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乌云蔽月。
冷香阁繁华如昨,秋筱姑娘粉墨登场,一舞倾城,人人流连喝彩,争相拥挤欲夺得今夕头筹,没有谁问起她为何消失两日。
如此还算风头正好,花魁的情形则落寞得多,或许来人都觉着这位美人可望而不可即,只适合当作一尊塑像来观赏,绝非可以染指之辈。他们会揣测,最后谁能赢得芳心,却不会有任何一个真正出马,以身相试。
沈渊猫在炕上,领着两个丫鬟烤火。她还是决定搬到园子里,京城不比水乡温润,冬天若是没有了地龙,于她实在难熬。
头几年不也是在这儿过冬的?眼下观莺已不吵闹了,隔日就要被送走,往后大半个冬天都会清清静静。
炭灰里埋了几颗栗子,绯云守着三脚双耳炉,拿火筷子时不时拨一拨,等着尝尝会出什么味儿。沈渊找出一截红丝线,拉着绯月玩翻绳儿,她们少有这样童趣的时候,几个花样翻来覆去,也不觉得乏腻。
“不对,这边儿,你得这样……哎呀……”
沈渊兴致勃勃,用眼神指点着丫鬟,谁知绯月走了个神,丝线滑脱手,落到炕面卷成一团。绯云刚好往这边瞧,忍不住掩嘴偷笑。正待重新开头,门口传来阵敲门声。
“请姑娘开门,有东西送来。”
水芝带进来一身霜寒,绯云合了门,连忙给她倒杯热茶,沈渊也嘱咐去炉边上暖着,有话慢慢说。水芝亦不拘束,行了个礼接过斗彩鱼莲杯,轻搓手背缓着劲。
“这可稀罕了,什么要紧东西,打发下头人跑腿就是了,怎么你还亲自过来?”沈渊笑道——她早发现了,自己房里人手大变,和墨觞夫人提起搬迁时,对方也答应得畅快。
“你喜欢,那就过去吧,园子里安静,可也偏僻,我总担心照顾不周全,不过无妨,年年如此,我叫水芝多多照看。”沈渊刚刚提了一句,墨觞夫人立刻接上,倒像是提前打定主意,两个人恰好想在了一处。
路程劳累,沈渊急着想歇一歇,没顾得上多问,等休息过来,下人已经办妥了一切,自己只消领着贴身丫鬟,舒舒服服地住进暖阁就成了。
水芝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镶花珐琅匣子,躬身奉上:“奴婢也不明白,是外头人送进来一块玉坠子,让务必交到姑娘手上,还让带一句话,说请姑娘放心,这回必不爽约。”
“爽约?是什么人?”沈渊一愣,下意识反问,立时三刻想不起自己与谁有约,反而没在意送来何种坠子。再看下首,水芝也只是保持微笑,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奴婢不认得,对方是个小厮打扮,说主子是熟人,姑娘听了那句话自然会明白。”
绯月已从水芝手中接过东西,转而递上,沈渊心中有疑,顺手便接了,分量不重,铜环眼上也没落锁。打开一瞧,里面的确是块坠儿,打磨成水滴形状,纯黑似漆。
匣底铺着孔雀蓝色厚绒,光下微微带点青绿变幻,衬得墨玉愈发嫩润,纯净无一丝掺杂。沈渊拿起来细看,质地不似寻常,格外细腻坚硬,像是……西北一带的出产。
“这玉黑漆漆的,倒是少见。”绯月忍不住道。
不怨丫鬟多嘴,送给楼中女子的东西,多以色彩鲜艳为好,反其道而行之又不留名,冷香阁里还是头一遭。
沈渊主仆三个都觉得奇怪,只好一并看向送来的人。水芝早和墨觞夫人一起查验过,同样不识,摇头道:“匣子送进来,夫人查看过,也不知道是何意,左右不是祸害东西,便请姑娘自己做主了。”
“这样吗?”沈渊沉吟片晌,“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屋外的夜色沉重漫长,水芝披了件青呢斗篷,提着六角风灯,小小一个橘红光点摇晃前行,经过一丛灌木藤,差不多隐没进黑暗。绯云被吩咐送水芝到后园门口,水芝推辞了,说园子里是有灯的,自己来去道路也熟,天寒地冻,别再累得别人出行。
如此,沈渊还是坚持送一送,绯云便在小院外十来步处停了,目送水芝的身影到消失不见。风吹关节发凉,绯云搓热手心揉一揉,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一瓶膏药。天还不冷的时候,冷香花魁伤了手臂,淤青吓人,用了某种特调的膏药,没两天就好了。
似乎是谁送的来着?某些片段一现而过,没有过去很久的记忆轻松解封,绯云想起来药油的味道,脚步不由自主顿住,思绪不知该落在哪里,谜团解开又添担忧。
在山庄的时候,姑娘收到离公子的书信了吧?细算起来,两个人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面了。下个月就是新年,往后是元宵,可以看灯会,姑娘十二岁那年遇见离公子,可不就是放河灯的时候跌了一脚,正好被离公子拉住的么?
可为什么,姑娘并不喜欢的凌姓客人时常主动示好,离公子反而音信日渐模糊了?
绯云和绯月都觉着,沈渊和离雪城这两个人,将来一定是要成婚的,只是被病痛耽误了几年。她们和沈渊朝夕相处,从来没想过其他人可能成为自家主子的夫婿。
沈涵上门来兄妹相认,两个丫鬟开始蒙在鼓里,差点以为多年来的情分成了镜花水月,后来终于安了心,为主子高兴之余,也为那离公子忧心,怕将军府门槛高耸,接纳不得一个乐师妹婿。孰料,沈将军与离公子竟是故交,她们又松了一口气。
作为丫鬟,很是不应该议论姑娘的婚事,假若沈渊真的另择他人,她们也只会尽力帮扶。而离雪城不只占了先来者的机缘,但看初识在少年,不咸不淡不主动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沈渊。
绯云转个身,凭着本能往回走,鼻尖莫名又涌动起药油的味道。她努力回想离雪城是什么样子,上一次和姑娘见面是什么时候。冷风直直吹过面孔,她浑身打了个寒颤,记忆也像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