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晦星残,疏影横斜,新年的幸福味道传遍陌京城的大街小巷,无论那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暂且叫过去一整年的不愉快暂时搁浅,专注着精神等待新春焰火炸响,照亮的不仅是都城夜空,也是寄托和希望。
热衷于守岁的多半是孩童,正在精力最充沛的年纪,无需泡得色浓味酽的茶水,一捧什锦糖果子就足够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味,继而玩闹上半宿。老人们经不住闹腾,早早就寝休息,父母辈的人们也最多只叙话到子夜,临睡不忘叮嘱自家的顽皮幼童,切不许放肆过头,搅扰了大人们休息。
良夜无梦,花炮也渐渐归于安静,理应睡得安稳香甜,可世上万象百态,从来都不可能有那十全十美的,譬如总会出现拌嘴吵架的小夫妻,连襁褓中婴儿啼哭都置若罔闻,非要先争出个高低;还有那掩耳盗铃的一家之主,受不了隔三差五必定上演的鸡飞狗跳,连团圆饭都拂袖离席,不做表面文章也罢。
温梅被卖给了人牙子,几经颠沛,下落不明,亲生的父兄将她迫害至此,吃年夜饭的时候,竟也想不起来为她洒几滴眼泪,仿佛过去十余年中,温家根本就没有过这个女儿。温施逗几下小孙子,借口年纪大了,受不了孩子哭闹,躲进睡房,门窗一关,索性学起逃避现实的懦夫,假装只要睡着了,就不必想家里已经捉衿见肘,还不知道下一年应该怎么办。
可是即便躲进睡梦中,也照样不得踏实,总觉得似乎有事要发生,窗外夜空中的花炮此起彼伏,足以掩盖绝大多数人间嘈杂。城北之地,聚集着陌京的过半行商门户,温家立身多年,虽然买卖败落,可凭着温施早年间行善,终归有份好名声在,也没人借此冷嘲热讽。
然而,自打有邻居发现,他家的闺女梅姑娘不见了,反倒是牙婆曾经从那红漆宅院门前过,充斥着鄙夷与不屑的目光便如暴风骤雨,毫不留情砸在温家父子的头上、脸上,连刚生下孩子的儿媳妇也未能幸免。温施的长媳才出月子,只要敢踏出婆家的门槛,必然会撞见左邻右舍,少不了挨一顿排揎——“娘子好福气呀,生出来的是个儿子,就算将来养大,你夫婿又败光了家产,也不至于将男丁卖出去,和他可怜的小姑姑一样,这辈子都不知道落在哪儿。”
媳妇娘家姓孙,也是商贾之女,嫁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百二十八抬香樟木红绸嫁妆箱子,好生风光显赫。进门不久,她就听说,夫君的妹子是要给伯爵公子做小的,虽然说出去不太光彩,可是能与贵人攀上干系,将来若能得宠,自然鸡犬升天。
同样世代经商,孙家夫妇却对此行径向来不屑,甚至懊悔,怎就将女儿嫁给了这样的人家。孙氏偶尔回娘家探望,父母总要殷殷叮嘱,将来若有了孩子,切莫让她那夫君、公公教养,免得上梁不正,也让他们的外孙学到一身歪心眼。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咱们家没有个读书人,只能做买卖,可是孩子,为人一世,最重要的就是立身端正,那些昧良心、贪捷径的事儿,咱们可千万不能做。温梅是你丈夫的亲妹子、你公公的亲骨肉,他们都不顾惜女儿家的名声,可见从前议亲时候,说的做的都是假的。”
那个时候,孙氏悄悄观察,见温梅也是期待的,话里话外都是即将入伯爵府邸的自满,全然忘了儿时青梅竹马,更不觉得自己如此做派实在不知廉耻。小姑子出阁在即,做嫂嫂的本来就不好多管,孙氏自觉问心无愧,实在不必惹一身腥臊,干脆捂上耳朵,事不关己。
温梅被人牙子带走那天,孙氏已然有孕,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听着就心惊肉跳。婆家有难,她心中虽不十分情愿,到底也拉不下面子拒绝丈夫,扭捏着拿出一张单子,心想熬过眼下这一遭,日子总要过下去,孩子生出来不能没有父祖和家底。谁承想,如同跌进个无底洞,温家的男人伸手不停,一来二去,孙氏身边也只剩下点细软,无论如何不肯再交出去了。
孙家夫妇送来成筐的红鸡蛋,还有不计其数的补品,点明只给女儿一人调理身子,还请亲家公和姑爷手下留情,如有需要,他们可以另外送来。妇人产后虚火旺盛,晶莹剔透的燕窝粥入口,滑过喉咙勉强压住几分烦躁,孙氏看着新生的儿子,柔软娇嫩得像个小棉花团儿,只可怜他生不逢时,往后且不提,只怕连近在眼前的满月酒都不能好好摆上一桌。
温家父子自诩是男人,受不得这般奇耻大辱,月子里就常对媳妇摆脸色,对孩子也不甚爱护。孙氏原本性情温婉,从来不曾与谁红过脸,此时气极,横竖都有娘家撑腰,说话硬气起来,三天两头便是争吵。温家已经养不起下单的鸡,后门倒是还有一条杂毛小狗,整天听着主人摔打,也不敢跳起来。街坊邻居对温家卖女求荣早有微词,此时更加只会隔岸观火。
日子过得一地鸡毛,全靠孩子才出生,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能这样让他缺了父母,温家老小才硬着头皮过到了除夕。可怜天下父母心,孙氏的爹娘特意送来米面银两,让女儿能吃顿热乎像样的年夜饭。
温家饭厅的红漆木桌没有变,呈送上来的却都是儿媳的口味,男人习不习惯都得陪着,或者下堂去,吃他们早厌倦了的薄粥咸菜,还有难咬动的粗面杂粮饼子。尤为讽刺在于,旁人都用清香的新稻米白粥,唯独孙氏只有碗小米羹,可那颜色分明黄澄澄、金灿灿,还卧着一只滑软弹牙的海参。
“亲家老爷、姑爷,莫见怪,太太吩咐过了,大姑娘月子没坐好,实在应该多吃些滋补的,毕竟,当娘的养好了身子,才有心力抚育孩儿。”
孙家来的陪房妈妈不卑不亢,舀着调羹伺候主子,压根儿没打算给吃软饭的人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