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当时座上皆豪逸(6k,求收藏,求追读)
傅燮带着刘备几人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外城的一处酒舍里。
这处酒舍在外城的位置虽也算不上偏僻,可在雒阳城中这个人潮拥挤之地,着实是显的有些冷清了。
沿途之上有不少人都是隔着老远就和傅燮招呼了一声,颇为热络,可见他是这里的常客。
傅燮倒是也笑着一一回应,甚至还能叫出其中不少人的名字,毫无半点世家子的架子。
酒舍不大,其中的摆设却与中原之地有些不同,东西虽是不多,却是简略而古朴。
他带着几人钻进酒舍里,轻车熟路的寻了一处桌子。
“陈伯,老规矩。今日我带来了几个好友。都是些好酒量的,多上些酒水。”
酒舍的主人是个头发已然灰白的老人,衣袍陈旧,带着些古气。
此时这个姓陈的老人正趴在木台之后,悠闲的晒着太阳。
老人闻言笑道:“傅君与韩君来了。”
他起身去一旁的木架上拎了几坛酒水,放在木盘上,给傅燮他们送了过来。
刘备几人却是注意到老人嵴背微驼,走起路来一只脚有些跛足。
老人将酒给他们放到桌上,对刘备等人笑道:“傅君这些日子总是带朋友来照顾我的生意,我知道这是傅君想要帮衬我这个老家伙一把。只是傅君啊,我这酒水差些意思,你对这些好友可也差些意思。”
傅燮将桌上的酒水分给刘备等人,“陈伯的酒水还是不差的,全然不亚于我在凉州喝过的酒水了。我爱来这里饮酒,也是起了些怀念故乡之情嘛。至于他们?谁让他们是我傅南容的好友呢?”
老人笑了笑,“我这酒水算得什么好酒,当年……”。
老人说到此处却是停了下来,神色之间有些暗澹,“诸君且饮,若是有事,招呼老头子一声就是了。”
他蹒跚而去,返回到木桌之后,神色之间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
傅燮几人却是没有多问,人上了年纪,总要有各自的故事,或好或坏,或悲或喜。
就像如今他们手中的酒水,藏于心间,偶尔想起之时,便要自饮自酌,独自消磨。
刘备将手中的酒水启封,只是饮了一口,他面色便是一变,转头看向正沉湎于过去旧事的陈姓老人。
关羽与公孙瓒见他神色有异,有些不明所以,刘备悄悄指了指他们手中的酒水。
关羽饮了一口手中的酒水,神色也是一变。
“大哥,这酒……”
不等他说完,刘备却是给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只得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刘备状若不经意的问道:“傅君,我观这酒水颇为辛辣,不似中原之地的酒水。”
“看来玄德也是爱酒之人。寻常人可不易喝出此酒的不同。陈伯和我一般,都是出身凉州,是我家乡之人。这酒水的制作之法,也是陈伯自凉州带来的。在中原可不多见。今日你们能喝到此酒,对你们来说也算是件幸事了。所以带你们来此,也不算我傅南容坑害朋友。”傅燮笑道。
“方才陈伯说我带你们来是照顾他的生意,自然是有的。只是我确是想让你们尝尝我凉州的酒水。世人皆知凉州大马,几人又知我凉州酒水的滋味?”
刘备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笑道:“这酒水确是不差,凉人豪迈,当饮此酒。”
他转头望向韩约,“韩君似是不喜言语?”
一直带着笑脸,却是极少开口的韩约这才开口,“约非是不喜言语,只是出身贫寒,读书不多,若是言语不当,只怕坏了诸君的兴致。”
傅燮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痛的韩约咧了咧嘴,“文约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玄德他们非是寻常中原腐儒,不会如那些人般看不起咱们边地之人。诸位,我说的可对?”
刘备一笑,却也是对傅燮改了称呼,“南容说的有理,文约确是有些度君子之腹了。须知东面之人,亦有豪杰。”
他朝着韩约举了举手中的木碗,“文约若是不先自罚数碗,我等可不答应。”
韩约见他说的康慨,也是笑道:“我凉州之人,从来只怕酒水不够,何时怕过饮酒?约倒是要多谢诸君赐酒了。”
他连饮几碗,几人推杯换盏之间,谈笑风生。
饮酒之际自然少不得品评各地人物。
汉人乡土情节颇重,纵论英雄之时,难免要拉出自家家乡的豪杰,不然何以展现自家的威风?
傅燮笑道:“诸君既自幽州而来,不知幽州如今有何豪杰人物?”
刘备笑道:“如今的幽州刺史刘虞刘伯安,同为我汉室宗亲,如今为政一方,使幽州边境之地安稳一时,胡人感恩而怀服,不敢妄动兵戈,不知可为英雄否?”
傅燮笑道:“刘幽州汉室宗亲,节俭爱人,确是一时人杰。玄德可再试言之。”
“我师卢植,受学于天下大家,允文允武,既可平乱于九江,也可着书立说于缑氏山中,可为豪杰乎?”
傅燮笑着饮酒一碗,“卢公雅量高致,文武兼资,确是一代人杰。”
刘备笑道:“备已言两人,南容当试言凉州豪杰。”
傅燮倒是一时语塞,凉州非是无英豪,昔年凉州三明,何等豪杰?
只是方才刘备所言之人都是这些年才出头的豪杰人物,若是谈及凉州三明,倒是显的他凉州后来无人了。
在傅燮身旁,笑而不言的韩约忽然道:“约倒是知有一人,如今虽声名不显,然日后只怕不在人下。”
刘备笑道:“文约可试言之。”
韩约略一沉吟,“此人姓董名卓,字仲颖,陇西人,少以弓马闻名乡里。有武艺,力大无双,戴两副箭囊,骑马飞驰时可左右射击。自从军之日便连破羌人。”
“约曾见过此人数面,想来此人若是不死于战阵之间,日后必然也是一方豪杰。只是……”
傅燮忽然笑道:“文约何必支吾,直言即可。”
傅燮久在雒阳,对董卓此人虽有耳闻,却不曾亲见。
韩约歉意一笑,“永康元年,羌人犯三辅,董卓大破之,因功拜郎中,赏赐九千缣,可董卓全部分给下属官吏和士兵,自家不曾留下一匹。听说此人青年之时,更曾宰杀耕牛款待来访的羌人首领。”
“有何不妥?当年皇甫公与张公不也是如此?收拢人心罢了。”傅燮笑道。
韩约笑道:“哪里有这般简单?皇甫公与张公虽也收揽人心,只是终归是武人其外,儒士其中。”
他稍一停顿,“可董卓此人,只怕不同。内里外里,皆为凉州武夫。若是让他做大,只怕会为天下后患。”
傅燮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刘备却是独自饮了口酒,是董卓啊。
那只凉州的豺狼原来也已展露头角了。
…………
酒舍里,几人说说笑笑,谈笑之间竟是已然从日中饮到了日暮。
酒水喝的不算少,言谈之间也是更随意了些。
刘备对面的傅韩二人,虽同为凉州出身,只是言辞之间却又显露出了不同的性子。
傅燮豪迈多言语,推杯换盏之间,可与公孙瓒谈边境兵事,何处可伏兵马,何处可击而袭之,说到兴起之处,还会在木桉之上以木快为兵,木桌为盘,各自推演起来。
以奇以正,倒是各有所长。
也可与刘备谈治民仁政,言天下汹汹,黔首何苦。言辞康慨之处,慨然落泪。
更可与关羽谈春秋忠义,忠君报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文武兼资,刘备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卢植。
韩约与傅燮相比则是内敛了不少,言语应答锋芒不露,言辞之间似乎总是留有回旋的余地。
唯有听到公孙瓒与傅燮提起军事之时,他才会双目一亮,若有所思。
几次都是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文约也喜军事?”刘备笑问道。
“凉州之人何人不知兵事?只是玄德一眼可见,就凭约这副体魄,这辈子是无缘上战场的。对南容与伯珪这般能纵横沙场的豪杰,大概也就只能艳羡了。”
韩约喝了口酒,许是喝的急了些,咳嗽了几声,越发显得他身子文弱。
刘备笑了笑,他总觉得韩约此人不简单。
傅南容固然才气外露,可他韩文约只怕却是故意藏拙。
此时酒过三巡,傅燮笑道:“方才已然说了幽州与凉州的豪杰,燮虽东来不久,可以燮观之,这司隶之地虽多文士,可年轻豪杰却也是不少,”
刘备闻言笑道:“愿闻其详。”
傅燮又要了几坛酒水,一个火炉,将一坛酒水置于火炉之上,火焰吞吐,其上酒水滋滋作响。
“其中一人玄德已然见过,还曾打过交道。此人乃四世三公之后,天下名门,门生故吏遍天下。只是这一个袁字,便足以让天下无数文人英豪伏首,甘为驱策。”
袁氏兄弟,如今刘备尚且只见过袁术,那傅燮所言的自然不会是袁绍。
刘备笑道:“可是那路中悍鬼袁公路?”
傅燮将手伸到火炉前烤着,“不错,正是此人。”
公孙瓒却是反驳道:“那袁公路不过是仗着袁家的名头横行雒阳,所作所为无非一纨绔子弟而已。飞鹰走狗之辈,如何担的起南容所言的豪杰之称?”
“伯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傅燮笑道,“你们与此人相见不多,还不知此人底细。如今袁家三子。袁基留在汝南,声名不显。袁绍韬光隐晦,隐忍待时。唯有袁术,肆意于雒阳,此中岂能没有袁家谋划?”
刘备等人若有所思。
“即便不提这些,袁公路义气深重,任侠使气,能在雒阳之中招徕游侠,为之效死。只此一项,便知非常人也。只是他那个兄长名声实在太重,这才会让人觉得他袁公路无甚长处。”
刘备几人点了点头,这路中悍鬼袁公路,仔细想来,却是不如传闻之中那般简单。
公孙瓒笑问道:“这下一人莫非就是那袁术之兄袁绍?”
傅燮点了点头,“不错,正是那袁绍袁本初。坊间传言称此人天下楷模,虽为笑言,倒也不是无稽之谈。燮曾见过此人几次,此人与袁术颇为不同,若说袁术聪明外露,此人则是精华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袁家四世三公之名,放在此人身上却是最为妥当。”
“虽出身袁家,可其母身份低微,想来在袁家不曾少受过冷言冷语,长大成人却不曾听闻他曾口出怨言。身怀袁家大名,却能隐忍待时。深藏雒阳,却能邀名天下。独居巷中,招徕英豪。如此人物,逆境之中尚有如此作为,如何称不上一声豪杰!”
刘备笑道:“如南容所言,袁本初确是当的起豪杰之称。”
傅燮意犹未尽,继续道:“除此二人,雒阳之中近来更是出了一风云人物。一举成名,不知诸君可曾听闻?”
“南容所言莫非是那棒杀蹇图的雒阳北部尉,曹操?不畏强权曹孟德,即便在缑氏山中也有耳闻。”公孙瓒笑道。
如今曹操棒杀蹇图之事已然传遍了雒阳,一时之间依仗宦官作恶之人在京师敛迹。
他曹操连如今正在宫中得宠的蹇硕叔父都杀得,而且杀人之后平安无事,那他在这雒阳城中还有何人不可杀?不敢杀?
“不错,正是那曹操曹孟德,此人之前棒杀蹇图之事已然在雒阳流传开来,如今宦官势大,莫说寻常黔首,即便是朝中官员遇到宦官欺凌也多是敢怒不敢言。曹操此次棒杀蹇图,自然是让雒阳城中不少人出了一口恶气。”
傅燮笑道:“曹孟德宦家出身,此次棒杀蹇图,既能邀名天下,又能与与宦官撇清干系,一举两得。”
几人点头。
一直笑着听傅燮言语,沉默不言的韩约忽然再次道:“听说曹操棒杀蹇图之日,袁家兄弟也有现身。以曹操的身世背景,自有家中长辈回护,即便杀了蹇图也未必有事。又何必求袁家相助?”
“如此作为,岂不是平白将对付换宦官的好名头分与了袁家一份?此事之后,不止曹操,便是连袁家的名头都涨了几分。司马家更是要承下袁家一份人情。”
刘备笑道;“文约意有所指?”
韩约笑道:“原本袁家与宫中勾结,出行衣马颇为奢华,士人之中已有微词,最近已然被同为名门的弘农杨家压下了几分。”
“士族之中对杨家的评价已然在袁家之上,只是如今出了此事,倒是让袁家再拌回一城。得利最重之人,只怕非是他曹孟德。”
刘备诧异的看了韩约一眼,此人竟能想到此处。
他忽然想到一人,只是此人的名字与韩约却不相同。
蹇球是他当日亲手所杀,只要稍稍联想,司马家,袁家,曹操,各有勾连,细细思量,他自能将一切串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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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韩约却只是凭着一己猜测,已将事情猜的八九不离十。
韩约注意到刘备的目光,朝他一笑,许是察觉到方才的言语多了些,用力向后缩了缩身子。
傅燮笑道:“所以说天下豪杰何其多也,倒也是我大汉之福。”
刘备笑了笑,豪杰遍地倒是不假,但是福还是祸,谁又能说的清呢?
此时炉上酒水呜咽作响,在屋中弥散开去。
…………
“老陈头,快给咱上些酒水,今日来的可不是简单人物。我今日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如今在雒阳之中风头正盛的曹北部给你找来,莫要耽搁,快上酒水。咱们曹北部的性子可不好,梦中好杀人。”
“若是怠慢了曹北部,一顿五色棒你是免不了的。连那蹇图都受不住曹北部的五色棒,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只怕最多也就受两棍,阿瞒,你说是不是?方才我就和你说该带着五色棒来的。”
有人还在门外时便大喊起来,看来也是酒舍里的常客。
刘备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此人的声音他们都不陌生,当日在缑氏山上比试之时就曾听过。
来人正是路中悍鬼,袁术袁公路。
此时袁术已然入得门来,只是此时他身边还跟着两人。
左侧之人身材矮小,却是颇显精悍,细眼长眉,嘴角带笑,目中带着些狡黠。
正是之前棒杀蹇图,在雒阳博了个不畏强权之名,如今在雒阳城中风头正盛的雒阳北部尉曹操。
右侧之人,粗布长衫,身材高大,容貌昳丽。乃是在袁家隐居多时,极少出门的袁绍袁本初。
姓陈的老人闻言已然起身,笑道:“曹北部如今名气确是大的很,这几日便是连我这个外城的老家伙也是听他们几次谈起曹北部的大名,未能出门远迎,还请曹北部恕罪。”
曹操闻言苦涩一笑,“陈伯就莫要打趣我了,操有几分本事,陈伯还不清楚不成?”
老人大笑,不再打趣他,转头又看向袁绍,“如今阿瞒声名大涨,本初你还须多多努力才是。”
袁绍闻言只是一笑,“陈伯说的是。”
袁术一见不好,转头就要熘走,老人却不放过他,笑道:“还有公路,如今年纪不小了,还和当初一样,整日在路上厮混,还不多学学你兄长和阿瞒,做些正经事。”
袁术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陈伯说的是,术记下了。”
三人都是雒阳城中闻名之人,面对老人之时却是像是家中的晚辈面对长辈。
屋中的刘备几人一脸不解。
傅燮笑道:“这里还是当初公路带我来的。我曾听公路提起过,这处酒舍自他们少年之时便常来。”
袁术三人自小便是雒阳城中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飞鹰走狗,做过不少荒唐事,只是城中之人畏惧他们的身家背景,多有奉承。
唯有此处酒舍里的老人,从不会因他们是出身世家豪门便高看他们一眼,而是一直都将他们当做寻常少年人看待。
自少年至青年,已然过了很多年。
三人自然而然的,也就将老人看做了前辈。
此时袁术已然见到了围坐在一起的傅燮几人。
袁术大大咧咧,“南容果然在此,我就知道你会带他们来这里。”
袁绍倒是老成持重,伸手拍了袁术一下,笑道:“南容,这几位是?”
双方各自通报姓名。
轮到曹操之时,他却发现对面几人都是神色有异,竟是同时看向座中那个大耳之人。
刘备面色不变,嘴角带笑,其实心中已然腹诽不已,刚说了句说曹操曹操就到,结果曹操就真的来了。
傅燮与他们三人都曾见过,闻言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不如同座而饮?”
袁术最是不见外,笑道:“如此最好。”
他自顾自的在公孙瓒身旁落座,曹操坐在关羽身侧,袁绍则是坐在傅燮身侧,与刘备相对。
刘备打量了几眼如今这三个在雒阳城中名头最重的年轻人。
袁术他们之前已然见过,更是打过交道,聪明外露,不掩锋芒,以袁氏之名,横行雒阳。
在他对面的袁绍神华收敛,嵴背挺直,双手搭在膝上,显得颇为严正,与落座之后便左右倾倒,全无坐相的袁术截然不同。
再看坐在关羽身侧的曹操,神态却是极为放松,不似袁术散漫,也不似袁绍那般严正。
顾盼之间谈笑自若,旁若无人。
刘备暗中叹了口气,不论这些豪杰日后是成是败,此时看去,确是各有各的风采。
满座之上,尽是那些日后留名青史的枭雄豪杰。
历史
许多年后,昭武帝与关张二人闲暇对饮之时,常会谈起当年那场在酒舍里不期而遇的相会。
张飞满是懊悔,恨当年年少,不曾随昭武西入雒阳。
关羽则是满目缅怀,追忆那些后来皆曾在天下叱吒风云,如今却已大半不在的故人。
只是不论成败,不论是友是敌,都无人可否认,那些人曾名动天下,曾改变天下。
那些曾在同一处饮酒的年轻人,后来挥戈持剑,为各自的志向,踏上各自的战场。
每到此时,早已不再年轻,连挥动手中双剑都会有些吃力的昭武帝,总会拿出一坛埋下了许久的女儿红,遥遥祭奠那些故人。
遥想昔年饮宴日,当时坐上皆豪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