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心肠的任士法对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十分照顾,大概他以为寒门出贵子吧,总是在各方面偏向他,且对他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从来不发脾气。
倘若有哪个学生欺负任自飞,任士法必会重重地惩罚那个学生,但倘若任自飞做错了事,则轻责两句便罢。
然而,已有百岁高龄的任士法看走了眼,任自飞并没有因为出身寒门而成为贵子,他虽然勤奋用心,但简直笨得出奇,不仅脑子笨,手脚也笨,背不会课文不说,连识字也比别的学生慢许多,今日学会明日忘,学会这个忘那个,任士法只能长叹一声:“资质不行,再多的努力也是空费,先人失言,勤未必能补拙啊!”
那是任自飞第一次听到“资质”这个词,不过任士法并未因此对他改变态度,仍是像从前一样和善。
当时黎原生和普超英已经在任士法的门下求学两年多,先贤古籍多半已烂熟于心,是任先生的得意门生,按理说,他俩不会高看资质奇差无比的任自飞,但不知怎么的,三人渐渐成了好朋友,且撮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
黎原生对任自飞道:“先生与中土修道人士多半熟识,且对你偏爱有加,你既然无父无母,不如拜先生为爷爷吧,将来把我兄弟三人荐入到高人门下,拜师修道,有朝一日登上通天岛直达仙界,岂不是好?”
饱受世间疾苦的任自飞早想步入修仙之途了,可奈何没有高人肯教他,听黎原生一说,觉得是条好门路,当即跑去找任士法要拜他为爷爷。
任士捋捋长须,沉吟片刻道:“反正你只是旁听,并不算我的正式学生,想叫什么你随便叫吧,倒不致乱了辈分。”
自此以后,任自飞便称呼任士法为爷爷,并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了姓氏,只是他不识“任”字,一直使用“人”字,交的作业上也写着“人自飞”三字,任士法也没纠正。
两年前,喜鹊山上的数位长老来到神仙驿,欲挑选一些天赋异禀的少年童子上山修行,名声在外的任士法的学生自然是他们的首选。
任士法向他们推荐了五人,其中就包括黎任普结拜三兄弟,然而他们只带走了黎原生和普超英。
任自飞拦在众人面前,恳求道:“我们三个是结拜兄弟,向来形影不离,誓同生死,你们把我也带走吧!”
一位道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修行不是种田,不是谁都可以的,要讲天缘,要看资质。”
任自飞第二次听到“资质”二字时,仍是不知其意,后来向任士法请教:“爷爷,何为资质?”
任士法正伏在案上写字,头也不抬地道:“天资禀赋。”
任自飞又问:“何为天资禀赋?”
任士法停下写字,抬起头思索片刻,把手里的毛笔尖伸到任自飞面前,问道:“毛笔是用什么做的?”
任自飞道:“爷爷你不是说过吗?是用羊毛做的。”
任士法又问:“那么羊毛还能做什么?”
任自飞边想边说:“能纺线,能做棉被,能打毡……”
任士法指着前面的桌椅板凳,呵呵笑道:“那它能做这些吗?”
又指指门窗,“能做门窗吗?”
再指指屋顶,“能盖房子吗?”
任自飞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道:“爷爷我明白了,它不是这块料!”
任士法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对对对,正是这个意思。”
任自飞在心中纠结了多年的问题终于获得了解答,然而他却彻底绝望了,原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更不是修仙的料,以前店掌柜还说过,他不是跑堂的料,厨师说他不是做饭的料,那么他究竟能干什么?
此时,坐在大树下的任自飞,仰望着从林间照进来的斑驳的阳光,陷入了深思,可深思的结果是,他连一撮羊毛都不如,难怪掌柜说他,别想着成仙了,能成个人就是天大的福分了,看来自己这辈子只能砍柴和劈柴了。
心念及此,悲从中来,眼中忍不住堕下几滴泪。
自从黎原生和普超英走后,任自飞连个玩伴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嫌弃他,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唯一和他亲近的任士法却整日都在忙,不是在学堂讲学,就是被众人前呼后拥着高谈阔论天下大势,根本无暇顾及孤苦伶仃的他。
一种强大的孤独和无助感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挤压得他几乎窒息,他喃喃自语道:“大哥,三弟,你们好吗?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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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偏西,在仙来客栈中,众人仍在谈论着天下大势,走了几人,又来了几人,宋于心、胡改邪和任士法却一直都坐在原位没动,大家的面色都很沉重,似是谈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个坐在店角的落魄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喝醉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条胳膊软绵绵地从桌上垂下来,黄铜做的酒葫芦掉落在地,洒出一滩黄澄澄的酒液。
宋于心喝了口茶水,缓缓地道:“正道和魔道纠纠缠缠地斗了数千年,各有胜负,此消彼长,在从前来说,整体还是正道占上风,魔道虽有兴风作浪之势,但不足为惧,正道各门派只消派出几名修为高深的弟子便能将其剿灭。”
话锋一转,又道:“然则,时光飞逝,斗转星移,魔道越来越猖獗,高手频出,正道却日渐衰微,一辈不如一辈,及至死神殿的殿主横空出世后,魔道便慢慢地占了上风,天下大势悄然发生了大逆转,已非邪不压正,而是正不如邪,想来实令人担忧!”
任士法道:“这位死神殿的殿主可是人称‘神魁’的那位?”
宋于心道:“便是他,据说此人已有数百年的道行,集正邪两派的神功绝技于一身,道法之高深,修为之广博,世所仅见,亘古未有,天下之大,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话到此处,宋于心面色一寒,舒了口气,又道:“七年前,神魁独行万里,以一人之力单挑了正道的七大门派,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而攻之,正道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几战下来,正道元气大伤,而神魁仍游刃有余,留下一番讥讽之言扬长而去。
“那时我年岁尚幼,但当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神魁盘旋于半空之中做法,光影化作的刀剑、巨木、冰山、火焰、砂石等从天而降,我门中弟子须臾之间死伤过半,哀嚎之声震动山野。
“掌门师叔率领十几位长老列阵与之相斗,然则显效甚微,两位师叔遭了神魁毒手,余者或伤或残,尽皆溃散。其余六门派的情况我没有亲见,但后来听闻,大抵同样惨烈。”
说着面有哀戚之色,咽了口口水,望着忧心忡忡的任士法,道:“毫不夸张地讲,当今天下,已被神魁一人轻而易举地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若率领魔道六派同时进击我正道七派,后果实难想象,不敢说正派会全军覆没,但绝无取胜的可能,自保都难。
“非我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便连掌门师叔也如此说。民间虽然传说当年是七派联手击退了神魁,其实只是七派的前辈们以防引起百姓恐慌,故告诫弟子们,勿要将实情公之于众,而实情是,当年神魁是自己收手的,不然我喜鹊门已于当年灭门,如今看来,不说也不行了。”
任士法重重地叹口气,捋捋胡须道:“老朽偏安神仙驿一隅,虽常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一些外界的事情,但绝没想到天下的局面已恶化到了如此地步。”
宋于心道:“是啊,神仙驿地处东海之滨,临近仙界,魔道中人毕竟忌惮三分,慑于天威,不敢轻易涉足。
“我师兄弟二人辗转万里到此,一路上的见闻着实触目惊心,魔道中人任意奴役百姓,不愿做奴者,或背井离乡四处奔走,或乞讨,或偷盗,或占山为王沦为草寇,更有甚者投身魔道,与天下苍生为敌。
“我二人一路走来,随处可见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逃难百姓,饿死、冻死、病死、被魔道中人屠杀而暴尸荒野者不计其数,每到一处,皆是如此,放眼天下,除神仙驿外,竟无一寸净土。”
任士法眉头紧蹙,双眼微眯,不住地唉声叹气,沉默少许,道:“小道长莫要忧思过甚,自古正邪两派,犹如天平的两端,总是此起彼落,实难平衡,假以时日,在正道中人的同心戮力之下,必会扭转大局。”
宋于心道:“任先生,阴阳平衡的道理,我岂能不知,只是今日这架天平,一端是弹丸,一端是巨石,我方一端已被高高地撬在天上,用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更别说平衡了,正邪两派的力量悬殊百年内实难拉平,除非我方出一位绝世高人。”
任士法点点头,问道:“那玉烟真人他们可有良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