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走后,苏霁又咳嗽了几声,云起倒了杯茶给他润喉,假装嫌弃道:“看你拖着个残躯就碍眼。”
“不是为了显示世子您无才无德,用得着我到处劳碌奔波?”苏霁喝完茶,压住茶盖道:“你刚才说有人故意为之,难道是……”
云起打开玉骨扇,挥起凉风,“苏大公子,我们现在是别人口中的鱼饵了。”
苏霁握着茶碗半晌不动,少顷,低低发出叹息,“原来我还奇怪,为何皇上非找你办这个案子,现在想来,世子要当别人的马前卒,踏脚石啊。”
让云起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和仇恨,再暗中派遣皇帝更心腹的大臣,用雷霆手段一网打尽。
云起侧转头:“我们提刑司的中流砥柱不是你苏大人吗?你该替自己惋惜才对啊。”
苏霁呕血,抽了抽嘴角道:“话说回来,王都水深,你就留一个小姑娘在里面水深火热,也不担心。”
云起眼中漾起一丝笑意,“焉知水深火热,而非浑水摸鱼呢。”
苏霁摇头失笑:“你真是信任她。”
云起挥着折扇半晌无语,良久,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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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山脚下
距离上次不过三天,陆安然再次见到绯烟。
绯烟从马车里钻出来,头戴兜帽,黑纱围的密密实实,半点风也不肯透。
“绯烟冒昧前来,只为告诉小姐一件事。”绯烟纤瘦的身体叫山风一吹,好像随时会被吹倒,“昨日与柳长和交好的一位客人点了我,趁他喝醉我问了些话。他告诉我,柳长和死前曾经破口大骂,说香兰不老实,房中偷藏男人。”
不知是否陆安然的错觉,感觉绯烟竟然比前次见的时候清瘦不少。
绯烟继续说着:“我私下寻机找了香兰房里的打扫丫头,她也说香兰经常和一个神秘的男子接触,只是她并非贴身伺候的,没有照过面。”
“我知道了,其他多余的事你不要再做,交给别人即可。”
绯烟含笑的声音道:“小姐放心,那位客人醉的连自己老娘是谁都不知道,至于小丫头,我先拿银子堵了她的嘴,再找个借口问妈妈要过来放在身边。”
陆安然看她思考周全,也没其他需要嘱咐,便道:“我给你的方子可吃了?”
“不敢疏忽,原先早晚手脚发凉,这段时间果然好了不少。”
陆安然示意她抬手,诊过脉后点点头:“确实有所缓和,明日开始换个药方,回头我让春苗给你送过去,还是以温补为主。”
“小姐别以为是我瘦了,只是除了冬衣而已。”绯烟如今在男人堆里求生,对于不同的目光尤为敏感,自看出了陆安然的神色,却也因此暖心不已。
“嗯。”陆安然看她有话犹豫不决的样子,“还有何话?”
“从小翠口中体型轮廓描述,与香兰私会的人很像老猫。”绯烟不确定道:“还说香兰死后还见过一次,可他早已离开王都,怎么可能又在琼仙楼出现?”
陆安然道:“你怎知他离开王都?”
绯烟这回垂首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做我们这种皮肉生意的,接触的人多又杂,总有那么几个在官府办差。我顺口说了句想在领口刺朵牡丹,那人虽没有直说,但我猜出其中意思。”
陆安然终于明白为何有人喜欢利用青楼收揽消息,青楼人员复杂,牛鬼蛇神齐全,沉醉温柔乡里,青楼女子又是最不容易引人戒备的对象。
“像我这样身份低贱,手段也不高明,让小姐见笑了。”
陆安然目色平静道:“你就是吃这碗饭的,我为何要笑话。”
理所当然的语气,没有一点故作清高的怜悯,仿佛绯烟的身份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就如店小二揽客、脚夫挑货、绣娘卖布那么自然。
绯烟抿了抿唇:“看来一直是我在轻贱自己。”
“日后小心些。”陆安然说完,想了下道:“老猫确实没离开王都,前天我撞见了。”
绯烟满是讶异:“小姐怎么会遇到?”
“后池巷,他家门口,可惜他发觉不对马上跑了。”言语里不乏遗憾。
绯烟惊讶过后笑道:“原来小姐也是爱冒险之人。”
两人分别前,绯烟说道:“都说本性难移,既然老猫还在王都,就有办法将他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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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瞎火的小巷,像绵长的没有尽头。
直到看见两只红灯笼在风中摇荡,在缥缈的暗夜里发出魅惑的召唤。
“除了官府登记在册的青楼外,还有很多黑窑子。”绯烟的话回响在陆安然耳边,“黑窑子也称为暗娼,未经过官府允许私下开设,很多条件都不大好,在里面做的姑娘们也比较辛苦。”
没有豪华气派的高楼,也不像其他青楼那般门前排满豪华车架。这里狭小黝黑,一个个山洞形状的门框紧紧挨着,门上均挂厚重帘子,时不时被人掀开来时,立马涌出奇怪的味道。
暗娼之所以为黑窑子,一是背后没有人罩着;二因为这里的姑娘来路不明,很多可能是强买强卖来的。
“还有一些被主家赶出去的丫鬟,不能打死又怕她们出去乱说话,就打残了扔进黑窑子。”无方的声音过于刻板会叫人感觉冷漠,“她们但凡睁开眼睛,就开始日复一日的接待客人。”
如果说外面的青楼女子是苦命人,这里的姑娘早就活的不像人。
空气里传来的呻吟调笑或悲戚哭喊,在这片浓夜包裹的黑暗天际下,无人得听,也无人可以改变。
陆安然垂目盖住眼中深色的眸子,“老猫常去找的那位姑娘在哪间?”
“东三间。”无方领着陆安然不引人注意的朝一个方向走,说道:“老猫有钱时就去琼仙楼挥霍,等没钱了再跑这边来。”
去琼仙楼没有十两银子进不了门,但这里的姑娘接待一个客人只需要五个铜板,因此暗娼也是底层男人的光顾处。
他们不在乎里面的姑娘老丑,残疾与否,他们只想要在女人身上发泄白日里积攒的无穷无尽没处挥发的精力。
快靠近的时候,一个年老色衰涂了大白脸的女人走出来,无方扔给对方一个荷包,“过夜。”
女人抬了抬眉眼,扯起眼角积压的鱼尾纹,眼中透着打量和好奇,就在陆安然以为她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进去吧。”
离的近了,陆安然才发现藏蓝色的门帘全是东一块西一块油污,无方面无表情的打开来,里面难闻的味道顿时争相恐后的跑出来。
陆安然面对尸臭面不变色,但这味道腥臭中透着淫糜,虽不至于失态,依旧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女人看到了,倒呵着嘲笑一声:“新鲜。”心里嘀咕:“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有钱人就会玩。”女孩子逛黑窑子,嘿!
无方扯着门布散气,对陆安然道:“她们做黑窑生意的人,嘴最紧,也不多事,对她们来说,什么事都没有赚钱要紧。”
等差不多两人进去一看,这房间小的只摆得下一个床,床边配了一张狭小的桌子,连椅子都没地放了。
幸好有一扇小窗,无方赶紧打开,桌上的烛火轻轻‘呲’的一声,被风吹灭。
陆安然扫了眼床铺,上面的被子也没见多干净,只能说勉强还能辨认出底色是什么。
无方索性把床铺推开,还好下面的地板是干净的,问老鸨要了个干净的垫子直接坐在床板上。
在无方回来时,看到陆安然盯着床板发呆,她过去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个字,依稀能认出是个‘余’字。
“这房间是个雪晴的女子住着,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因为要逮老猫,无方提前来打过招呼,将雪晴安排住在别处。
陆安然拇指摩挲过刻字的痕迹,“还有木屑未清除干净,应是她所刻。”
无方在窗前站的笔直,眼神也看着外面,“可能是她的姓。”
刻姓在床板,不知是怀念还是提醒自己。
陆安然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她可以给一个绯烟赎身,但她救不了世间千千万万的穷苦女子,而且正如绯烟所说,自己的人生好也罢坏也罢,最后总归也只能是自己走到底。
两人等到半夜,外面的动静慢慢变小了,门口传来鬼祟的碎步声音。
陆安然正支着脑袋瞌睡,无方一动,她就马上清醒,用眼神疑问——人来了?
无方不作声的点头回应,下一刻飞快从窗口跃了出去。
陆安然只听得‘啊’一声,然后落跑脚步声,接着没了声响,几息后,门被推开,老猫梗着脖子让无方提溜了进来。
“你们哪条道上的报个名,老子道上兄弟百八十个。”老猫满脸晦气,“老子不就是嫖个暗娼,官府来了老子都不怕。”
陆安然端坐床边,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满身矜贵自然流露,好像这不是见不得人的黑窑,而是精致闺阁。
“你当真不怕,那我们去提刑司说道一番。”
老猫诧异的看向她,“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