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白,烟火气足,吉庆坊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春苗手挎篮子,另一手以手指梳理头发,又拉直了衣裳拍拍,感觉全身妥帖后伸手推木门,猛不丁对上一张鬼脸。
这鬼脸歪嘴,上吊三角眼,眼角各有一行血泪,舌头往外一吐,直接垂到胸口。
春苗一声惊呼卡在嘴里,瞪大眼珠子久久不能顺过气,篮子打翻了,差点没当场翻白眼。
“哇哈哈哈——”‘鬼’突然大笑,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春苗明白自己被耍了,再看这什么鬼,分明是隔壁的小冤家。
“不要瞎闹,老实点。”观月慢一步出现在门口,因为半路让鹿陶陶耍奸计从自己手里跑了脸有些黑。
鹿陶陶就现在的姿势蹲在地上,双手支撑下巴斜仰头,“你好慢啊。”
观月想吐血,不想说话。
“你脸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擦了,然后跟我进去见陆小姐。”
鹿陶陶摇晃脑袋,恶劣的笑道:“我喜欢,你管我呢。”
下一刻,后脖子的衣服被人毫不留情的提溜起来,往院子里的水井扔。
鹿陶陶后脚跟往后一点,拍着井壁刚往上跳起,又叫一双无情的手拍下去,伴着冷清清的嗓音:“洗干净了再来见小姐。”
春苗再次目瞪口呆,观月也叹为观止。
无方冷漠的扫过两人,潇洒的凌空一跃,再次闪回暗处。
“无方好帅。”春苗满眼小星星。
观月汗颜。
鹿陶陶像小狗一样猛甩脑袋,水滴甩出瓢泼大雨的架势,口里不服气道:“背后偷袭不是我们江湖人的风格,有本事正面杠。”
陆安然出来的时候,正好一滴水甩在她嘴唇上,引的鹿陶陶再次抱腹大笑,“小姐姐,我的洗澡水甜不甜呀?”
陆安然目无表情的看她一眼,转身回房,“无方,再给她洗干净点。”
“嗷——”一声没叫完,‘噗通’砸进了水里。
观月弯曲食指擦拭额头一点汗珠,心有余悸暗道:“如今这个世道,女人越发不好惹了。”
一盏茶后,陆安然和观月坐在茶室内。
“把鹿陶陶留在我这里?”陆安然捻了几根茶叶放进茶壶中,动作不停的说道。
观月道:“眼下暂时撇清那几个死者的自杀和鹿陶陶无关,但她毕竟曾经利用幻术使得他人为她使唤。世子的意思,还是要把她控制在手中以防万一,恰好之前陆小姐给她用了药,提刑司可能关不住鹿陶陶,可她总要顾忌自己的性命。”
陆安然不置可否,轻晃茶壶,将水倒掉又重新沏茶进去,做完这些,才道:“你们这次去西南屏县,是否和王都的案子有关?”
观月沉默一瞬,“可能有关。”
陆安然倒了杯茶推过去,“我把解药给你,她不会再从提刑司逃跑。”
“呃……”观月纠结了一下,抹了把脸道:“陆小姐,说实话,前次世子离开王都的目的和现在一样,关于具体的我也不能说,只说一个相关人物。”
陆安然托着茶盏看他,后者轻吁道:“金玉娥。”
陆安然听后低头喝茶,茶在舌尖滚过一圈,口中微涩后回味甘甜,她抬眸,一双眼睛清棱棱像碧波清泉,“本不该说的,你却对我说,所以还有后话?”
观月:“……”不是你先问的?
陆安然淡然道:“谁问你都说?”
“这当然不是……”观月自认今天一定是左右脚跨出门槛的顺序错了,不然怎么尽碰到无语的事,假咳一声,道:“提刑司昨天审问金玉娥的丫鬟,其实香兰和金玉娥早就认识,而那天她们去见的外商,也早已跟金玉娥暗通款曲。
现在,我们怀疑刘志泉也许不是意外。
琼仙楼背后的人是顾秦牧,碍于皇后的关系,提刑司的人不好大动干戈,唯有暗中调查取证,而最不引人注意的,便是楼中自己人。”
陆安然等观月一口气说完,然后开口道:“这样一来,可能会有危险,你们就想出将鹿陶陶留在我身边名为监视她,实则让她保护我。你们世子认为,鹿陶陶一条小命在我手里,不管如何,她定当不会让我遇险出事。”
观月点头:“鹿陶陶这个女子心性不定,自由散漫,然江湖女子花招奇多,脑袋也灵活,能随机应变。请陆姑娘放心,除此之外,世子还安排了两名护卫在暗中保护。”
陆安然半边眼帘下垂盖住目中神色,口吻疏冷:“这样听下来,连我都觉得是最佳安排。”
观月也接触了陆安然一段时间,马上听出这里面的冷色,“案子刻不容缓,世子在计较过各中弊害后,已是能想出的最妥帖的办法。”
“恰好有绯烟这么一个人,恰好我认识绯烟。”陆安然问道:“你们也派了人保护她的安全?”
观月:“为不打草惊蛇,世子说……”
“你能保证绯烟的安危?”
“……不能。”
陆安然抚平袖子,淡淡道:“我不同意。”
观月默了默,有些艰难的说道:“绯烟已经同意了。”
陆安然倏然抬眸,一双眼睛清黑雪亮,射出点点寒光冷峭,“提刑司开口,还有一个青楼女子反对的机会吗?”
—
桌前的茶早已凉了,陆安然握着茶杯良久,慢慢抬起手把杯缘贴着嘴唇喝了一口,甘甜不复,越发苦涩。
她视线转向外面,桂花树依然枝叶繁茂,只是秃了半边就异常明显。
这会儿,鹿陶陶盘腿坐在一根两指粗的树枝上梳理半干的头发,也不知道她怎么能稳坐上头的。
胡思乱想了片刻,陆安然转着茶杯放到桌面。
她并非为了云起算计利用自己生气,却讨厌因为她而连累另一个人。
“小姐姐,给我扎个头发呗。”鹿陶陶不知什么时候跳下来,双手交叠靠在窗台上,半个脑袋伸了进来。
陆安然看了她半天,在鹿陶陶不耐烦的催促,并递出一根红绳后,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你不是大夫我就不讨厌你啦。”鹿陶陶下巴枕着手臂,乖巧的时候这张脸尤其讨喜,完全叫人想不到胡天胡地,乖戾无常的模样。
陆安然不吭声,手指挑起一绺发丝,灵巧的转过来打成一个发髻然后用红绳绑住。
鹿陶陶做乖也做不到底,眨眨眼睛,笑嘻嘻道:“小姐姐,你有没有给死人扎过头发?”
陆安然把红绳上的铃铛固定在两边,和鹿陶陶从前的样式一样,“从前没有,以后可能算。”
鹿陶陶一甩脑袋,铃铛跟着发出悦耳叮铃声,哼哼道:“我听出来了哦,你咒我呢。”
陆安然忽而笑了,她发现从前一直错了,鹿陶陶这种人,不该和她认真,否则气的是自己。
“送你个东西。”鹿陶陶把手里的锦盒扔过去,自己凌空而掠,攀到了屋檐上。
陆安然接了打开一看,是一条非常粗大的丑陋虫子,在一片绿叶上努力扭动身体。
鹿陶陶轻轻一荡,又飘回到了桂花树上,传来不客气的大肆嘲笑:“嘻嘻嘻——”
陆安然眉目不惊的拨了拨虫子,口中道:“无聊。”
准备放桌上时,却听得鹿陶陶大笑道:“小姐姐,你情郎来找你了。”
‘吧嗒’,盒子坠地,虫子从里面扭了出来。
—
还是这间茶室,这方桌椅,茶换成了春苗新沏的龙井。
云起推了推茶沫,闻着茶香道:“在蒙都时,喝不到这么新鲜的雨前龙井。”
陆安然只闻茶香气,没有饮茶欲/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茶叶亦然。”
云起放下茶杯,执了玉骨扇在手心轻敲,“你喜欢王都吗?”
“离开故土,处处是他乡,没有所谓喜欢与否。”陆安然道。
云起勾了勾嘴角,“至少不喜欢王都人,这么久了,从未见你和谁深交,唯一让你维护过的,还是蒙都旧人。”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目光微微一转,道:“世子打算谈事还是谈人?”
“事是人为,两者可并为一谈。”他用手握住扇子顶端,倾身靠过去,“生气了?”
陆安然动了下身体,拉开两个人的距离,道:“没有我,提刑司是不是不能办这桩案子?”
“非。”
“没有绯烟的出现,或者她不是琼仙楼的人,提刑司不能办这桩案子?”
“亦非。”
“那么,对世子而言,权衡利弊,可以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就是世子身为提刑司司丞的办案准则吗?”
云起停顿了一下,保持着轻笑的神态,声音不重但口吻坚定道:“是。”
陆安然抿了抿唇,眼底的神色逐渐冷凝,更为漆黑。
“不过……”云起还有话未说完,他缓缓道:“选择你,只因为我信任你,像信任自己一样。”
陆安然豁然抬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眼底如暴雨突然而至,瞬间风起云涌。
云起面对陆安然,眼底是浩瀚如海的深沉,收敛笑容后,全身的气场都改了,“这案子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可能牵涉甚广,我带人去西南后,希望留在后方的是我信任的人。”
一股气从胸腔喷涌出来,直抵喉口,使得陆安然喉间一哽,勉力压制住了,方得开口说话道:“你不怕皇帝怀疑你,疑心云王府了?”
云起:“现如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陆安然点头,其实不用她提醒,云起当然会将这些提前都料想到。
唯一的问题是……
“我让观月去过琼仙楼,绯烟那边已经安排好。”云起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并非需要一一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