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代,结发白头。
三皇子成婚之日,新娘子的嫁妆从寝殿外排到了宫门口,二百八十八抬皆以红绸缠裹,乌木长杖为梁。三皇子妃出身大族,出手阔绰不足为奇,只是皇子生母人前笑容和蔼,私底下对着贴身侍女方茹却深深蹙起眉头——她这个儿子韬光养晦多年,却难免因着妻室,有树大招风之嫌。
皇子妃新嫁,龙凤团扇半遮面容,厚艳胭脂飞上双颊,香粉擦拭得脸儿雪白细腻,宛如那西域进贡的绝美白瓷。嫁衣长拖至地,金丝孔雀线满绣葳蕤瓜瓞绵绵,正是多子多福的吉祥兆头;最夺目的还是新娘子那对鸳鸯赤金双钗,稳稳簪在牡丹髻间,钗头镶嵌两颗拇指大的猫眼石,于傍晚的日辉下熠熠生辉。
宫中人人都传,贵妃娘娘盛宠,膝下却无有力依傍,母家的势力也单薄,面对红墙之中的种种纷争,也不过杯水车薪、螳臂当车。当年崔氏女入宫,不过是小小昭仪,住在宫院偏角的亭阁,人微言轻,连皇帝的面都甚少能见到,说泯然众人也不为过。
可是后来,不知怎地,一朝崭露头角,时来运转,皇恩浩荡,崔氏昭仪腹中怀上龙裔,从此境遇急转直上,可谓荣极。崔家人在朝中也得脸面,连早已出嫁的大姑娘在婆家,地位也提高不少。
奈何啊……天命难测,没等行三的皇子诞生,不知怎地,宠妃游园忽惹龙颜大怒,孩儿未降生便失欢心,安置宫中数年,始终不见皇帝有所亲近。直到某个暑热到连蝉鸣都嫌聒噪的盛夏,贵妃寝殿中再度传来喜讯,满园春意才似姗姗来迟,只是正主凤位的皇后娘娘脸色不太好看了。
三皇子初初长成,身后却不见一个嫡亲妹子追随,后宫的争名逐利迭起,可深受其害的往往是无辜稚子。母凭子贵,天家讲究多子多福,三皇子的资质如何且不论,贵妃娘娘虽有好手段,宠爱不衰,却难福泽庇佑子嗣,终究不似长久之相。自然,这些话不敢传到崔氏女耳中,只能如暗夜流萤,在角落里悄悄散播微弱温度,而后等待时机,星火燎原。
天家选儿媳,最看重的首当其冲是家世,而后比较德行、品格,直到那最细枝末节的,才是样貌之流——然则为后嗣考量,若那位姑娘实在有碍瞻观,也无缘进入参选的名单中。
眼看儿子年纪渐长,皇帝却没有为其选妻的意思,贵妃娘娘再能隐忍,也慢慢开始坐不住,奈何帝王心最难测,正在她终于按捺不住,决意赶着某个刚散朝的清晨,精心打扮,备好说辞,为自己的皇儿争取一番。谁晓得才到大殿外,就见大监匆匆外出,手中拿着一道明黄绸卷,显然是道圣旨,抬眼撞见贵妃,大监顿时喜笑颜开。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方才下旨为三皇子指婚,定下了礼部尚书刘大人的嫡长孙女,奴才正要出宫去宣旨呢。”
礼部掌管宫中大小典仪,平日要务不多,看似轻松闲散,每逢大事却少不了千头万绪,刘尚书在朝为官四十余载,早积攒下满身清誉,只等着告老荣休,两个儿子也都考取功名入仕,剩下唯一要操心的就是孙辈婚事。刘小姐正值青春妙龄,容貌姣好,品格娴静,在陌京城中颇有雅名,刘家长辈十分爱重,娇养深闺多年,始终舍不得轻易许下人家,直到皇帝一纸诏书许下姻亲,花开枝头终于有所归宿。
大婚当日,来刘府接走孙小姐的是顶明黄帷盖凤头花轿,十六人抬的规格羡煞一众来送亲的未出阁姑娘。而宫墙之中,贵妃娘娘眼见三皇子喜袍加身,心头滋味喜忧掺半,拉着儿子的手,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临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切莫紧张”。三皇子尚未到弱冠之年,于娶妻一事也不过尔尔,他并没见过刘家小姐,自幼又看多了后妃之间尔虞我诈,着实不愿自己也太早陷进苦恼。
大婚庆典皆有旧例可循,三两个时辰的繁文缛节耗下来,未曾谋面的一对小儿女做成了夫妻。洞房花烛夜,三皇子借口醉酒,竟硬生生躲了出去,连却扇之礼都免了。
新娘子独坐空房,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从小近身伺候的嬷嬷、丫头都不能带进宫,身边只剩两个素昧平生的宫女,神色严肃苛刻,好像是新过门的皇子妃教坏了主子。刘小姐在家受尽宠爱,从不知苦涩是何种滋味,而今骤然品到,不可谓不失落,然而整宿的时辰熬过去,旭日东升,夜尽天明,她还是如常更衣洗漱,换上规制端正的宫服,去向自己的婆母、当今贵妃娘娘请安。
其实该先拜见君王的,只是圣意难揣测,还未出门便先接到大监传话,三皇子夫妇新婚劳碌,便不必去向皇帝请安,对贵妃娘娘尽了孝道即可。刘小姐隐约觉得不妥,可是看大监神色平和,自己着实是不好再问什么了。
坊间传言……三皇子不得眷顾,如今耳闻目见,果真如此么?
出乎意料地,贵妃没有发难,反而安慰她,皇子年轻,切莫一般见识,来日方长,夫妻需得携手同心。三皇子妃只是笑容得宜,浅浅躬身道声妾身明白,又听婆母嘱咐了许多家常的话。时辰差不多了,请安也该到头,刘小姐由丫鬟搀扶着,缓缓起身转步,才行至门口,迎面却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躲避不及,险些撞上,抬眸望过去却甚是眼熟——再仔细瞧,可不就是她那位夫婿,当朝的三皇子。
新婚的夫妻,却是在此情形再相见,彼此不免觉得尴尬,还是由贵妃娘娘出面,笑称既然凑巧,不若一同留下来用饭。皇子妃点点头,看着身边夫君神色也坦然,便知他昨日并非刻意让自己下不来台,至于为何不归,或许是羞赧,又或许是矜持,只消交给时间,来日方长,何愁没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