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女尸从棺材里坐起来后,又缓缓地转过头,皱着眉头、眯着半睁半闭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火化炉前这几名火化工。几名火化工看着坐起来的女尸,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
“诈尸啦!”随着一声惨叫,火化室的门猛“哐”地一声被撞开,撞碎的门玻璃掉了一地。紧接着几名火化工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而且一边往外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喊:“诈尸了、诈尸了!”
一听说诈尸了,又见火化室里的人连滚带爬带往外跑,火化室门口围着的人“哗啦”一下全散了,人们纷纷跑出很远才停住脚步,然后站在远处心有余悸地往火化室观望。这时的火化室门前孤零零地站着几个人:执行法官王哲、检察官霍东升、法警队长铁雷、法医林儒生,还有孟小冬。
刚才一听有人喊“诈尸了”,并看见有人撞开火化室的门从里面跑出来,孟小冬先是一惊,随即迅速地拔出手枪,与他同时拔出手枪的还有法警队长铁雷。铁雷四下看了看,然后拎着枪直奔火化班的班长,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问:“怎么回事?”
“诈、诈……诈尸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哆哆嗦嗦地指着火化室的门。
“慢慢说别着急,究竟怎么回事?”
“你们法院……穿红裙子的女尸……在、在火化炉前面的棺材里……坐起来了。”火化班的班长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说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听他这样一说,铁雷明白,在火化室棺材里坐起来的尸体——是张晶晶。于是他转过身,拎着枪向站在火化室门前不远处的孟小冬等人走了过来。
此刻,一听说火化室里诈尸了,远处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现场所有的人都紧紧盯着火化室的门,每个人的心都嘣嘣直跳。有些等待领取骨灰的死刑犯家属一听说火化室里诈尸了,情绪都非常激动,他们既想冲进去看看究竟,又没那个胆量,尤其是张晶晶的亲属。
铁雷——这名曾经亲手枪决过几十名死刑犯的老法警,今天却感到从未有过地紧张,而紧张中又伴着一阵阵的恐惧。虽然尸体在死亡后又突然复活国内曾经有过多个案例,但是,被子弹击中头部并由法医确认死亡后又突然复活的死刑犯,却从未听说过。此刻,他感到自己握着枪的右手,已经微微出汗了。
来到孟小冬等人的面前,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对法医林儒生生气地说:“老林,你当时看没看,这丫头究竟死没死?”
“死了呀!子弹是从后脑打进去,从嘴里穿出来的,把她的几颗下牙都打烂了,当时瞳孔已经散了,脉搏也没了呀!”
“怪事!”
铁雷刚说完,突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动了!”
霎时间,只见围观的人群“轰”的一声向后退去,但却没有散,依然站在远处继续向火化室里紧张地观望。这时,火化室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断断续续像猫叫一样的哭声。
孟小冬等人扭头向火化室里望去,因为他们几个人距离火化室比较近,所以看得清楚一些,透过火化室灰蒙蒙的窗玻璃,只见光线暗淡的火化室里,有一个红衣服、披头散发的人影正坐在停尸床上的棺材里,低着头,偶尔还会缓缓地转过头,四处张望一下。
大家都同时看着担任此次死刑执行的法官王哲,因为对于这个突发的意外情况,现场只有王哲最有决定权。王哲四下看了看,他想跟检察官霍东升研究一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却看见霍东升已经走出很远,正在打电话,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焦急的样子。于是他对林儒生说:“老林,作为法医,你再检查一下。”
“我进去?”林儒生扶了扶眼镜瞪大了眼睛。
“那我去呀?”王哲反问他。
“那我进去检查完以后呢?”
他这句话,也把王哲问住了。是呀,如果检查没打死,怎么办呢?如果真的是死后又诈尸了,又怎么办呢?看着面前戴着近视镜文文弱弱的林儒生,王哲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还是我去吧。”这时铁雷说话了,然后他又对林儒生说:“把你的白大褂脱下来给我。”
穿好了林儒生的白大褂,铁雷正要把枪插进裤腰带上的枪套的时候,王哲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你进去问,问她是不是张晶晶。如果她说自己不是张晶晶,你就出来,咱们马上请示院里,等领导的命令。”
“那如果她说是呢?”
“她如果说自己是张晶晶,你就……”说到这里,王哲从铁雷手里拿过他的手枪,一拉枪栓顶上子弹,然后抓过铁雷的手把枪往他手里轻轻一拍。
铁雷把子弹已经上膛的手枪揣进白大褂兜里,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林儒生,摘下头上的大檐帽递给他,嘴里说了一句:“净他妈替你背黑锅了。”然后转身快步径直往火化室的门口走去。现场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
铁雷左手抓着一副白手套,右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握着那只枪,到了火化室门口他放慢了脚步,稳了稳神儿,便抬腿跨进火化室的门。进门后向左一转头,只见排在最后的那个停尸床上,那具身着红色长袖连衣裙、头梳披肩长发,打着腮红、涂着红红的口红的女尸低着头静静地坐在纸棺材里。虽然事先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吓得一愣——张晶晶的尸体真真切切地坐在那里,而且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也许是听见有人走进来,女尸缓缓地转过头望向铁雷。在与女尸对视的一瞬间,铁雷被吓得目瞪口呆,只见女尸的前额有一绺头发粘着鲜红的血迹垂在脸上,遮挡着半张脸,露出的一只眼睛虽然半睁半闭,但却闪着血红的目光冷冷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铁雷。
铁雷被她看得在心里打了个冷战——这坐在棺材里的尸体简直就是一个女鬼!
铁雷愣愣地看着坐在棺材里的女尸,女尸也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女尸缓缓地向着铁雷抬起一只手。铁雷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嘴里喊了一声“别动!”,同时下意识地准备用右手从白大褂衣兜里拽出手枪。
听到铁雷的一声喊,女尸也吓得一愣,把手停在半空中。随后,她慢慢低下头,手缓缓地缩回来,轻轻摸着依然流血的头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铁雷稳了稳情绪又往前凑了两步,壮着胆子问:“你是张晶晶?”
女尸没回答,只是一边捂着头低声地哭,一边点了点头。
“你真是张晶晶?”
“嗯。”女尸一边点头一边哭。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嘴里“呜呜”着,依然捂着头。
“我是医生,别怕。你躺下,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口。”
听铁雷这样说,她点了点头。
铁雷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扶着她慢慢地躺在棺材里。
“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口,别害怕。”铁雷一边安慰她,一边戴上白手套。看见她顺从地躺下了,又说:“你把眼睛闭上,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铁雷仔细检查她的伤口,发现子弹从她脑后的下部打入,打碎了几颗下牙后从口中打出,并没有造成大面积的创伤。他暗想:这丫头命真大!没打死。一定是射手开枪的时候枪口压得过低、枪托抬得过高,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他一转身,掀开旁边一具尸体的棺材盖,看见里面一具死刑犯尸体的头部蒙着一块白布,于是便抓过蒙在尸体脸上的白布。就在他掀起那块白布的瞬间,罗涛那张被子弹打烂的脸露了出来。铁雷暗想,一定是火葬场的化妆师看到这张脸实在没法整容了,所以干脆就给他蒙上一块白布。
铁雷咬了咬牙,用这块白布包在张晶晶的脸上,然后左手摁了摁张晶晶的太阳穴位置,嘴里继续安慰她:“别动啊,我给你包扎包扎。”然后右手轻轻从白大褂兜里掏出那只已经顶上子弹的手枪,对准张晶晶太阳穴的位置一扣扳机。随着“砰”地一声枪响,只见包着张晶晶头部的那块白布瞬间便被血染红了。
站在火化室外面的王哲法官、霍东升检察官以及林儒生法医、孟小冬等人都看着火化室里铁雷模糊的身影,心里都在猜测里面的情况。这时,突然从火化室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随后便是死一般沉静。站在远处的张晶晶的家属听到枪声后,已经猜出火化室里发生了什么,于是从人群里传来一片哭声。
在离火化室最近的法官王哲、检察官霍东升、法医林儒生及孟小冬四人中,只有孟小冬手里拎着一只枪。按说,这件事的发生,里面唯独没有孟小冬的事。但孟小冬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他转过头看了看王哲、霍东升、林儒生三个人,说:“要不我进去看看?”
这时王哲指着孟小冬的身后瞪大眼睛说:“出来了、出来了。”
孟小冬吓了一跳,以为诈尸的尸体出来了,便猛地转过身。只见铁雷慢慢地从火化室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脱下的白大褂。
其实,如果铁雷问张晶晶“你是张晶晶吗?”的时候,张晶晶做否定回答,那么她很可能会保住自己一条命。但是张晶晶太年轻了,这个在十九岁的花季便结束了短暂生命的姑娘,她人生的每一步错误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年轻和无知。
这件事发生后,孟小冬总是忍不住去想,张晶晶在刑场被执行死刑后,经法医验尸已经宣布死亡并拍了照。从法律角度讲,张晶晶已经死亡了。但是在宣布死亡后她又复活了,那么对于是否有必要对她再次执行死刑,是不是应当有一套特殊的、严格的法律程序?一个人一旦在法律上被宣判了死刑,他便处于弱势的最底层,即使他曾经凶残、即使他罪大恶极、即使他十恶不赦,那么他是否也应当得到法律对他权利的真正维护呢?这是每一个有正义感、有良知的法律工作者深深地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