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山水接天,风雨如幕。
亭内,炉上火气蕴蕴,酒气随着热气飘荡而起。
未曾饮酒,已然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许言饮了口手中的女儿红,畅快的吐了口气,“天下美酒,不可辜负。唯有饮酒之时才觉快意非常。”
刘备等人在一旁暗暗咂舌,此人已经饮完了两坛女儿红,此时手中的是第三坛。
即便是刘备穿越而来,也算是自诩能饮酒,可女儿红的酒力非比寻常。就算是他,饮完之后只怕也要醉上三分了。
公孙瓒好奇道:“不知许君能饮几斤?”
许言抬头笑了一声,“若是寻常酒水,放开痛饮,约莫能饮一石,只是这酒性烈,只怕是要减半了。”
“许君好酒量。”公孙瓒沉默片刻,却是看了刘备一眼。
几人一路西来,刘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拼不过。
萍水相逢,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无话。
酒气酝酿,炉下枯枝噼啪作响。
“只是如此饮酒,无甚意思。”许言面色已然有些发红,想来即便再是擅饮之人,饮到如今,多少也要有些醉意。
他脱掉身上的复衣,站起身来。走到亭边,透过亭外重重叠叠的雨幕,望向远处那条巨大的鸿沟。
折戟沉沙铁未消,此处不是周郎赤壁,却是当年楚汉经行处。
中年人靠在行亭的柱子上,望向刘备等人,笑道:“此间鸿沟,昔年高祖与霸王争胜之处。一沟而定天下两分,其位之重,不下垓下。千古风流人物,终做尘土。彼时英雄豪杰,何其多也。诸君,可试言之。”
楚汉之争,距今已然有四百余年。只是汉人尚武,即便是不曾读书的边境武夫,混迹市井不事生产的江湖游侠,也知昔年楚霸王!饮酒大醉之时,也能诵上几句大风歌!
一时沉寂,众人各有所思。
唯有侍立在许言之后的中年人轻轻苦笑了一声,自家家主看来是有些醉了。
“嘿,若是不论成败,某所最钦佩者自然是霸王。”公孙瓒怪笑一声,最先开口。
他本就是言谈无忌的性子,既已开口,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所遮掩,他笑道:“昔年霸王以八千江东子弟起于江东,横戈跃马,直入中原。破舟釜于巨鹿,一日几战。先破章邯,再破王离。高祖手下勐将如云,谋臣如雨,然也是几次败于霸王之手。后虽兵败身死,亦是当时一代人杰也。”
靠在柱子上的许言笑了笑,“霸王虽勇略难当,然轻于杀戮,疲于军事,所过之地,多所屠戮。虽为豪杰,可有霸王这般人,于世道而言,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公孙瓒饮了口酒,不以为意道:“昔年天下反秦,诸侯汹汹。欲平天下,如何能事事兼顾,自然要拣选其重者。再者,既动兵戈,自然要死伤,为将之人,岂可妇人之人。”
“一看许君就是不曾上过战场的,你等读书人就是读的书太多了些。整日里将仁义挂在嘴上,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圣人教诲。可圣人的仁义道德,难道能退敌不成?昔年夫子周游六国而不见用。夫子真为圣人耶?”
公孙瓒醉意已深,一言既出,心中所想便是不吐不快。
刘备在一旁给他打了几个眼色,只是公孙瓒正雄辩滔滔,不曾见到。
刘备抬手揉了揉额头,忽然有些头痛。
靠在柱子上的中年人闻言只是一笑,“我其实是上过战场的,虽算不上什么名将,可也曾亲手杀人。不过伯珪之言也有理。乱世之中,总是要狠下心肠的。”
公孙瓒见此人认同了自己之言,满意的点了点头,“读书人中还是有明理之人的。”
许言将目光转向其他几人,“诸君又如何?”
刘整轻咳一声,已然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整以为,秦汉之杰,当首推汉相萧何。韩信虽善战,然若无萧相经营后方,虽韩信用兵如神,只怕也非霸王之敌。后汉定天下,治国之策,多出萧相之手。后继之人,萧规曹随而已。”
公孙瓒笑了一声,“萧相不过明于内政,一时之人,张良陈平,只怕都是难分伯仲。”
刘整平日里最是钦佩萧何,闻听公孙瓒此言自是不服。
“陈平虽有智略,然多奇谋,非堂堂正正,正大光明之法。可用一时,而不可用于百世。张良多谋,然功成而身退,论有益于世,不如萧相多矣。”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的性子,自知说服了不了对方,倒是都没有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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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却是想到了此时的荀或与郭嘉,与当年的萧何与陈平何其相似。
若郭奉孝不死?又会如何?
许言只是笑了笑,接着转头望向关羽。
“云长心中可有钦慕之人?”
“自然是有的。”关羽嵴背挺直,双手平放于膝上,“羽读春秋,高古人节义。前慕季布千金一诺之信诺,后仰田横死节之壮士。”
这次许言倒是点了点头,“世上事,刚则易折,云长还需思之。”
“羽本解良一匹夫耳,生死之事自有天定,求仁得仁,羽无所怨。”关羽正色道。
许言轻轻点头,看向刘备,“玄德也可试言之?”
刘备拢了拢袖子,稍稍沉默片刻,“备曾读野史,书中尝言霸王暴虐,高祖诡诈。正史所言高祖仁德,皆是伪装以邀仁义之名。”
众人都是不知为何刘备突然提起此事。
许言饶有兴趣的问道:“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却是笑道:“备为汉室宗亲,论理当为高祖晦。只是在备看来,其实无论是真仁义也好,假仁义也罢。高祖终是灭秦平楚,安定了天下。以汉四百年之基业,与民休息。”
“若宽厚仁义,能演一世。那在备眼中,便是真相。”
许言蓦然大笑,“玄德此论我倒是第一次听闻,颇为有趣了。”
“如今我等皆言,不知许君之志如何?”刘备忽然道。
许言打量了刘备一眼,笑道:“少年求学之时,我与阿整所思相同。遍观青史之时,我所思与云长相同。横戈于战场之时,我与伯珪所思相同。赋闲之时,思王霸之道,我与玄德相同。”
他大笑着走入亭中,将手中酒坛放下,拿起蓑衣,披在身上。身后的仆人起身为他撑伞。
中年人笑道:“时至今日,我只想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带着身后的仆人就要离去,只是走到门口之时,却是转过头来,戏谑一笑,轻声言语了一句。
“其实那卢子干也不过是个才知天命的老家伙罢了。”
他带着仆人冒雨而去。
公孙瓒愣了良久,这才饮了口酒,“玄德,我是不是方才说的有些多了?”
刘备没有理他,独自喝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