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觞夫人做主,叫丫鬟们搬来一张四角小桌,就坐在旁边美人榻上,和主子们一起用饭。水芝心疼绯月两个,有心让着她们先垫垫肚子,自个儿站在圆桌前伺候,将酱料小菜一字排开。
“麻油不用放过来了,我不吃那个,先端给夫人调了,你们再拿去用。”
花魁娘子摆摆手,辞掉水芝手中盛着麻油的盖盅。还在栖凤时,沈渊就不爱一道麻油,总嫌回味涩口,又久久挥之不去,故而只用甜豆酱,稍加微酸米醋调味,及到了京城,入乡随俗换作醇厚麻将,才觉品出个中真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在栖凤住了数年,小姐还是吃不习惯麻油,足见万事之中,口味是最难改变的。”墨觞夫人亲手为沈渊调制料碟,长柄铜勺舀出高汤,浇进青花浅口碗,浓稠的麻酱便被化开,再加碎葱花、青蒜蓉,稍稍滴几滴冷香阁自己煸制的红油,还有必不可少的豆什甜酱,拌匀就是好滋味。
沈渊微笑道谢,双手接过来放在面前,顺便瞥见阁主所用的不过清亮淡红一油碟,俏皮道:“水土养的是形貌体态,若说口味,我更应该喜欢西北的清水锅子。哥哥曾经与我说,他们没有许多讲究,露天里头现劈柴火架锅,青菜萝卜洗净丢进去,只需要洒一点粗盐巴,照样能炖出鲜美好味,肉也是大块煮,配着烈酒,那样涮锅子才叫满足。”
墨觞夫人嘱咐水芝下菜,半盘玉兰片先入锅烫熟:“听上去是颇有野趣,小姐可不兴的,女孩儿家,还是要文静端庄的好。喔,对了,前次你做菊花锅,用的羊肉是州来山庄赠你的,礼数不可废,给人家的年礼,你可安排好了?”
“多谢母亲提醒,都送过去了。人家庄子上不缺什么,我便挑了两坛最好的雪花酒,还有五色糖油果子,另附上西北来的地方风物,都用匣子封装,母亲觉得,可还周全?”
花魁徐徐道来,并无甚紧张。州来山庄堪比手足,如墨觞夫人所言,不过是要做足了礼数,彼此间心意才最为打紧。尹淮安的回礼也偏重家常,茶果不足为奇,竟还有数枚金线密绣四季花样的彩缎荷包,说请小阁主笑纳,留着新年给人打赏时用。
其实还有半句,被州来庄主憋在心里,忍住没有说出口,生怕沈渊听见会与他反目——“或者索性收起来,等将来小姐觅得良人,儿女绕膝,给牙牙稚子发压岁钱也不错。”
玉兰片早就熟透,不计蘸着麻油还是酱汁,都挡不住齿间怦然绽放的清甜滑脆。水芝稍作歇息,换了绯云过来伺候,依次下进牛羊肉卷子,又捞走汤底上堆积的浮沫,再添几块新炭。杏仁茶端上桌,乳白色泽被烛光映照,微波荡漾,莹莹生辉,花魁抿了小口,先前吃进再多油腻,也都觉被冲散了。
无人饮酒,气氛却能醉人,绯云最爱那道茶香鸭子,仍记得谦让,将作点缀的菘菜叶子卷儿沾着汤汁吃个干净;绯月与墨觞夫人口味差不多,拣几块山药在碗里,稍剔下排骨瘦肉拌饭,同样可打馋虫。水芝盛上一碗鸡圆羹,想起水芸她们还在外头,请示过了墨觞夫人,将饭菜分出一半,送去给小丫头们。
“水芝年长,心思也细腻。”沈渊看着大丫鬟消失于门后,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阿娘,闲暇时我也曾想过,冷香阁不是长久之计,咱们家的生意早就周转如常,终是会有离开这儿的时候。水芝忠心,模样也不差,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阿娘可曾考虑,为她相看人家?”
花魁是在室女,本不便谈论这种话题,墨觞夫人倒没计较,只叹息道:“水芝是家生子,自幼跟随我身边,我当然要为她着想。说句不中听的,她这个年纪谈婚论嫁,只怕难了。早年在栖凤,原本是要放她婚配,结果出了祸事,就耽误下来,一直到现在,她自己也说,已经不做想法了。”
沈渊不由得搁下筷子,抽出丝帕绕在指尖,漫无目的打着旋儿:“当年之事虽已过去,却害苦了许多人……罢了,阿娘,今天不说这些,饺子该上来了,我叫她们按着栖凤口味做的,您试试看。”
未等墨觞夫人回应,水芝叩门,和小厨房的丫头们一并进来,仍是同样的红漆食盒,刚出锅的四色饺子个个挺着圆肚子,满满堆在莲叶深口盘中。花魁娘子别出心裁,命厨娘捣碎蔬果,挤出汁水和进面团儿,红绿紫白相见盛放,煞是好看。
“红色用的是水萝卜,是猪肉葱花馅儿的;绿的用了菘菜嫩叶,馅儿也是菘菜,掺了香油炒熟的鸡肉茸。还有,那盘紫色的是香芹为馅,提前用鸡蛋加上鲜虾仁,在热锅里爆香。最后这个不常见,是豆角和小葫芦瓜,切丁同拌,打进两颗鸡蛋白。”沈渊一一指过,如数家珍,请墨觞夫人各作品尝。阁主向来是肯捧养女的场的,四样饺子也的确好味,便松口叫水芝取酒,母女两个就着小菜,浅酌一番。
楼上人虽不多,气氛却暖融融的,主仆同欢;后院聚集着众多女子,却少不得要拌嘴,为着一块汤面浇头也能起争执。
花厅歌舞不绝,女子们陆陆续续上台又退场,院子里生着炭盆,露天也不会太冷,且有热饭菜可食。许锦书来得最早,抢到好彩头,分得一碗猪肉饺,连汤中都浮着油水,她不吃独食,和自己的小丫头同享,两个人都高兴。前面传来呼唤,有客人请琴师再奏一曲,许锦书匆匆搁下碗筷前往,等再回来的时候,却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在争吵。
花炮仍在炸响,女子的声调也都刻意压低,不敢惊扰到主子。人群中央似乎是春溪,穿着破旧灰布衣,头发散开几缕,被二三歌女推搡,捏着嗓子喝骂她一个低贱的奴婢,也敢过来和她们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