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琅公子,老奴奉老夫人的命来看您了!”
赖嬷嬷进学武巷时,便没了在府里的阴沉,一进门就高声招呼道。
程琅本来正在院中打拳,听到声音停下来看向门口。
学武巷在东城,只是一个前后带院儿的一进院子,三间屋子并排,院儿里一株榆树,一口井。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处普通的小院子竟然还是程侯府的产业。
因此程琅扭头,便看到从影壁墙后绕过来的赖嬷嬷等人。
往日里赖嬷嬷也来过两次,每次都带着一个小丫头,一个仆妇,穿金戴银,也算是颇有气势。任谁也想不到她只是侯府的一个嬷嬷,还以为她是哪家的老祖宗。
这次除了小丫头,还带了三个仆妇,一队护卫,程琅不自觉收回双腿站定,看似放松,若是练家子,不难看出这是摆一个戒备的姿态。
赖嬷嬷见程琅目光放在护卫身上,赶紧摆摆手,“堂少爷不要误会,最近京城中有毛贼出没,老奴出来也是为侯府办差,不能出差错,便多带了些人手。不是堂少爷,您可别误会。”
程琅目光看向赖嬷嬷,没有再纠结护卫人手的事儿,而是问起了正事儿,“我在这院子已经修整好几日了,什么时候带我进府?难道程侯府的门第就这么高,我这同宗的亲戚也不能登门?”
赖嬷嬷赶紧摆手,“堂少爷言重了,侯府的大门就在那里,您随时可以上门。前些日子,不是涉及大小姐的清誉,这才让您在这小院子委屈几天。毕竟您跟大小姐一同从程家村出发,您这里历经波折都到了京城,大小姐却没有到,难免让人对大小姐这一路上产生联想,影响大小姐清誉。”
赖嬷嬷还是这般解释,安抚程琅。
程琅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只接着道,“嬷嬷今日过来,是玉关已经顺利回府了吗?”
赖嬷嬷见程琅不再纠缠进府的事儿,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到底是程家村的人好糊弄,随便编造一个为大小姐程玉关好的借口,他便不会再纠缠追究。
“禀堂少爷的话,今儿老奴过来,就是给您带来了好消息。大小姐那边儿来信儿了,说不日就能到达京城。就是随信儿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大小姐说,她出发的时候,有一封出继文书交给您带了过来。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儿。”
赖嬷嬷试探着问道。
却见程琅闻言,二话不说从一旁练拳脱掉的外裳袖袋,拿出一个信封,抽出来,赫然是出继书。
“是这个吗?”
程琅拿着出继书晃了晃,问道。
赖嬷嬷眼睛缩了缩,利落的上前,从程琅手中抽出出继书,大致扫了一眼,确认是真的,心中石头便落了地。
“就是这封。老夫人猛然听闻这件事,一时惊怒险些晕过去。也不知大小姐如何生出出继的心思。她毕竟是侯府大小姐,虽然小时候府里因为一些事情,没有顾及到,但是总归是要给大小姐安排一份好前程的。毕竟是侯府嫡女,总归不会太差,即便做不了皇子妃,嫁进高门显贵之家,也是轻而易举。以后得封荫做个夫人,一辈子享福不好吗?”
拿到东西,赖嬷嬷心神一松,拿出手帕摁了摁眼角,擦了擦那本就不存在的眼泪,仿佛为大小姐程玉关的出继担忧难过。
“堂少爷,我知道大小姐从小在祖地长大,得族长一家疼爱。但是即便为了大小姐前程考虑,族长大人也该劝阻一番。大小姐年纪小,心有怨怼可以理解,族长大人不该任由大小姐胡闹吧,竟还签了出继书?”
赖嬷嬷道倒打一耙,竟然还埋怨起为侯府照顾孩子多年的族长一家。
程琅面对赖嬷嬷哭诉指责,一番唱念做打,憨厚的面孔上却没有表情起伏,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你,仿佛在看戏一般。
赖嬷嬷的眼泪抹不下去了,嘴里的机锋也打不下去了。
堂少爷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嘴唇微厚,肤色微黑,配上有些宽厚的下颌面,看着就像是戏文里,憨厚忠义的面孔。
但是他那一双眼睛,却平静无波,不知道是农家子的憨厚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被这样一种目光盯着,总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仿佛自己一开口,心思就被这目光看透一般。
“这是小妹的意思,父亲自然会如她所愿。”
程琅开口,却没有解释,只说了这一句。
这句话就好像,只要大小姐程玉关开口,族长一家就会无条件配合一般。
赖嬷嬷皱眉,她竟不知道,大小姐在祖地,有这般能耐,让所有人都顺着她。
想想大小姐看着是耿直脾气,却在府里闹了一场后,拍拍屁股就走,毫发无伤的留在宫里。赖嬷嬷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大小姐的深浅了。
本以为当年祖地那一支放弃京城的爵位回乡,应该都是耿直古板之辈。如今看来,怎么跟想象中不一样。
赖嬷嬷觉得,祖地那儿的人,好像跟侯府八字不合。大小姐那里透些邪性,这看着憨直的堂少爷,也是如此,让人靠近便觉得不舒服。
眼见从堂少爷这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了,赖嬷嬷便不想过多停留,将文书收起便告退回府。
“嬷嬷还带了这么多人来拿出继文书,结果根本没用上。堂少爷看着憨厚,也是个有眼色的,知道他反抗不了侯府,还不如痛快拿出来。”
马车里,丫鬟一边给赖嬷嬷捏肩,一边吐槽。这堂少爷看着浓眉大眼,没想到骨头软的很。这出继文书对大小姐多重要,竟然这么轻易就给了府里。
这下子,没了出继文书,看大小姐还如何张罗出继之事。就算有皇后做靠山,也不能凭空跟侯府断绝关系。
一时间,小丫头不知是该对大小姐幸灾乐祸,还是对堂少爷怒其不争,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拱手让人。
赖嬷嬷听小丫头这么说,倒是缓解了刚才在堂少爷那里的不自在,亲昵的拍了拍小丫头的手,“就你聪明。也对,任大小姐和堂少爷有什么打算,没了这出继文书,也翻不出浪来。总不能,祖地族长亲自来京城促成出继之事。”
听赖嬷嬷这么说,小丫头倒有些迟疑,“奴婢看大小姐脾性,应该是被人宠着长大,所以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祖地的族长既然这么宠爱大小姐,万一真的来京城,给大小姐撑腰怎么办?到时候大小姐有皇后做主,有族长出面,出继之事恐怕就八九不离十了。”
听这小丫头说话,竟然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显然不是一般的丫鬟。
赖嬷嬷满意的拉过小丫头的手,将丫头额前两缕碎发拨开,细看这丫头,竟然是个皮肤雪白,眉眼精致的女孩儿。
赖嬷嬷越看越满意,开口又带着一丝教导,“你顾虑的很对,但是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祖地之人,从当年急流勇退,回沧州府后,便从没有再回到过京城。大小姐再受宠,一个女娘,族长怎么可能为她破例?这沧州府距离京城,可不近哪。千里迢迢,就为了成全大小姐一时的怨怼胡闹?”
赖嬷嬷说着,摇了摇头,看向小丫头认真道,“你们女孩子,尤其是受宠爱长大的漂亮女孩儿,总是容易高看自己,将一点点小事看得比天还大。等你们到了岁数就会明白,这世间事,不过如此,很不用较真儿。就像当年的霍夫人,那是何等的天之骄女,就是太较真儿,落得个早亡的下场。你看杨夫人,同样是侯爷背叛,她就能容下桐姨娘在府里,如今不是尊为侯夫人,儿女双全?”
说着,赖嬷嬷抓紧面前女孩儿的手,紧盯着她道,“当年的侯夫人杨氏,也不过是个破落户,甚至比不上你如今。这世间还长,世道变迁,谁能保证,你以后的出息,比不上杨氏呢?侯爷虽年岁大了些,可正风华正茂呢。”
赖嬷嬷点了点小丫头,小丫头被赖嬷嬷说的羞红了脸,越发又多了几分颜色,十几岁的年纪,便是赖嬷嬷看着,都难免怜惜,更别提侯爷了。
“都是嬷嬷怜惜,奴婢以后,定然将您视为亲母。”
小丫头小声保证道。
赖嬷嬷满意一笑,“以后我还要指望你呢,自然用心为你筹谋。你也不用心急,就跟在我身边。当年杨氏跟在老夫人身边,就勾的侯爷上了心。这男子哪有不偷腥的,你却不能让他轻易得手,就跟在我身边,时时出现在侯爷面前,日子久了,总有你得偿所愿的时候。等你成了侧室,甚至…,嬷嬷后半辈子,可就靠你了。”
赖嬷嬷越说,声音压的越第,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小丫头就在赖嬷嬷身边,自然听到了嬷嬷的“不可说”,心中越发火热。
她自认为颜色比杨氏还要出彩,又有嬷嬷筹谋,前程不在话下。当年杨氏能取霍夫人而代之,那她为何不能呢?毕竟,她可比杨氏年轻的多,更耗费的起。
四皇子曾说程侯府没了底线,规矩乱的很,程玉关进了侯府,便深居浅出,一旦有机会便要跳出侯府,这内里,自然有缘由。
…
赖嬷嬷回去交差不提,学武巷内,程琅送走侯府一干人等,便来到院墙之下,一个旱地拔葱,竟翻过墙,来到隔壁院子。
这里明显比程侯府安排的院子宽敞的多,还是个两进院子,程琅一落地,便有劲装下人迎上来。
“三公子。”
程琅摆摆手,哪里还有在隔壁那憨厚寡言的模样,分明是个杀伐决断的果决模样。
他快步走到正堂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书信。
一目十行的扫过,赫然是程玉关如今境况。
“小妹进宫了?”
程琅开口。
下人肃然回禀,“是,昨日进宫赴宴,便没有再回程侯府。想来是大小姐觉得皇后娘娘可以为她主持出继之事,所以留在宫里。”
程琅点点头。
“父亲呢,走到哪里了?”
程琅又问。
下人立刻将一条信纸递给程琅,“昨日消息传来,老爷一行已经到昔阳了,再有三五日,就该到京城了。”
程琅闻言,点了点头,抬头目视皇宫方向,“也不知小妹在宫里如何。早说让她和我和父亲一同出发,到侯府要求出继,小妹偏要独自先行。万一有差错,岂不是白白受罪。”
下人劝道,“三公子不必心急,大小姐从来机敏,不会让自己吃亏的。而且大小姐独自上京,进府里受着委屈,拿住些把柄,才好让侯府松口,同意出继。不然,就是族长亲自出面,恐怕侯府也不会轻易放人。大小姐不是说了吗,真正要做的事,连神明都要瞒着,不然就会有不知道多少牛鬼蛇神跳出来阻拦。”
程琅听到,好笑的看着面前之人,“你家大小姐随意一句话,你都要记在心里,奉为圭臬,可真是显着你了。”
说话语气亲近,看样子,不是普通下人。
那人挠了挠头,“那自然,从我跟着大小姐后,就再没有吃过亏,咱们程家村的商队,也越发有面子,走到哪里都让人奉为上宾,我没什么本事,只能替大小姐跑跑腿,自然要听大小姐的。”
原来是祖地商队的一员。
而且祖地大都是同姓之人,搞不好这人还是族亲。
族亲之中,难得不眼红,而是真心敬服的。听面前的人这么说,程琅也有些感慨。起身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
“大仁哥说的对,小妹从小千辛万苦为祖地筹谋,这才让咱们祖地的日子蒸蒸日上。如今,咱们定然要将出继的事儿尽快落定,不然,若是侯府知道小妹的本事,他们怕是再也不会放手。”
程大仁听程琅这般说,坚定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吧,族里的几个兄弟早就在宫外各处等候,一有消息便尽快传过来。”
程琅点头,“这下,就等爹什么时候能到了。”
说到这里,程琅有些好笑,“小妹也太财迷了些,非让我爹给她押一批货过来,说是贼不走空,千里迢迢不能白跑一趟,真是钻钱眼儿里了。”
听三公子这么说,李大仁也挠了挠头,笑了,这确实是大小姐的风格。
宫里,程玉关吃过午饭,趁皇后娘娘午睡的空挡,便往凝晖殿去。
她在宫中无聊,也只有每天去凝晖殿打发时间了。
“你就是程玉关?”
突然,一个声音让程玉关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