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白白净净,有一副斯文清秀的样貌,常作书生打扮,身板瘦削,不过还好不是病弱,除了修行悟道,也能分担不少观中的大小杂活儿。他没有真正地出家,从而未起道号,人人都唤他的俗名“长安”。
其实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儿,谁知道呢?玄尘也从没刨根问底过,凌虚道人与他自个儿都这么说,那就是吧。
名为师徒,凌虚道人却似乎没教授过长安太多东西,这个年轻后生更喜欢看星星,每日到了晚上,必定要例行夜观星象,不站足了两个时辰不罢休。
道家学说里头,观星也算由来已久,长安亦没有影响到谁,故而玄尘甚少过问,唯一难办的就是许多时候凌虚道人外出,并不会将长安带在身边。后生一个人留在长生观,和师兄弟们相处虽也和睦,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东西。
他这个人,太独立,太谦和,与谁都温吞有礼,恪守距离,从而使得人家也难和他亲近,比出家人更像要超脱到世外。他又不穿道袍的,每每行走观中,叫香客看见,还以为是谁家的小郎君,时常会偷偷拉过小道童,询问这公子家在何处,可有婚配。
玄尘曾郑重问长安,是否想过受戒出家,拜进山门,常伴神明座下。那时长安刚刚点上供香,准备动身去后院看星象,听了如此一问,竟然愣住,回头看着面前的三官大帝神像,嘴唇翕动,良久给不出回答。
无声胜有声……玄尘明白了长安的心意,同样的话,从此再也没有提起。也对吧,若后生有此心,大约早就跟随了凌虚道人,哪里还要等到自己来问呢?当初师父说过,凌虚道人并非池中物,如今看来,长安亦是如此吧。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山下风云际变了不知多少次,很少能波及到长生观里的清净。凌虚道人外出的时间愈发久,几乎快要叫人忘了,还有这样一位高士的存在,新来的许多小道童更是只闻其名,而从未得见真颜。
连同长安也是如此,年岁流转得飞快,他的容貌却似乎没有改变。玄尘到底得了师父真传,并非庸碌之辈,冷眼看出些微门道,只不点破——都是从小修行在其中的,见识没见识过且不论,心里明白便好,不值得大惊小怪,更遑论宣之于口。
果然,凌虚道人的眼光没有错,长生观当真是洞天福地,玄尘心想,自己也算上天保佑了,有生之年接连得见大道,想必也能够沾染那么点福报,修得一个善果。
可惜凌虚道人已经整年未归,长安也开始了云游,只不过,他会记得打声招呼,来去差不多有个定数。倒是没有香客专程来寻长安的,这位观星师没什么很大的名头,陌京城的人也多愿参问一卦,直截了当。
北疆战火频频的那一年,长安决议动身,临行前玄尘同他说了彻夜的话,无非是一路小心,多加保重。苍梧最信重的是南天护法,陵光神君朱雀娘娘,被奉为护国神,凌虚道人留下的罗盘背面也雕绘着雀鸟。长安道,有此吉物庇护,北疆之行必能平安顺遂。
玄尘颔首,不多做挽留。他知道北方一点都不太平,更知道自己劝不住。长安为何要冒这趟风险,长生观住持不知道,白天破例问了一次,毫不意外地没得到答案。
长安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请玄尘放心便是。
陌京与北疆远隔千里,长安起初还有书信寄回,叙说路途风物见闻,后来行踪愈发远,音讯也渐渐传不到了。玄尘不必猜也知道,并非递夫脚程不及,只不过当事人不愿再开口罢了。
中间凌虚道人回来过,听闻长安动身去往北疆,默默点了点头,同样不置一词,当夜去了长安往日常常看天象的亭子,观星的样式如出一辙。
在玄尘的记忆中,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凌虚道人与长安,师徒两个再也没有碰过面,永远都是错开来,巧合得到了极致,几乎如同默契之下的刻意。长生观对他们而言,如同一座临时歇脚的客栈,且长年累月也不见得住上几天的。
长安从北疆回来时,口中说着一切都好,身形却明显憔悴了太多,身上还有一股未散去的药膏子味儿。那阵西北的战事刚刚平息,连带周围地界都不算十分太平,再得道的人也难敌刀剑无眼,玄尘想起来长安刚入玉瑕山的时候,那么个与世无争的少年,样子虽没怎么改变,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这一回来,凌虚道人已经重新出发月余,长安留了下来,好生修养,整日总要抽出时辰长跪在三官神像前。偶然一次,玄尘听见他絮絮念叨,福生无量,诸天显灵,神君寿数未尽,终得重生。
是什么?住持隐约能猜到,却难以置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还是只该存在于久远古老的传说中,如同殿上那无喜无悲的神仙塑像,瞻仰供奉就好,哪儿敢与仙君交谈。
也是那年城中千秋庆典,万民朝贺,玄尘被天家大礼请去宫里做法事,也带上了长安。大殿的一派金碧辉煌里头排了高低次序,立着众位宫嫔贵人,为首的是国母自不必说,仅在其次的那一位虽登不得正,却为着身怀有孕,气势格外凌人,最为抢眼。
孕妇不宜浓妆艳抹,那位娘娘的眉眼清楚,玄尘认出来,正是当年上山,苦苦哀求见凌虚道人的贵妇。宫中位分分明,那是一人之下的贵妃娘娘,自入宫便圣眷优渥,连皇后都要退让三分。
略一推算,她求上长生观的时候,刚刚为天子诞下三皇子,正该最是春风得意,何来的愁眉不展。
住持不意深思,毕竟红尘种种,皆与他们不相关,法事尽了,贵妃自然认出来玄尘,似乎想攀谈,被长安抢先一步拦下,低眉俯首深深长揖,道说娘娘执念其中多年,早该明白所愿虚妄,断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