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国凌氏王朝,启仁十三年,暖风吹起得格外迟,等到阳春三月,好花满目,寒冬惹来的冰雪风霜终于被全数刮散,百姓人家仍旧不敢轻易褪下棉衣。
普天之下少不了畏寒的人,譬如那都城陌京长街最繁华迷眼处,冷香阁中住着位贵女,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花儿一般的容貌偏带着满身病痛,每每且见她于人前,抑或谈笑风生,抑或沉默孤高,却难知华丽皮囊之下,掩藏着多少无法外诉之苦。
阁主夫人据说是她母亲,可母女两个形貌大不相同,长辈永远更怀着和蔼慈悲相,小女儿却常常不苟言笑,名为楼中花魁,实则甚少见客——陌京城中还盛传,这位美娇娘看着冰冷,事实上脾气比谁都要火爆,甚至连那路过的醉汉,不小心闯进冷香,胡言乱语冲撞了个小丫头,竟被阁主女儿打了出去。
可惜呀,花魁实在貌美异常,满京城只怕都寻不见谁能与之比肩,姣好的皮相无异于常青藤,让她能长久安静地享受太平,只有在年年风吹过城门,带回来西北的归人,才能挑动她几丝情绪起波澜。
何谓冷香花魁?西北的黄沙只记得,有个名唤沈渊的女儿,在家门口失去了踪迹,从此漫无音讯一十又一年。西北还有位少将军,从世袭的小小指挥同知熬到边陲栋梁,所盼所念也不过手足重逢。
带兵的将领无召不得入京,沈涵很少会在春天里回来,那年格外不同,究竟为何,沈渊也没有问,只知道兄妹能多见一面,怕不能是上天的福泽,为何还要百般疑惑,白白耗磨时光?
启仁十二年,花魁才被歹人所伤,险些香消玉殒,从此娇养深闺,再不见外客,缠绵病榻整整一轮冬夏。将军心疼妹子,又唯恐自己不在身边,一座府邸难以保护孤女周全,且那病躯实难挪动,直熬到下一个初春,才传出半道喜讯,沈渊终于可以出门行走,甚至能有精神跟着兄长,到京城中四处转转,见一见人间烟火,沾一沾红尘地气。
“难得能提前回来,还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做,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给你寻来。”沈将军久经沙场,也只有对着亲妹子,才会流露出少许柔情,虽稍显笨拙,却是一腔真情实意。身边的病美人薄纱覆面,好生遮住容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哥哥能在身边,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沈渊年幼时得养母庇护,生长在风景葳蕤的水乡,养出一副软软声嗓:“你也知道,我如今身子坏了,心中所求便只剩下岁月静好,长乐无极。你和雪城,还有夫人,只要你们都能平安,对我来说就是千金难换。”
初来陌京时候,沈渊还不是花魁,金钗之年的女儿牵着养母的手,于元宵佳节去河边放灯,阴差阳错结识一位翩翩公子,命里带来的相遇,即便只有惊鸿一瞥,也难以躲过重逢。冷香阁中出了头牌娘子,花牌上唤作明香,淑丽娴雅,静态极妍,常常照着墨觞夫人的嘱托,代为看护小姐。是个更平常不过的午后,沈渊随明香出门,去到乐馆修琴弦,抬头见那掌柜,方知道何谓缘深。
后来主角接连登场,她才晓得,离雪城与沈涵亦是旧相识。这世道……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呵。
兄妹两个没法打马游街,车轮辘辘行驶过京城青石道,看尽迟来的春日盛景旖旎。沈渊觉得乏了,将军便就近寻间茶馆儿,牌匾上书“世欢楼”,暂且进去歇一歇脚,顺便喝杯好茶。
花魁认得这儿,棠棣院中名伶一曲难求,性子上来退居幕后,开间茶楼美其名曰做生意,却十日里有七八日是位甩手掌柜——好在身边小厮阿福办事儿还算尽心尽力,才没让老板玉琳琅砸了招牌。
身体尚好的时候,沈渊也曾溜进梨园,沉醉于玉先生婉转低回的唱腔,听多了便忍不住技痒,一手水乡评弹也引得伶人瞩目。他们算是惺惺相惜的老友,可彼此心中都捏着杆秤,谁也不提一句自轻自贱的话,横竖不偷也不抢,那些背后耻笑的、鄙夷的,真当着他们面儿,还不是要客气笑称“娘子”、“先生”。
这天运气不错,玉琳琅刚好在店里,认出是花魁,颇为默契地没有点破,也不在意旁边的男子又是谁。时日尚早,没有最好的雨前龙井,便换了娘子素日常饮的水仙茶,佐以小碟鲜花味浓的木樨饼。男子不爱零嘴从食,只陪着妹子稍坐休息,顺带聊聊家常,商量着过会儿中午吃点什么。
“兄长做东,妹妹就不客气,风味庄的莼菜鱼圆羹最鲜美,我馋了许久,可惜一直没得空前去。”沈渊唇角挂着半缕笑,沉默太久,她都快忘了如何做出这个代表高兴的表情:“春天还该吃春盘的,哥哥在关外,怕也很难置办?”
包间无人打扰,将军也可放松精神,扶额摇头感叹:“让你说中了,西北的风霜远比京城中长久,别说什么春盘,就连那菘菜、萝卜的都算稀罕,顿顿都是干粮,吃得人心里也犯恼火。”
木樨清火,被美人捏在手中,却不见怎么入口,或许是茶水足够解乏,又没有那贪食的坏习性:“我明白哥哥辛苦,你我兄妹无所依靠,我尚且有养母可以相依为命,哥哥在西北,却是真真正正孤单一人。”美人说着就叹起来气,想到另一出妙宗儿:“不如,还是去州来山庄吧,自打你走后,淮安每次探望我,总要问及你安好。”
兄妹两个没有再多亲生的手足,可父祖辈上积攒下的交情,往往能够历久弥新,玉瑕山中建起一座州来,主人家姓尹,却是沈家姑娘最合适的养息之所。沈涵上次回西北去,临走只派人给尹淮安递了个信儿,托付他替自己照看妹妹,这次返京,的确应当亲自登门,借着春暖花开的兴头,三个人好好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