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何处置,自然有律法衡量。三公子这话难道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李勉冷声问道。
听程琅的话,好像有别的想法。
程琅没有听出李勉话外音,挠了挠头,果真开口,“四皇子有所不知,您在公堂露面之后,衙门管束十分严厉,连进去探望也不可以。虽然这几人都是罪有应得,却也有些过了,家人相亲是人之常情,刚才见到曹世珍,她哭的稀里哗啦,只想进牢房见她哥一面,但是衙门不许。那衙役给曹世珍想了办法,说让她求了小妹,若是小妹答应,便让她进去探望。”
说着程琅看向程玉关,“小妹,曹世珍误会你总是冷面,不敢前来。我同她说小妹面冷心热,平日里最是怜贫惜弱她也不敢,只说怕你生气,便求我替她跟你求情。我想着只是见一面,便替你答应下来,如今她正在铺子外头。小妹,我这会儿让她进来?”
李勉闻言,看向程玉关,却见程玉关面上笑容不变,“这种小事儿,何苦让曹小姐来我面前伏低做小,她也是千金小姐出身,岂能心里痛快?三哥替我回了她吧,只说我没有意见让她自去衙门找人去吧。”
程琅听程玉关这么说,果然点了点头,“小妹说的有道理。我这便去回了曹小姐,让她只管往衙门去。对了,还有王勤。如今董文平刘则明几个,都没有说出王勤,证明在他们心里,王勤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来时,王勤的母亲跪在我面前,哭的凄惨。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王勤那里,我已经打了他一顿,也就算了。反正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程玉关闻言,也是点头,“王公子从小苦读,若是因为一时恶念,进了监房,毁了一辈子,也太过可惜。三堂兄这般说了,看三堂兄的面子,也就算了。”
见程玉关这么说,程琅长舒一口气,“小妹宽宏,怪不得家中族人上下,无人说你一句不好。哎,这件事,总归是小妹你受了委屈。小妹,你多歇歇,我这就去送曹世珍进官衙,顺便见见刘则明几个,给你出口气!”
说完,程琅转身大步离开,透出利落豪气的气势。
见人就这般离开,李勉见状,袖子一甩,指着程琅背影,“他说要给你出气,结果出去转了一圈儿,竟全是他自己的义气,你千挑万选,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过继兄弟?”
李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程玉关却放下茶盏,“四哥稍安勿躁,坐下来说。”
李勉倏的坐下,眼睛看着程玉关,似乎在等她的说法。
程玉关不紧不慢的为四皇子和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三哥肯为我生气,现在又去为我出气,我已经很满意了。难道四哥觉得,有了兄妹的名分,三哥就该完全站在我的角度,为我得罪天下人吗?也许前几年会,现在我们渐渐大了,都有各自的立场和想法,以后更会各自成家立业,哪里还能像小时候一样?”
说完,程玉关抬头看四哥,见他还是气乎乎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难道四哥的兄弟姐妹,全是一条心不成?”
李勉愣了片刻,想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还是亲兄妹,程玉关这里可是隔房的,忍不住恍然失笑,“是我想当然了。”
都说天家无父子亲情,其实这天底下,谁家都是。便是三亩薄田,两个儿子便分不停,老大觉得自己该多拿,老小仗着宠爱,也想多要。利益动人心,谁家没有龌龊事?
世人总是赞颂亲情,理所当然的认为父母子女之间,该疼爱体谅,兄弟姐妹之间,该互为助力,相亲相爱。殊不知,哪有这么理想的时候?
小时候兄弟姐妹们在一起,也有过义气相交,亲密的时候,后来渐渐长大,说不清什么时候,兄弟姐妹间便渐渐生疏了。各自有了各自的朋友和生活,再加上他们之间利益冲突,兄弟姐妹间的亲情,早就变了味道。
如果程玉关是个养在深闺的普通女子,那父兄大概会疼着宠着。
但是她如今出来执掌家业,程琅等几个兄弟也渐渐大了。
人都有私心,程家两个成了婚的兄弟就算了,程琅这个还算单纯义气的三哥,出去应酬交往的时候,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出言挑拨。
就像每个人小时候都被问过的话题,“你父母是疼爱你更多,还是疼爱你姐妹兄弟更多?”
大了出去,旁人也会借着玩笑挑拨,“你们家的家业,是给你,还是你妹妹?”
这话一句两句可能程琅能当玩笑话,说的多了,他心中难免起心思。
程玉关渐渐退居幕后,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
程玉关将面前给自己倒的茶端起来,示意给李勉看。
“四哥,你瞧,这一杯茶,若你只求八分满,倒的时候从容,端起来也容易。如果非要求个十分满,心里就会患得患失,多了要溢出来,少了心里不痛快。”
程玉关稳稳的将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三哥心里关心我,爱护我,没有虚情假意的应付,也没有面甜心苦的算计,我就知足了。”
李勉见程玉关这般,不知为何,笑了。
“是四哥着相了。越计较的人,越难以快乐。你能这么想的开,想的通透,每天踏实乐呵的过日子,是你的福气。”
说完,李勉双手一拍大腿站起来,姿态潇洒肆意,“好了,四哥先走了,明儿我在城门外等你。你刚经过几天波折,早些睡一觉,歇一歇吧。”
程玉关起身相送,被李勉大手拦下,随即大步离开。
“小姐…”
流云走上前,小心的看了一眼自家小姐。
她一直盼着三公子回来,给小姐主持公道。
没想到四皇子出面为小姐做主之后,三公子就只剩和小姐添堵了。
刚才小姐一番话,流云在一旁听得真切。
她只是个农家女出身,没什么大智慧,在家中时,时常因为父母偏爱弟弟和父母多次争吵。
小姐这样不吵不闹,固然懂事明礼,却让人心疼。她宁愿小姐刚才因为曹世珍和三公子吵一架,将那曹世珍打出去,也不想小姐这般长篇大论的说服四皇子,同时又安慰自己。
程玉关摆摆手,阻止流云接下来的话。
流云满脸的欲言又止,程玉关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不想听。
她不想反复在别人面前揭自己的伤疤。
对,她只能这样故作大方,故作不计较。不然呢?真的去大吵大闹吗?
她没有吵闹的底气。
程玉关扶住疼痛的额头。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强势独立的人都会失去别人的体谅和疼爱。反正她自己是。
遇事儿的时候,她能临危不乱,步步为营,但是面对家人和感情,她却没有底气。
前世的经历渐渐模糊今生的纠葛身世对自己的影响越发的沉重。
两世的片段纠缠在她脑海,程玉关赶紧挥手,让流云下去。
她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脆弱来。
她想,她是该像四哥说的那样,赶紧睡一觉。一觉起来,她还是那个舒朗利落的程玉关,而不是计较怨愤的程大小姐。
…
“小妹睡了?”
“是啊,三公子。小姐这几天连续深夜被传唤到衙门,已经三天没好好睡一觉了。”
“没吃晚饭吗?空着肚子睡可不舒服。”
声音越来越近,睡的迷迷糊糊的程玉关隐约听见三哥和流云在自己床前说话。
“您去衙门之后,三小姐送走四皇子,便脸色难看,头疼的很,午饭也没吃就要休息。”
“午饭也没吃?”
程琅惊讶,“这怎么能行?你去煮个粥过来,我扶着小妹,好歹吃一点儿。”
“不用了,三公子!”
流云的声音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为白天的事儿生气。
“小姐睡觉,一向不喜欢肚子里有东西。”
程玉关晚饭吃的早,又吃得少,所以习惯了空着肚子入睡。
“是嘛!”
程琅是个粗心的,他哪里知道这些细节。挠了挠头,程琅叹了一口气,“这次小妹受了委屈,但是咱们又马上要回京。这次若是没有处理好,以后我和小妹走了,程家的铺子在这里便无端树敌,以后恐怕就难了。”
这次牵扯的是桐城大大小小的官吏乡绅,若是都得罪了,以后铺子肯定是举步维艰。都说小鬼难缠,程琅虽大大咧咧,也从不会轻易得罪人。
这次他出面,跟县丞县尉聊过,重罚首恶,其余牵扯人等,打几板子便轻轻放过。
这虽然是为大局考虑,到底却让小妹受了委屈。程琅心里也不好受。
本来还有怨气的流云,听到三公子的苦衷,也不再那么硬邦邦的,转身给三公子倒了杯茶。
“小姐深明大义,知道三公子的用心。就是小姐越大度,奴婢越替小姐委屈。”
流云的话音儿渐渐带了哭腔。
程琅也赶紧手忙脚乱的安慰,“你别哭啊,小妹能干通透,你做她的丫鬟,可不能随意掉金豆子。我以后,定然会补偿小妹的。”
流云只啜泣一声,便强自抑制住酸涩之意,“奴婢没事儿,您去吃饭吧。您也是赶路回来的,从进了城到现在夜深,恐怕也没好好吃饭休息吧?别只说小姐,您也吃了歇息去吧。不然这一场风波,让您二位都累病了,可就让那些暗戳戳看热闹的人得意轻视了。”
程家煊赫,生意红火,兄妹相得,这般平静的生活,在鸡飞狗跳的人家看来,就是原罪。
人生在世,谁也不得逍遥。
听流云这么说,程琅一笑,“你这性子,跟在小妹身边正好。”
程琅为程玉关放下帘幕,遮住晃动的烛光,起身,“我先回了,你晚上多费心,看小妹夜里睡的踏实不踏实。若是半夜难受,就去请大夫开一碗安神药,别像以往那般硬挺着。”
夜里,程琅声音放低,喋喋不休的嘱咐流云,展现了往日里在程玉关面前从没有过的体贴入微。
睡梦里,程玉关心想,往日里大大咧咧的三哥,不想还有这样细腻温情的一面。
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消失,少顷,流云从门口悄声走进来,守到程玉关床边。
看着小姐恬静的睡颜,流云叹了口气,“白天气三公子,可平日里三公子的关心又不做假。这人呐,究竟怎么才是对?才是好?”
流云迷惑,不知该继续因为不平冷面对待三公子,还是平常心对待三公子。冷面怕三公子寒心,影响小姐,平常心笑脸相迎,她又觉得对不起小姐,不能替小姐表明不平。
纠结片刻,流云烦恼的趴在程玉关身边,渐渐睡着了。
屋里再没有动静,程玉关却清醒过来。
仿佛她的潜意识让她避免直面三哥,此时人都不在,她便清醒过来。
隔着薄薄的帘幕,程玉关看向窗外的明月。
她喜爱透气,除了冬日和刮风下雨的时候,床对面的窗户总要开一扇透气。
夜深的时候,万籁俱寂,是再舒服也没有的时候。
没有人,没有事,黑漆漆的,让人看不到自己,可以完全放松。
程玉关伸手,放在头下,枕着小臂,静静的看着夜景。
她想起小时候,跟奶嬷嬷一起的时候。那会儿家里清苦,冬天冷,奶嬷嬷怕她小,有什么意外,都是跟她在一张床上睡。偶尔她难受的时候,奶嬷嬷还会抱着她。
那会儿她想,她要挣很多的钱,给家里生一个可以不熄灭的炉子。
后来奶嬷嬷走了,她长大了,也挣到很多钱,可以不把任何人的小恩小惠放在眼里。但是她的心又空起来。
她又开始想念那个,除了她,不在意任何人的奶嬷嬷。
程玉关的脑海,像电影一样,重放了很多内容。时而是奶嬷嬷,时而又是三哥,时而还有皇后娘娘,还有四哥。
想到四哥,程玉关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差点儿惊醒流云。
等流云重新睡安稳,程玉关才松了口气。
她想,四哥应该生气了。
但是也没办法。
就像三哥在她面前说不出肉麻关心的话,她面对四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明儿让着他些。”
程玉关这么想,又不知不觉睡去。
窗外明月如钩,无声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