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纵然外间风云突变,不影响满堂欢庆。
胡家入赘的女婿姓林,单名文,今日一袭湖蓝锦袍,外貌英俊高大,只一双眼睛略有忧郁,反而平添几分魅力。
“可怜喏,自从胡小姐带着三个孩子故去后,林文差点就跟着去了,这几年一直郁郁寡欢,以前多幸福一家人,天灾人祸不长眼啊。”
“幸好现在终于走出来了,又喜得麟儿,往后日子好过多了。”
……
寻常家宴,没有那么多规矩,不需要男女分席,所以一桌子男男女女看到林文出来后都在窃窃私语。
陆安然和云起坐在靠近大门的边角一桌,不用特别打听都将这家人的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倒不是他们故意低调,实在是胡家的小厮没怎么把两人放在心上,随便指了个桌子给他们。
大家正唏嘘林文的悲惨生平,忽而一道年轻女声盖过所有声音,“你们都可怜胡家入赘女婿,怎么就没人可怜可怜胡家老爷子呢,在林文失去妻和子的时候,他同样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啊。”
这不同于其他人的论调让陆安然抬眸看了过去,所见一张秀气脸庞,下巴微微抬着,嘴角往旁边一撇,似乎脸色有些不满。
“怎么不说了?”女子看人停下说话,轻嗤道:“不过是看林文接了胡老爷的生意,以后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可劲地拍马屁呗。”最后半句让身边男人一扯,可能顾忌什么,话音落的极轻。
男人打圆场:“大家都是来喝喜酒的,就不要谈这些了吧。”
大家悻悻,不想在宴会上闹事,互相举着杯子敬酒,这一茬很快就过去了。
喝到尽兴处,大家已经不满足在原桌待着,抓着酒杯到处敬酒,或者趁着机会结交结交朋友,谈两桩生意之类。
最后,反而只剩下云起陆安然以及之前说话很冲的女子及她夫君。
偶然对视上,女子对着他们扯了扯嘴角,两人回以颔首。
大概是云起长相太过突出,女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过眼神清明,欣赏居多,倒不会令人不舒服。
坐了一会儿,女子的丈夫大概想起身去别桌敬两杯,女子一把将他拽住,“一丘之貉,这种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那……也不能交恶,大家都去了,我不去显得不合群,往后生意场上也会遇到。”
“别的事我不管,反正只要是林文的朋友,就是我郑缚美的对头。”
“你这个性格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眼神柔和,反而透出宠溺。
云起扇子摇不动了,他怎么坐在这儿莫名其妙被秀了一把?
“你很讨厌林文?”云起问道。
郑缚美一筷子夹了根青菜放碗里,“你们没有凑上去,所以不是林文请来的朋友亲戚吧?”
云起摇摇头,“我们是胡老爷这边的人。”
郑缚美丢了筷子,拉着丈夫一步三跨直接一屁股坐到陆安然旁边,像是终于在这场无聊至极的宴会中遇到同道中人般,眼底露出一丝小兴奋,“贵姓,哪里人士啊?”
陆安然不是很能明白这位年轻女子突如其来的热情,淡道:“我姓陆。”
“哦~”郑缚美等了会儿不见后话,将眼神看向云起。
云起轻轻一笑,“我代替我外祖父前来,他身体不便,不好长途跋涉。”
郑缚美陶醉在这一笑的倾城里面,直到她丈夫抠了抠手心,干咳一声,道:“说到哪里,哦,那个林文啊,没错,我是很讨厌他。”
云起不解:“为什么呢?”
“哼,别人都说他什么情深不寿、思念成疾,可怜他,要我说,他就是全世界最虚伪的伪君子。”
云起思绪略转,含笑道:“虽然林文又重新娶妻生子,可他们说的也不错,人不能始终沉湎过去,还是要为自己的以后着想。”
原以为郑缚美又要高声驳斥,没想到她这回叹了口气,说道:“要只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美灵姐姐命不好。”
胡家小姐名叫胡美灵,可能是名字里都带着个美字,郑缚美和她格外投缘,两家又有生意往来,可谓从小结的姐妹情谊。
“难道中间还有其他内情?”云起猜测道。
郑缚美有些犹豫,她丈夫拍了拍她的手掌,抱歉的笑道:“小美对好姐妹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两位不要介意。”
“虽然这样,可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大对劲。”郑缚美皱眉道:“美灵姐姐自从生了孩子后睡眠一直不好,稍微一点动静就被惊醒,哪能睡得那么死,着火了都不知道。而且平时都有奶娘照看孩子,偏生那天晚上奶娘没在房间里。”
云起眼珠微动,“听闻胡小姐母子四人晚上睡觉,遇上大火没逃出来,以致不幸丧生。如果你们当时有疑虑的话,可以去京兆府请仵作查看。”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加上那个时候我不在京里,胡伯伯一夜痛失爱女和孙子孙女所以一病不起,等到我回来,早已尘埃落定。”
关于这一点,同样是郑缚美觉得可疑的地方,“偏偏是我陪父母回乡祭祖的时候出事,后来我越想越不明白,心中又有气,想找照看孩子的奶娘问问当晚经过,结果……”她揪着眉头,沉声道:“奶娘不见了。”
如此一来,一分怀疑瞬间变成九成九。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云起回头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心里打鼓,他们单纯来吃顿饭,这个进展不对劲。
难不成走到哪里都要出一桩案子?
郑缚美的丈夫搂着情绪有些低落的妻子轻拍两下,“逝者已去,尽管你心有不舍,但我们不能随意冤枉人,免得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郑缚美想到故去的闺阁姐妹转头抹了一把眼角,正好看到林文和人对话饮酒,眼里闪过一抹强烈的恨意。
云起顺口安慰一句:“你夫君说得对,望夫人节哀,不要执着于旧事,连亡者丈夫都走出来了,你还是尽早看开吧。”
“这位林员外……”陆安然看到林文那双眼睛的时候就觉得熟悉,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他是不是办了一家学堂。”
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这般传说中的本事,但记性不差,尤其林文含带忧郁的眼睛太过令人印象深刻,故而想到她在成均书院看到孟芝与人私会时,见过这个男人。
那会儿,男人身边围着一群人,从一个门口被人簇拥着送出来,其中有好几个年岁不等的孩童。
孩子们好像和他很熟悉,依依不舍告别的时候,他挨个抱了抱或者摸摸头,显得非常喜爱孩子,又从脸上露着明眼人能看得见的忧伤。
彼时苏执这个京城百事通和她同桌喝酒,只消一眼他就认出来,“这位林员外是个大善人,在成均书院旁边对面小巷子里办了个学堂,专门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
陆安然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苏执这么说她过耳一听,没打算细问,而苏执见她兴趣缺缺也就没说林员外的故事。
没想到时隔几个月,陆安然还能遇到见过一面的林员外。
郑缚美听着,轻蔑一笑,“什么大善人,说不准是干了坏事心虚。”
“学堂叫百家堂,平时他为人挺低调,要不是有一回人家撞见他进出,都不知道背后默默支银子的人是林文。”郑缚美的丈夫不偏不倚地说道。
郑缚美更不屑,“低调还让人撞见,他不能让下人送银子?我看他恨不得宣扬得整个大宁朝都晓得他林文开善堂了。”
她丈夫嘴角抽了一下,不敢惹怒气头上的妻子,平时性格挺好的,无奈只要遇到和林文相关,就跟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
“你不服气啊?”郑缚美不满地戳了一下丈夫的手臂,“什么收容堂,明显就是林文和他女人蒙骗世人。”
连林文妻子都不肯说,偏要用他女人来指代,可见郑缚美对林文两口子意见不是一般大。
换了陆安然,就算心有疑惑大体不会真的问出来,她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更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但云起在旁边,他嫌宴会无聊,也就顺着搭话道:“林文的妻子?在学堂帮衬他吗?”
郑缚美呸了一声,“他们就是在百家堂勾搭上的。”
勾搭两个字让郑缚美的丈夫哭笑不得,连连解释道:“林夫人是百家堂请的女夫子,林文去了几次两人慢慢熟识,因为她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让林文慢慢走出失去儿女妻子的阴霾,后来学堂的人出面,帮两人定下这门亲事。”
郑缚美冷笑:“呵,一个入赘的男人而已,叫什么林夫人,他急着改大门牌匾吧。”
这时,宴厅里发出热烈的声音,让四个人的谈论被打断,他们抬头看过去,原来是林文的夫人把孩子抱出来了。
新生孩闭着眼睛睡得正熟,被声音吵醒开始哇哇大哭,顿时满场更热闹了。
林文看着新降生的麟儿终于露出点笑容,从妻子手里接过孩子小心地抱着,带给亲朋好友看看。
“好漂亮的孩子,像林员外。”
“这孩子天庭饱满,以后有福气啊。”
“瞧这娃生的,粉嫩粉嫩的,多水灵……”
……
赞美之词不要钱地往外涌,每经过一个人都要收获一堆,林文脸上渐渐多了为人父的和蔼微笑。
“多谢各位亲朋来此一聚,我林文能喜得麟儿心情很复杂,有难过也有感激。”林文对着众人说道:“对于美灵和孩子的逝去,我这辈子都将无法释怀,我以为人生只有无尽的黑暗,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哽咽着,眼眶泛红,真挚而满怀激烈情绪道:“但是,今天我要感激老天爷,他还是天赐我微渺的种子,期待与陪伴着他发芽长大,成为我这一生寄托。”
“所以,我的孩子是天赐,是收走了我三个孩子之后,老天对我的补偿,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们回来了。”
这番话不可谓不感人肺腑,有些妇女还偷偷抹起眼泪,只有郑缚美眼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正在这时,似乎在回应林文的话,一道惊雷再次平地炸响。
为了不吓到孩子,林文刚准备让奶娘抱着孩子下去,一个小厮跑进来。
“姑爷,老爷带着法师说要来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