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七十年代末,当时刘浩已上小学,正是男孩儿淘气淘得狗都烦的年龄。因为日本房住的都是当地驻军干部的随军家属,所以邻居之间都很熟,孩子们之间更是打得火热。每到晚饭后,六七岁到十几岁的孩子都不由自主地来到自家的胡同口聚集在一起,在路灯下弹玻璃球、藏猫猫……直到晚上九十点钟各家的家长到街上喊自己家的孩子回家睡觉,街上的孩子群才会渐渐散去。
几乎所有部队干部的子女都天生好斗,在部队的家属区,每隔几天男孩子之间就会发生一起打架斗殴的流血事件。个别好斗的男孩子晚上出门时有的腰里别着菜刀,有的在后背的衣服里背着枪刺,随时准备应对仇家的偷袭及各种偶发的冲突。这也是七八十年代北方男孩儿有别于南方男孩儿的显著特征。
日本房北面最后那趟房隔着操场正对着远处老军校的大门,这趟房距刘浩家所在的那条胡同只隔几条胡同、有几百米远。老军校的大门在档案馆和医院的职工五点钟下班后就关上,于是大门上的小门就开着,晚上去医院的人就走小门。
在当时,每当傍晚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从老军校东面的工人区胡同里走出来,然后穿过老军校大门前的操场直奔老军校的大门洞。走到大门口,老太太总是抬起头看看并用手摸一下老军校的大门——只摸一下,然后转身就往回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老太太总是在傍晚这一固定时间来摸老军校的大门,从来没有耽误过。
老太太每天晚上来摸老军校的大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人知道。每当年长的人被问到都说,从我搬到这住那天起,就见她这样。
而且,从来没有人见过老太太笑,也很少有人见过老太太开口说话。虽然这个老太太很怪,但是时间久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老太太有七八十岁,不但弯腰驼背还瘦弱枯干,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当时像她这个年龄的老太太一般都是缠过足的小脚,但她却不是。老太太皮肤很白,白得吓人,她的头发很长,但她却从来不像很多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那样把头发盘一个鬏然后用簪子一别,她总是把长得过腰的花白头发梳理得很直,然后披散在背后。
在当时的国内,不管是八岁的小女孩儿,还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一个女人敢把长发披在肩上,除非她是精神病。因为老太太的这个怪异打扮,所以,当时日本房和工人区的人都管这个老太太叫精神病。久而久之,除了几个邻居和派出所的户口员外,没有人知道老太太的真实姓名,大家只知道她的外号——精神病。老太太孤身一个人生活,从没听说她有什么亲属,更不用说朋友。
一个秋天的傍晚,太阳一下山天还没黑,老太太就从工人区平房的胡同口露出鬼一样的身影,她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弯腰驼背挪动着脚步,从远处步履蹒跚地往老军校大门的方向走来。
当时刘浩正和邻居家的孩子地雷等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在老军校大门口玩耍,大门口有两个石狮子,他们一会儿攀上一会儿跃下地闹腾。突然远远地看见老太太出现在工人区的胡同口,并向老军校大门方向缓缓地走过来。
“精神病来了!精神病来了!”几个男孩儿高兴得连喊带叫地欢呼起来。
“不让她摸大门!看看她能怎么地?”刘浩突发奇想地提议。
“对,不让她摸大门。”对于刘浩的坏主意,其它几个男孩儿异口同声地赞成。
随后,七八个男孩儿手拉着手,在老军校大门口排成一道人墙,他们嬉皮笑脸地看着渐渐走近的老太太,准备搞一场恶作剧。
说也怪,老太太弯着腰、低着头,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慢慢往前走,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才发现挡在面前的几个男孩儿。老太太低着头,犹豫了一下,看见面前的男孩子们没有躲开的意思,于是就往旁边走,想绕过他们后接近老军校的大门。
一看老太太要绕过他们,几个男孩儿便不约而同地往旁边挪,又堵住老太太的去路。老太太向左,他们便堵住左边;老太太向右,他们又拥向右边堵住去路。终于,老太太抬起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刘浩他们。
刘浩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面对面地看过这个老太太,今天终于看清楚了,他看到一张苍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并堆满皱纹的苍老面孔。与老太太目光接触的一霎那,刘浩的心里不由打了个冷战,老太太那疑惑的目光中隐隐地含着一丝怨恨。如果是成年人,那么他一定会读懂老人目光中的这种怨恨,这种怨恨,会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同情心。但是,当一群七八岁闹得正欢的男孩子看到这样的目光,不但不会被感化,反而会引起了他们的恐惧,然后这种恐惧便在瞬间消失,被急于恶作剧的好奇心所覆盖。
看到老太太在慢慢地向自己靠近,刘浩掩饰住内心的恐惧,继续挡在老太太面前,他侧着身并用胳膊肘的肘尖对着老太太的脸,嘴里提醒老太太说:“我可没有碰到你,你可别主动碰我呀!”
地雷和周围的几个男孩儿也在一旁跟着起哄说:“别碰我们呀!把你碰倒了我们可不管啊!”
老太太低着头与男孩子们相持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慢慢地俯下身,双手扶着地往前爬,企图从几个男孩子脚下的空隙间爬过去。
本来被老太太的眼神吓了一跳的男孩子们,发现老太太想从他们的腿下爬过去,于是就又来了劲,纷纷蹲下挡在老太太面前。他们仿佛是要让这个老太太明白,今天这个恶作剧他们要搞到底。
突然,老太太的嘴里发出了声音,虽然声音很小,但每个人都听得非常清晰:“你们就让我过去吧!我不摸一摸,晚上睡不着觉啊!”
那声音并不苍老,就如同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发出的声音。直到许多年以后,这个声音依然时常出现在刘浩的脑海里:“你们就让我过去吧!我不摸一摸,晚上睡不着觉啊!”——每一个字,都是那样清晰。刘浩不懂,她为什么每天都要来摸老军校的大门?还说不摸一摸晚上睡不着觉。
老太太嘴里一边哀求一边往前爬,于是接触不可避免地终于发生了。就在老太太那张苍白的、满是皱纹的脸慢慢地、缓缓地接近刘浩的脸的时候,旁边的地雷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厌恶——也许二者都有,他猛地一推,老太太便向后摔倒在地上。
看到老太太摔倒在地上,几个男孩儿一哄而散,他们跑到远处后又重新聚集在一起。
看到老太太扶着地慢慢地坐起来,还不停地揉着摔痛的胳膊,几个惹了祸的男孩子开始在远处幸灾乐祸地哄笑。
老太太坐在地上,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移动脚步缓缓地蹭到老军校的大门前,抬起右手,用她那没有一丝血色、干枯而又苍白的手背,在老军校的大门上轻轻一划——就像划火柴一样轻轻地发出“嚓”的一声,然后她便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地向着老军校东面的工人区蹒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