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芳魂悠悠苏醒过来。
凤鸾眼神茫然,直挺挺躺在宽大的床上。
脑海里浮现出一片血色混乱场景,忙碌进出的宫人们,耳畔嘈杂纷乱,太医的声音颤巍巍的,“皇上,贵人的情形怕是不好,保大人?还是胎儿?”
门外响起金振玉聩的男人声音,“胎儿……”
呵,凤鸾轻嘲。
果然是萧铎一贯的作派,冷血、无情、自私,眼里只有他自己,只有他的万里锦绣江山。儿子是皇储,是巩固皇权的有力筹码,女人仅仅是生育工具罢了。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入宫为奴的女子,且令他蒙羞,有何值得留恋呢?
凤鸾闭上眼睛,结束那些恩怨交错的画面。
再次睁开,转头看向此刻的屋子。
左边靠墙两把椅子,配黑漆高几,正对面香案上放着一个鎏金小香炉,右边一个黄铜水面妆台,镜框雕刻荷叶田田纹样。靠门的方向,摆了一架绢绣的玉兰花图屏风,做为闺房隔断,整个房间布置简朴、低调,却不失华贵。
这是自己在凤家的闺房?!
凤鸾惊住了。
自己身为后宫嫔妃,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哪有再回凤家的道理?更何况凤家早在十年前就被抄,已经不存在了。
难道说自己濒死产生幻象,所以梦到凤家?
凤鸾试着挪动身体,并没有难产后的虚弱无力和疼痛,她心里点点头,果然是自己在做梦呢。走到铜镜跟前,一抬头,看见一张稚气的少女脸庞,清丽、明媚,眼角眉梢还带着浅浅娇态。
这模样正是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还是奉国公府凤家的二小姐,天真娇憨、不谙世事,过着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生活。平日里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海棠花开得迟了,夏天西瓜不够清甜,秋天的桂花蜜颜色不好,冬天的落雪来得迟了一些。
直到那桩泼天祸事降临之前……
谁都没有想到,凤家会在一夕之间大厦倾,——伯父处死,父亲病逝,堂兄弟们流放西岭,凤家女眷充为官奴,所有的富贵荣华随风消散。
那一天,凤家的哭号声惊天动地——
命运转瞬剧变。
因为自己和庶妹贞娘还是待嫁少女,模样干净,被选送进宫成为小宫女。至于凤家的已婚女眷们,则是不能入宫的,被卖入官宦人家为奴为婢。祖母、大伯母、母亲和大堂嫂,还有贞娘,皆是受不了这种折辱,全都自行了断。
唯一的区别是,母亲她们死在外面的官奴教坊,妹妹死在宫里。
自己为何没有死?
当时贞娘的死讯传来,自己也找了一根腰带要悬梁自尽。
同是奉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贞娘是姨娘养的,自己是夫人养的,难道还能贪生怕死不如庶妹吗?况且剩下自己一个孤鬼,又有何意趣?
刚把腰带挂上房梁,就听同屋的宫女红缨冷笑,“当初我能选上宫女,家里想着省了一个人嚼用,还有月例银子,全都高兴坏了。怎么到你们这儿,就成了千难万难的苦差事,受不得,都想着去死呢?”她声音不屑,“我就瞧不起你们这种人,不过以前尽过好日子,吃一点苦都不行,死了也好,活着也是糟蹋粮食!”
自己跳起来要跟她拼命,撕扯扭打,最后两人都被管事姑姑教训了一顿,但正是因为这份愤怒、恨意,才让自己活了下来。
想起过往,凤鸾一阵不自控的头疼难忍。
“小姐醒了?”门外响起动静,进来一个穿秋香色对衫的中年妇人,她扭头对身后丫头训斥,“你们是怎么服侍的?小姐醒了,都不知道。”语气带出不快,“碧落这才病了两天,一个个的就没有人管了。”
凤鸾怔怔看着对方,这是……,年轻时的乳母姜妈妈。
“妈妈别恼。”丫头宝珠穿了一袭红绫湘裙,从后面赶了上来,笑嘻嘻道:“我这就服侍小姐梳洗。”不但没有认错,还一副不在意被训的样子。
凤鸾见状,心下不由轻嘲。
当年自己喜欢宝珠模样俏丽,说话爽快,惯得她有些没大没小的,连姜妈妈都不太放在眼里。要说这不算什么大毛病,只是后来凤家获罪被抄时,不少对头想编织凤家人的罪名,便私下收买凤家下人。
宝珠她咬出三堂兄弃婚不娶、纵奴行凶的罪名。
三堂兄从小就是一根筋的性子,脾气急躁,审讯的时候,居然在公堂上和刑官吵闹起来,结果被打断了一条腿,随后伤口感染,最终死在流放西岭的路上。
凤鸾心中一阵伤痛划过。
“小姐。”宝珠让小丫头捧着铜盆,甜甜笑问,“你试试水,凉不凉?”
在凤鸾出神的功夫,早有五、六个丫头涌了进来,端盆的,拿香胰子的,给她卷袖子的,各自忙着却又井然有序。宝珠亲自取了玉润膏,用簪子挑了,一边替她涂抹,一边说道,“只要薄薄的涂一层,防风吹,又滋润,这可真是个好东西。”
她说这话,有盼着被赏赐一盒子的意思。
凤鸾听得明白,却没答。
心下冷笑,像这种卖主求荣的狗奴才,居然还敢腆着脸要东西?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就合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小姐,可是不舒服?”姜妈妈见她蹙眉,担心问道。
凤鸾摇摇头,“没有。”看着年轻了十岁的乳母,心中感慨万千,能在临死前的梦中见到乳母,也算是自己的福气了。
当年凤家被抄以后,乳母一家人被牵连贬为官奴。乳母将自己从小奶大,捧在手心里整整十几年,比亲生骨肉还要亲。因念着自己,夜里总是背着人偷偷哭泣,没几年就哭瞎了一双眼睛。
一个瞎眼奴婢,有哪家主人会待见?死得时候,不过是一张草席裹走了事。
想到此处,凤鸾心头一阵难抑哽噎。
“小姐。”姜妈妈见她脸色不好,越发担心起来,朝她额头上抚摸过去,“可别是早春换衣裳冻着了吧?”然后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烫。”
“我真的没事。”凤鸾怕吓着她,强忍翻涌不定的情绪,微笑道:“就是才起来还没大睡醒,发癔症呢。”等等,似乎不大对劲,怎地梦里还能闻到熟悉的气味?还有感受到乳母手上的温度,以及柔和的触觉。
这个梦实在是太过清晰,太过真实了。
仿佛自己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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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鸾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慢慢适应,自己重新活了一世的离奇之事。
不仅死而复生,还成为了十年前的自己。
能够不做宫女,不做萧铎的侍妾,再做回奉国公府千金小姐,真好!简直就是从地狱回到天堂,神仙一般的日子。
那么,今生自己要怎么过呢?
凤鸾首先想到的便是,绝不可以再和萧铎有任何关系!是了,只要那天自己不去给梅贵妃送茶,就不会被赏裙子,不走那条路,就不会遇到萧铎了。
那一日天气晴得很好,蔚蓝如玉。
梅贵妃赞自己送去的点心好,赏了一袭缕金挑线的百蝶撒花裙,而且兴致很高,非要让自己换上,说是看看年轻时的样子。
自己换了,等她看够了,再次谢恩告退。
因为时间耽搁的久了,急着回去,一路低头脚下匆匆,就那样毫无征兆的撞进萧铎怀里。自己刚刚分辨出他身上的夔龙纹皇子装饰,还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就在一团酒气中,被他拖进了假山石洞里面。
眼前景物交错旋转混乱,惊慌中,自己的裙摆被人撩起,再接着便是锦帛撕裂的声音,自己拼命挣扎,“殿下,放开我……”
他不为所动,强有力的禁锢让自己不能动弹。
下一瞬,听见宫人尖叫,“啊!端王殿下。”
很快,萧铎强占宫女的丑闻闹到御前。
皇帝听了一阵沉默,然后道:“朕富有天下,区区一个宫女又值什么?”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既然老六喜欢这个宫女,朕就赏你了。”
这件丑闻其中有蹊跷,谁都明白。
试想萧铎身为尊贵无比的皇子,什么样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搞不到手?竟然在宫闱酒后失德,这其中的关窍,不得不让人费点思量。
这罪名足够萧铎喝一壶的。
但闹开了,兴师动众的去查证的话,指不定互相咬出什么,比如皇子谋害皇子,嫔妃算计皇子,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和风化雨的这么一手,便将天大的乱子压下去了。
连带自己,也跟着拣了一条性命——
人人都说自己运气好。
试想一个抄家为奴的罪臣之女,入了贱籍,在宫里无依无靠如同浮萍一般,指不定哪天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嫁人了。自己却不但嫁人了,嫁了皇子,还是权势赫赫的端王萧铎,怎么能不叫人艳羡?
两个月后,自己又被诊断出有了身孕。
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
凤家被抄以后,自己从奉国公府的千金小姐,沦为官奴,从云端跌落泥泞十年,早把当初寻死的心磨淡了,只求苟且偷生下去。哪怕萧铎羞辱了自己,一入端王府,重新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慢慢便把恨给撇开了。
活下去,就这么一直活下去!
那一年朝堂上风云诡谲、波涛汹涌,死了太子,废了肃王,倒了成王,剩下端王萧铎一枝独秀,在皇帝驾崩后,成功的登基大宝!
可惜自己被封贵人进宫后,却难产出事。
凤鸾轻笑自嘲,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还是逃不过一死。仔细想想,与其先做了八年宫女,再被萧铎侮辱,然后陷入和他妻妾的争斗中惨死,还不如当初就跟母亲她们一起死呢。
但是现在,自己重活一世不想白白死去。
今生自己首先要做的事,不是痛恨萧铎,不是追查前世难产的真相,更不是和宝珠这种奴才计较,而是……,彻底改变凤家前世抄家的悲剧!
只要凤家一直好好的,自己就不会入宫为奴,不会被萧铎强占,更不会跟他的妻妾争斗,不会折腾一圈儿还是惨死——
只要凤家屹立不倒,一切都不一样。
凤鸾暗暗下定决心。
但是要改变凤家人的命运,彻底改变前世的悲剧,靠自己一个后宅弱女子太难,得找凤家在朝堂上混的人。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话,做出改变,使得凤家退出仕途,远离朝堂斗争,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此事不能急,还得慢慢谋划一番才行。
正在琢磨,外头进来了一个小丫头,“夫人传话,让小姐过去一趟。”
“知道了。”凤鸾收回飘远的心思,吩咐宝珠,“过来替我收拾一下。”自己坐到妆台前面,重新补了脂粉,正了发簪,然后仔细的整理好了衣裳,最后照了照确定没有不妥的地方,方才出门。
如此郑重,只因母亲甄氏在仪容上面最是讲究,几近到了偏执的程度,簪子歪了不行,鬓角松了不行,就连衣服颜色搭配不好,都要把跟随的丫头教训一顿。她自个儿的打扮就更不用说,每次见了,只得一个词来形容——
完美无瑕。
云做衣裳花为容,妩媚似水,说得就是母亲这种女人中的女人。
和母亲比起来,自己这个公卿小姐倒显得有点粗糙了。
凤鸾想到此处心头一黯,所以前世凤家获罪被抄以后,母亲是第一个自缢的凤家女眷,像她这中花苞一样娇嫩的女人,哪堪跌落泥泞被人践踏?就连死的时候,母亲都是打扮的毫无瑕疵,静静躺在那里,恍若陷入不醒迷梦的睡美人。
凤鸾站在海棠春坞的院子门口,整理情绪,缓缓走了进去。
“阿鸾,你快进来。”甄氏声音清脆,尽管已经三十出头,但是最重保养,加上心态语气带着娇态,倒更像是刚刚嫁人的少妇。她抬手指向托盘,腕上三连玲珑绞丝金镯便“叮铃铃”往下滑,“你瞧,上次说的簪子已经得了。”
凤鸾不禁哑然失笑。
母亲专门叫人传自己过来,居然只是为了一枚簪子?性子还是前世一模一样。
“我瞧瞧。”凤鸾坐上美人榻,拿起那支九尾点翠衔单滴流苏的凤钗,钗身金光锃亮,点翠蓝莹莹的宝光流转,美得让人爱不释手。
“你瞧着可好?”甄氏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带出一丝得意,“虽说样子简单,但比外头那里胡哨的强多了。”因这簪子的图样出自她的手,越发心爱起来,从女儿手里拿回簪子转了又转,婉声道:“回头打一批图样送人,你先挑。”
言下之意,这支自然是先归自己享用了。
如此孩子气的母亲,和女儿争先,要是放在别家断然是没有的,凤家二房的丫头仆妇却早已习惯了。
凤鸾也并不以为意,笑道:“好,回头我来挑。”
甄氏摆弄了一会儿簪子,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让丫头拿了镜子来,前后对照,然后自己对镜试戴凤钗。戴了几次都对位置不太满意,又怕把复杂的瑶台望仙髻弄乱,一时犹豫不定,不知道该往哪里下手,停住了。
凤鸾站起身来,伸手道:“母亲,我来替你戴罢。”
“不用。”甄氏的手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女儿,喊道:“明珠、朝露,你们帮我把这凤钗戴上,仔细些,别碰坏了发髻。”
凤鸾的手便停在半空中,片刻后,缓缓收了回去。
她在心里微微叹息。
两辈子,母亲的这个怪癖都还是一样。
不知道什么缘故,打小母亲就不喜欢接触自己,印象中从来不曾抱过、搂过,准确的说,是一丁点儿的触碰都没有。
或许每个人都有些怪癖?
比如萧铎,喝茶坚决不喝花茶。
有一次,端王妃领着王府姬妾在后院喝茶赏花,女人们喜欢花茶颜色好,据说还能美容养颜,自然常喝,木樨、玫瑰、茉莉,各色花茶都有。刚巧萧铎来了,蒋侧妃一时没留神,端了一碗玫瑰茶给他。
萧铎没有看仔细,接了就喝,然后喝了一口,当场就把茶碗给砸碎了。
“好好的茶,都给你们糟蹋了!”
弄得蒋侧妃脸上下不来,一阵红、一阵白,差点没有哭出来。
端王妃赶紧帮着打圆场,也跟着吃了一顿训斥。
一场好好的花宴,本来热热闹闹的,至少表面上王府姬妾还算和睦,结果因为萧铎喝了花茶,打了杯子,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阿鸾,你怎么了?”甄氏见女儿呆呆的,以为是自己扫了她的面子,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拔下凤钗给她,“要不这个你先拿去罢。”
母亲是在补偿自己?可是自己并不是因为她在生气。
凤鸾顺势接了过来,笑道:“多谢母亲,那这次我可占个先儿了。”
心下却是微微烦躁,自己总是时不时的想起萧铎,这种感觉,像是被蛛丝萦绕一样拂不去,真是说不出的厌烦。
凤鸾深吸了一口气。
忘了他,再也不要和他有任何关系——
今生自己要好好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