‘五月戊午,泗水监事扶苏告主吏掾萧何,谨土地兼并案所部县卒、徒隶,必先悉查,凡’
就在扶苏下令彻查时,他手中的笔却突然顿住。
扶苏看着写了大半的公文,愤然的把笔及公文扔了出去,面色铁青的一拳砸案。
他想起了一件事。
使黔首自实田,是承认兼并合理。
而且还给了辩罪法理。
萧何呈上来的奏疏,的确让人愤怒,但细想下来,若非是推行了使黔首自实田,这些书契甚至到不了官府手中,而萧何呈上来的书契非是让他彻查,而是让官府登记入册,变非法为合法。
周勃等人的田地,此后彻底归了项氏。
想到这。
扶苏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虽怒不可遏,但也无可奈何。
使黔首自实田是他力推的政策,而且的的确确惠及了底层黔首,原本沛县失田的民众,而今都有田地耕种,只是看到泗水郡大量田地落到地方豪强手中,扶苏实在心有不甘。
扶苏陷入到了自我怀疑中。
“我难道做错了?”
“但不施行使黔首自实田,黔首绝大多数将会沦为佣耕,有黔首之实,却无黔首之田地,久而久之,底层必定民怨民愤。”
“我提出的政策,的确有益底层黔首。”
“只是”
“原本豪强占有的田地是非法的,但经过官府登记后,他们占有的田地却是变成了合法的。”
扶苏消沉片刻,重新振作了精神。
他慨然道:“地方豪强在地方为恶一方,不可能没做其他违法之事,只是现在大秦腾不出手惩治,等大秦腾出手来,定让这些地方豪强把霸占的田地全部吐出来。”
“赳赳大秦,违法必究!”
扶苏目光凌厉。
他又回想了一遍萧何呈上的竹简。
终是察觉到了不对。
其他县呈上的文书,都只是寥寥几笔,将土地兼并的书契概之,但萧何却大书特书,他显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用这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泪书契,告诫自己,地方豪强已不容忽视。
扶苏忍不住道:
“萧何真天下良吏也。”
“你既如此诚恳的劝言,我扶苏又岂敢无视?”
端坐一会。
扶苏无心再看相关文书,起身穿戴好衣物,匆匆出门而去,他一番深思下来,认为自己当去见见这萧主吏掾,去听听他对使黔首自实田的看法。
毕竟
萧何才是真正熟悉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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