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鬼楼
第一节
随着从远处慢慢地走近,周围的一片片废墟和杂草丛生的荒野从视线中被剔除,于是老军校大院那朦胧的轮廓逐渐清晰——它置身于一片安静之中,安静得就像一幅画——不,更确切地说,安静得就像一张褪了色泛黄的老照片。
远远地站在老军校的大门前,孟小冬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眼前这座中西结合的院落。
说这座院落是中西结合的建筑,主要是因为它的门洞和围墙以及门洞前的两个石狮子与院中的主楼和东西两座厢楼是截然相反的建筑风格。
老军校的门洞和围墙都是青砖灰瓦,很宽敞的门洞没有台阶和门坎,可以容一辆汽车直接开到军校的院子里。门洞的屋顶是飞檐翘角,两扇对开带铜钉的大门敞开着并紧靠在门洞的墙壁上,一扇大门的旁边还戳着一根碗口的顶门杠。大门的底部已经风蚀腐烂得锯齿狼牙,整个大门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只有仔细地从大门上铜钉的边缘处才可以看出,大门原来的颜色是红色。
门洞前的东西两侧各是一座带座台的白色大理石石狮雕刻,每只石狮都蹲坐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座台上。座台长宽高都有一米多,连同座台上的石狮,整个石雕的高度超过了二米。大门东侧的石狮前爪按着一只绣球,西侧的石狮前爪按着一只幼狮。这一切都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建筑风格。
门洞正面的东侧墙上钉着一个长方形的黑色铁牌,牌上正中位置有一行醒目的烫金字:原陆军学堂寒江分校旧址。在这行字的上下又分别有一行小一号的烫金字,上面是:寒江市不可移动文物;下面落款是:寒江市文物局立、某年某月某日。
站在门洞前向院子里望去,迎面的主楼和东西两侧的厢楼却是欧式风格的建筑,主楼为白色共三层,两侧的厢楼是红色二层结构。
虽然围墙与围墙里的建筑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建筑风格,但是这样的搭配不但没有让人感到别扭,反而显得很协调。
孟小冬心想,也许是岁月的原因让人们的视觉成为习惯,从而在心理上认可并视为协调。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搭配是最实用的。
孟小冬指着门洞问刘浩:“我看一辆解放汽车还可以勉强开过去,但如果是医院的依维柯救护车就够呛了。”
“进不去也不能拆,这是文物,谁拆谁犯法。我想医院搬走也是这个原因——进不去救护车。走,档案馆的老馆长我认识。听内行人讲,这个档案馆里有值钱的东西。”
穿过青石铺路的庭院来到老军校主楼前,抬头仰面望去,便可见老军校主楼大门的左侧挂着一个竖式的白色木质牌匾,上面刻着八个楷体黑色大字:寒江市第一档案馆。
作为主楼的档案馆,外观非常宏伟气派。登上九级白色大理石台阶来到档案馆的大门前,再转过身向院子里望去,几乎可以与东西两侧厢楼的二楼窗户平视,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因为与刘浩相识,所以档案馆的老馆长陪着孟小冬和刘浩一边参观,一边为他们介绍讲解:“在当年老中华民国的时候,这座楼可是我们寒江市最高、最宏伟的建筑。”老馆长一边介绍,一边推开档案馆对开的两扇花窗大门。
一走进大门,中厅非常气派,宽敞明亮,拱顶直达二楼,拱高近十米。站在中厅仰面望去,可以看到正对大门的二楼环廊。中厅大门两侧既高又大的玻璃花窗承担了墙体的功能,几乎看不到墙面。中厅的东侧是直接通向二楼环廊的旋转楼梯,再向东侧穿过一条很短的走廊是一间侧厅。侧厅比中厅还大,就像一个礼堂,面积足有四五百平方米,但拱高只有中厅的一半高、花窗也不如中厅的花窗那样高大。
老馆长指着侧厅里一张张宽大的正方形桌子介绍说:“这里就是我们用来接待外来查档人员的阅览室,当年这个侧厅是军校的礼堂。”然后他转过身,向对面中厅西侧的走廊一指:“第一个房间是值班室,也是整个大楼的安保监控中心,然后往里那几间是内部人员接待室,走廊最里面右拐向下,就是这座大楼地下室的通道。”
“是不是就是当年伪满时期日本宪兵队审讯犯人的秘密据点?”刘浩跟着老馆长边走边问。
“我就知道,一定是从前你家老爷子告诉你的。当年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不走这个大楼的正门,他们直接走地下室通道旁边的西门,从西门一进走廊,旁边就是地下室的通道。”老馆长边说边穿过中厅,把他俩带到西侧走廊的尽头。拉开窗帘,果然看见窗帘后面有一个上着明锁的门。他向门旁边地下通道那扇紧闭的大铁门一指说:“这个门就是地下室的唯一出入口,这个门的钢板跟坦克的装甲一般厚,什么样的机关枪都打不透,就是手榴弹都炸不开。现在我们馆保存的东北民国时期和伪满时期的档案都在里面,都是原件,很有历史价值。”
“历史价值!值钱吗?”一听说有价值,刘浩来了兴趣。
“在外行人眼里就是一堆废纸,在行家手里就是文物。比如说老军校的毕业生同学录,每一期都是按当时的毕业生人数制作的。那上面有每名教官和毕业学员的名和字,还有他们的年龄、所在部队、职务、籍贯、家庭住址……都很详细,更重要的是上面有每名教官和毕业生的照片。这些同学录经过八十多年,现在存世的很少。比如说,一九二零年的第一期毕业生同学录在网上卖叫价是十五万,就连一九三0年的第十期都是二万成交的。我们这里有一套,但不完整,唯独缺第四期的。”
“这么值钱!”刘浩瞪大了眼睛。
老馆长把他们让到了走廊里的一间接待室,刘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手掏出香烟。
老馆长急忙制止他并指了指墙上的提示牌。刘浩回头一看,提示牌上几个大字——防火单位,禁止吸烟。
“我们是一级防火单位,整个大楼的地面都是原来的地板,走廊扶手、门窗等等这些都是木制的,都是当年的老东西。就是省长市长来了,也不许吸烟,你忍一忍吧。”
孟小冬问:“既然这座大楼本身就是文物,而且内部还有这么多有价值的东西,那么你们的防火防盗……”
老馆长对孟小冬笑着扶了扶花镜:“孟队不愧是搞这个工作的,总是不忘自己的职业。放心吧,我们这座主楼是一级防火,地下室档案库更是没说的。防盗系统直接与你们公安局联网,地下室档案库的大门需要专用钥匙和密码同时使用才能打开,密码在我手,我每周都更换一次密码,钥匙在保管员手。而且,每天晚上下班后,楼门上锁,楼内有人值班。院子里的两座厢楼虽然不需要很严格的防盗,但他们医院防火这关把的也很严。”
“来的时候,我看见东厢楼还有几个医生和护士,西厢楼的楼门怎么上了锁?”孟小冬问。
“医院搬到江南开发区以后,这里只是作为医院外面的一个住院部,但住院的患者很少,一个东厢楼就足够他们用了,所以西面的厢楼就停用了。西厢楼停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西厢楼外面……”说到这里,老馆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孟小冬笑了,说:“我知道,那座楼外面是太平房。没有哪个患者会每天看着太平房养病。”
见孟小冬直接把话挑明了,老馆长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隐晦的了,便直截了当地说:“这个太平房在这里有一弊也有一利。说它有一弊,是因为这个太平房紧挨着医院的住院处,可想而知谁还会来这里住院;说它有一利,是因为有了它在这里,咱们档案馆清净了不少。”
“西厢楼大墙外面的平房原来就是太平房吗?”孟小冬问。
“这话说来可长了。孟队长要是感兴趣,我就讲一讲这座太平房的历史。”看见孟小冬探过头,眼里闪着光充满了好奇,老馆长便继续说:“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这座军校里的学员就都向北撤退了。等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以后,就将这座大院里的东西两个厢楼改成了伪满洲国寒江市公立医院,并在西厢楼的大墙外面盖了一趟平房作为太平房,而将现在这座主楼改成了伪满洲国寒江市的档案馆。”
听老馆长这么一说,孟小冬不住地点头:“原来这趟平房也是有年代的老建筑!”
“那是呀!要不这趟平房早就被拆了。”说完,老馆长站起身,从饮水机的下面取出两个纸杯,倒上茶并接了两杯开水分别放在孟小冬和刘浩身边的茶几上,然后饶有兴致地指着门外说:“当年这座大楼名义上是档案馆,其实那都是幌子,这里实际上是日本宪兵队的一个秘密据点。当年这个大院名义上是伪满洲国的公立医院和档案馆,但大院的大门口站岗的都是扛大枪的伪满警察,档案馆楼里值班室值班的都是穿黄军装戴白胳膊箍的日本宪兵……这些我也是听我们老局长活着的时候讲的,他就是老抗联,后来撤退曾经到过苏联。听他讲,小鬼子干的那些坏事,都是在这座大楼的地下室里做。”
“这座大楼的地下室究竟有多大?”孟小冬问。
“这座楼的一楼有多大,地下室的面积就有多大。地下室一共有二十几个房间,外加一大一小两个会议室,还有一个手枪靶地下射击场——其实就是当年小鬼子秘密处决犯人的地方。”
“听说刑场不是在太平房对面的小树林里吗?”刘浩在一旁问。
“那是公开的,枪毙一般犯人的;地下的这个是秘密的,是专门处决要犯的。比如说有些犯人罪不该死,但又不能留活口,都在这里处决,然后夜里偷偷抬到太平房对面的小树林里一埋——没人知道。”
刘浩倒吸了一口冷气:“我靠,我说小时候住工人区平房的人家打煤坯生炉子需要黄土时,隔三差五地就能在小树林里挖出死人骨头。”
“嗐!是抗联烈士还是土匪,没人能查出来,有的说不定还是同情中国人的日本人呢。”老馆长叹了口气继续说:“当年有些抗联人死不招供,最后被日本人按土匪杀害的;有些没有暴露身份的地下党,就被日本人按危险分子灭口了;还有个别老东北军,他们表面上屈服日本人,而背地里却等待时机准备起义,最后都被秘密处决了……这些都没有档案记载,永远都查不清。要不怎么说咱们老军校大院里闹鬼呢?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还有女人上吊吊死的……”说到这里,老馆长突然把话咽了回去。
“吊死的?女的?”孟小冬睁大了眼睛。他的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个吊死的女人是林秋萍。但是出于好奇,他依然问。
“你们俩可别吓唬我啊!别大白天的唠这些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刘浩蜷缩在沙发里看了看老馆长,又看了看孟小冬说。
“老馆长,你继续说。”对于这个话题孟小冬却很感兴趣,他鼓励老馆长继续说下去。
老馆长看了一眼刘浩:“这可是孟队长让我说的啊,你可别怪我。”然后继续说:“要说咱们老军校里的女吊死鬼,她是有名有姓有来历的,她的死当年伪满洲国寒江市的《寒江日报》还报道过。”
“噢!还有这事?”
“这是六十年前伪满时期的事,咱们老军校大院里闹吊死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看到刘浩虽然害怕,却也和孟小冬一样瞪大了眼睛准备听下去,老馆长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当时镇守咱们寒江城的镇守使是东北军的一个中将旅长名叫于书海。”
“就是伪满洲国大汉奸于书海?”孟小冬插话问。
“对,就是他。‘九一八事变’后,于书海已经在背地里跟日本人勾结了。日本关东军的部队一开到我们寒江城,于书海这个旅的一万多东北军就都接受了改编,后来变成了伪满洲**。当时于书海手下有一个很有才华又能打仗的营长叫佟剑,他出生于满族中一个非常显赫的家族——佟佳氏,其祖上世袭满洲八旗中一个旗的统领。佟剑1924年毕业于陆军学堂第四期步兵科。佟剑随于书海投降日本人当了汉奸以后,几年的时间,于书海几经升迁当上了伪满洲**管区的司令官,佟剑也当上了伪满洲国寒江市警备区少将司令。后来于书海经常命令佟剑进山去围剿抗日部队,佟剑前脚一走,于书海后脚就天天泡在伪满洲国寒江市公立医院装病——就是现在咱们这个大院。”
“装病干什么?”孟小冬好奇地问。
“据说佟剑长得非常英俊,是东北军有名的第一美男子。可惜我们这里就缺军校第四期的同学录,如果有的话,就能看到当年的东北军第一美男子长什么样了。佟剑的妻子叫林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