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突围过去两个多时辰,祁尚带着剩余人马陷入苦战。
硝烟烈火,血染山河。
天梯已经架上城墙,守城兵士握着刀上前冲砍,却突然止步,胸口被插了一支箭,口中吐血跪倒;城墙下有人刚缠好手上一道伤口,敌人已经再次挥刀,错身而过,他猛然朝天大叫一声,而地上落了半截断臂;战马铁蹄踏过火线,忽然往前一折,前肢扑下,轰然倒地,激起尘土无数……
明明战场是最血腥的地方,屠戮最厉害的地方,却也有最浩然正气的魂魄与雄伟无畏的精神。
祁尚半身盔甲全是血,横刀挥出斩下一人,一转头,手边有人喊道:“祁参领,你看那边!”
城墙如空中浓墨洒在身后,又似重山坚固屹立,烟火缭乱中,挑起一杆高旗,上面绑了一个人,脑袋下垂已然没有生息。
“他们将吊在城墙下的百姓杀了。”说话的人吐出比呼吸还沉重的语气。
祁尚一双眼睛穿越中间重重,就见叛军一把斩马刀架在另一个百姓的脖子前,嘴角扬起嗜血冷酷的笑容。
“参领,救不救?”
祁尚往前望身前黑压压的叛军,往后看被捆绑如风中枯叶飘零无根落脚的百姓,他们现在身处中间,如陷入大海的孤舟遇到风暴,进退两难。
“不是救不救,是根本救不了!”另一个把刀插在地上,撑着刀柄喘气。
他们现在寄希望在钱校尉尽快搬来援军,可是祁尚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们胜算几无,但这已经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先前的军士大喊:“那个人?!”
祁尚瞳孔微缩,仰头与高高城墙上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睛对上。
城墙两边对峙,一边苦守城池的狼山大营军士,另一边从天梯爬上去劫持了云起做人质的叛军。
“参领不是派了人保护他,怎么搞的,就被叛军抓了。”
“妈/的,尽拖后腿。”
“参领,这种人不用救了。”
祁尚没说话,伴着周围喊杀声,这片刻沉默尤显得格外诡异。
他在云起的眼睛里看到惊慌、害怕,可是在那之前,他捕捉到一丝隐藏的戏谑,一闪而逝,似乎是他错觉。
叛军那边仿佛也发现自己抓了条大鱼,打斗逐渐停歇下来,至于硝烟仍旧在空气里发酵,似乎沉淀着随时为下一场厮杀准备。
有一人顺着天梯上了城墙,他头戴高帽,身着四爪金龙服,一张脸端着严肃,眼睛努力想瞪出威严,然而姿态做过头,和本身气质搭衬不上,有些不伦不类。
“云王府,呵呵,当年在我父皇手里头还算根葱,如今就剩个空架子,一家子孬种。”
云起被束缚身体,锦衣沾满灰尘,从来风流俊俏的人物,难得狼狈,只是那张脸风华依旧,纵然焦灰扑面,照样成为漫天尘埃里的一束明光。
他哂笑一声:“找一大群人陪你玩过家家,好玩吗?”
云起认出来,这人是金玉娥的丫鬟小红曾经提供画像的外地客商,也是琼仙楼老板,既然他活着,那么琼仙楼死的那个‘老板’自然是假的。
脑子里迅速转过,顾秦牧既然是琼仙楼后面靠山,是否知道这个老板的身份,如果不知……那可就有趣了。
“我乃夏武朝宗正王萧从龙,岂容你放肆。”
云起撩了撩眼皮子,半晌道:“正宗王爷,好封号,别人一定不会当成冒牌的。”语气尤其诚恳,但表情特别欠揍。
萧从龙冷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别啊,我骨头软,你还是说条件吧。”
萧从龙不屑地偏过头,对祁尚道:“开城门投降,我念你是个人才,日后可许你位列一品官员位及公侯。”
云起觉得好笑,事实上也确实笑了。
“本朝一品官七个,历朝历代也少有超过两个手人数的,不知下面这些人你许了几个?”随便许诺这种事,糊弄没什么见识的穷寇还行,对朝廷稍有了解,万不会相信这种话。
果然下面开始骚动,大声嚷嚷起来。
萧从龙往他的面前靠近,云起算计着怎么扮猪吃老虎才能在祁尚眼皮子底下把这个萧从龙给弄到自己手里。
擒贼擒王这招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介时拖住叛军支撑西南驻军到来的几率更大,也是云起走这步棋的目的。
谁知,萧从龙一掌拍向云起后背,要把他从城墙推下去,云起手上栓着长绳,到时候拽住长绳,人不会死,至于被墙壁撞成什么样,那就不可知了。
云起眼底寒意闪过,刚要找准时机在祁尚看不见的地方动手,余光扫到什么,立刻收回攻势放任身体往下直坠。
藏在暗处的墨言差点跳出来,观月及时拉住,“慢着。”
“慢什么慢,世子要被摔成傻子了!”
观月:“……”
那方云起刚落下去,额头和城墙果然撞击了一下,撞得他有些头晕目眩,接着一阵风动,他的身体在半空被人接住,手揽肩膀在城墙上一跃再起,平稳落到城墙另一头。
云起顶着脑袋半个包,笑得风流倜傥,“少辅不出手则以,一出手连我都忍不住动容。”
突然出现在屏县的南宫止略显无奈,“世子能否站立?”
“不,我头晕。”云起整个人一歪,故意倒在南宫止身上。
南宫止:“……”
萧从龙很不高兴有人出现干扰,斜吊着眼睛口气狂妄,“你一个人也敢闯我军阵地?找死吗?”
面对言语挑衅,南宫止不生气,缓缓摇头,“自然不是。”
突然,地面震动,抬头远眺,只见远处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祁尚身边的人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参领,援军来了!”
祁尚松懈的同时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援军来得太快,而且南宫止应该在王都。
—
横梁断落前,陆安然三人及时冲出着火的房间,只听得利儿娘一道闷哼,一截断木砸在她的小腿上。
陆安然用帕子捂住口鼻,帮她扑灭火星,之后扶着靠在一口弃用干涸的水缸背后坐下来。
利儿娘只感觉半条腿麻了,慢慢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四周火势连绵,映入她的眼底,跳跃着龇牙咧嘴般的挑衅,额头的汗珠连成线,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
“陆姑娘,我连累你了。”短短时间经历一系列变故,利儿娘强撑到现在,面对前方绝路,终于哭出声,“天杀的刘志泉,死后下了地狱,我也要先找他拼命不可。”
陆安然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把遮面的锦布取下来,撕掉利儿娘残破的裤腿,取出一个小瓷瓶撒了点药粉上去,然后用锦布包裹住。
“我身边没有烧伤药,先将就用这个消炎止痛,回去后再换药。”
利儿娘摇头:“何必再费功夫。”反正也回不去了。
鹿陶陶没事人儿一般蹲在大缸边缘,“嚯,大晚上的对着小姐姐这张脸,还真以为见鬼了咧,不如你就顶着它出去吓吓人,说不定把外面的官兵都吓跑了。”
陆安然不是第一次听人编排她的脸,只是从背后变成了明面上,而且鹿陶陶本身就是这样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随自己高兴的主,和她较真纯粹浪费功夫,也就不大理会她。
利儿娘却反驳道:“陆姑娘有世上最真最善的一颗心。”
“哈哈哈——”鹿陶陶歪歪脑袋,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问道:“真心什么的,能吃吗?”
陆安然忙完后,头往后靠在水缸上,熊熊烈火卷着浓烟窜入高空,把她的左脸照得分外扭曲,好像有什么在上面跳动挣扎,只一双黑眸沉静若水,在无边的夜色里比星辰还灿烂光辉。
她对鹿陶陶说道:“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我跟你的交易。”去西南把信给云起,换取无方手上的解药。
鹿陶陶站起来拍拍屁股,“哼,你真是太阴险了。”踏着脚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咦?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万一解药藏在吉庆坊呢?无方都走了那么多天了,你怎么会想到提前把解药给她?还是……你从一开始就算计我?”
陆安然平静的目光对上她,“你有值得我信任的地方吗?”
“哇——”鹿陶陶叉腰,嘟嘴道:“果然是个从头到尾的骗子。”
在水缸上跳了个来回后,鹿陶陶纵身跃到半空里,哼着气道:“你们被烧成灰更好,我才不会给你们收尸呢。”
“狐仙其实是个好人。”利儿娘这么说着,浓烟呛得她缩成一团,大火把她脸上的泪水蒸干了,眼睛叫浓烟熏得睁不开。
陆安然闭着眼,嗖嗖羽箭和火芒交杂中,听得利儿娘呓语般轻声问道:“陆姑娘,就这么死了,你遗憾吗?”
利儿娘唯一放不下的是她女儿,或许还有一直在山洞等她们回去的姐妹们。
陆安然想,遗憾当然是有的,她还没有找到老头儿,没摸清玉牌换来的小盒子到底装着什么,对母亲的身世来历尚不得而知……
离得近点,这桩假银票案会否随着她们的死而被深埋地下,鹿陶陶又能否叫她信任,无方顺利到达西南没有,云起是不是已察觉不妥……
陆安然嘴角浅浅牵起一点自嘲的笑,不知何时开始,她放不下的已经越来越多。
几乎在浓烟与大火彻底吞入她们时,鹿陶陶很突兀的再次跳出来,“嘻嘻,我走了,我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