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尊，弟子有问题。”
大雷音寺里，金蝉子站在如来面前，脸上带着谦逊。
虽说如此，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此来并非请教，而是为“辩”而来的。
看着自己这二弟子，如来面色平和，古井无波，只是缓缓吐出一句：
“是何问题？”
金蝉子恭敬行礼，随即站直了身体，一双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师尊，没有丝毫闪避。
“弟子发现，如今世间一切稳定，仙凡有别，三界分明，所有一切皆为注定，于是心中有疑。
弟子不明白，为何如今所有成仙成佛的通道都已关闭，仙佛鬼神皆在为众生立规矩，可这规矩……是从何而来的？
弟子记得，无论是世尊您还是天庭玉皇，又或是诸天神佛、地府鬼神，大都曾是凡人，得道后得以飞升。
如此说来，我们与凡人本无差别、也是同根，管理秩序则罢，为何我们如今……像是成了规矩本身？”
金蝉子的言语十分犀利，字字珠玑、暗藏质问，这也是他这些时日苦行凡间，所生出的疑问。
他觉得，一切似乎都出现了问题，一切都不再如他当初的以为，因此他才在苦行结束后的第一时间来到了世尊面前，想要得到答案。
“金蝉，你着相了。”
听到金蝉子的质问，如来尚未开口，师兄弟们却纷纷出言。
“你只看见了众生为规矩所缚，却未看见他们在这其中更加平安，无可成道者本来愚昧，唯有仙佛之智慧方能渡他们抵达彼岸。”
“哼，是么？”
听闻师兄弟们的回答，金蝉子突然冷笑了一声，眼中金光乍现，气息瞬间凛然。
“那诸位师兄弟请回答我，为何在仙佛尚未干预前成道者屡有，而在仙佛的智慧下却再无人能成道，难道是因为……众生都更加愚昧了不成？”
“这……”
不得不说，金蝉子的问题直击要害，令师兄弟们一时都答不上来，或者说……不愿意答上来。
因为事实摆在这里，所有人也都清楚，时时智慧很难，而偶尔糊涂……则很简单。
然而，他们要装糊涂，金蝉子却是不干，他的一双金瞳从师兄弟们的脸上一一扫过，随即又再度出言：
“从古至今，朝代更迭，智慧者频现，凡尘之智慧也应该不断提升才是。
可如今这凡尘，智慧者渐寡、愚昧者渐众，但纵观天下便不难发现，智慧者并非消失，只是……
都进了佛庙道观罢了！”
“放肆！”
听到最后一句，师兄弟们尽皆嗔怒，一个个对着金蝉子怒目而视，像是被触及了逆鳞似的。
除了一人，那便是须菩提，他看着被众师兄弟包围在当中的金蝉子，双眼微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世尊，恕弟子失礼。”
被师兄弟们一声“放肆”当头棒喝后，金蝉子似乎是有所收敛，朝着如来鞠躬，脸上歉意真诚。
然而，就当师兄弟们以为他这是悔悟、是恍然时，他却又突然横眉冷对，直面如来，沉声大吼：
“那试问，我为世尊之弟子，失礼诚歉，世尊可恕，这是天经地义、宇宙向来之礼法！
可我佛本就生于天地、于天地间顿悟，天地便是世尊之师，这弟子僭越师尊、笼众生之信念智慧于己囊、断众人自我顿悟之前路一过，天地又是否可恕！”
“尔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世尊不敬！！！”
金蝉子话音刚落，众师兄弟尚未发怒，一道声音却横空而出。
下一秒，须菩提飘然上前，径直伸手攥住了金蝉子的衣襟，怒目圆瞪，面目尽皆赤红。
只是，看到他这番面目，金蝉子却突然一愣，因为他发现，自己这师弟似乎并非是真心的。
虽然其脸上是冲冠怒火，眼中却丝毫没有怒意流出，正相反，其眼神无比平静，更有欣赏之色。
“……”
仅这一瞬，金蝉子便懂了，须菩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很显然，他这是对自己有话要说，只是如此场合，并不适合详谈。
于是乎，他并没有理会须菩提，而是直接将须菩提的手拍掉，直接看向如来的方向。
“世尊，当初弟子追随便是因为世尊之大智慧，如今斗胆一问，当初的世尊，如今是否犹在！”
“！！！”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都没想到，金蝉子竟会如此大胆。
质问佛祖这种事，在他们的眼中是想都不敢想的，可他们偏偏……又无法真正反驳。
“你能有此疑惑，很好。”
直到这时，如来终于开口。
“这说明，你此次的下凡苦行的确有用，你变得更加通透，能够对众生有所体悟。”
听到世尊出言，所有弟子尽皆归位，个个垂首，开始聆听世尊讲道。
对他们而言，只要世尊开口，一切问题便都能解除，世尊所拥有的大智慧，是远非他们能比的。
“弟子愿听世尊教诲。”
此时此刻，就连刚刚还在大声质问的金蝉子，也收起了所有表情，站在原地静静听着。
如果世尊之言能够令他信服甚至明悟，那他求之不得，从“辩”中求道、从“辩”中明理，本就是“辩难”的根本目的。
下一秒，如来继续说：
“金蝉，我知你为何如此，无非是认为，我与玉皇以规矩囚众生，收拢智慧、独得道果，是也不是？”
“是！”
金蝉子直接承认。
“那我问你，你苦行凡间数十载，可有见过一人进佛庙、入道观，是被和尚道士拖进去的？”
“不曾！”
“如此，又何来收拢智慧一说？佛庙与道观便就在那里，入还是不入，皆是世人自己的选择。”如来笑了。
“智慧者图便（bian）宜，自愿入佛庙道观求智慧，一切本是自然，本就无有任何强制。”
“那敢问世尊，这仙佛为凡间定下的规矩又作何解释？”这时候，金蝉子察觉到一丝不对。
“善恶有报、因果循环、这是基本，弟子无话可说，可如今为何连姻缘、连命运、连生死命数都全由仙佛决定？如此……何人得道何人不得，是否也都是定数！”
“都是定数，有何不可？”
而下一秒，如来的回答令金蝉子面露惊色，而不光是他，就连其余弟子也都露出了疑惑。
紧接着……
“尔等修为尚且不足，有此疑惑也属正常，只因尔等还未发现，天地宇宙、世间万物，所有的一切……本都是定数。”
“都是定数？”
听到这里，金蝉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悟，却又极不真切。
“没错，都是定数，你们是，我与玉皇也是，三清是，天道同是。”
随着如来此话吐出，所有人都只感觉到当头一棒，仿佛听到雷音阵阵，一时间愣在原处。
“世间所有，无论仙佛还是一枚石子，皆走在既定的轨道上，尔等的智慧并非自己所得而是天生，于我、于玉皇，也都是同样的。”
“！！！”
听到这一番话，金蝉子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嘴巴微张，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一切其实浅显，无非世间万物之运行都为先天之规律，但若以此延伸出“一切皆为定数”，对求道者而言……
无疑是大恐怖！
但……
“呵……”
片刻，金蝉子突然笑了，眼中的敬意也渐渐消散，他看着如来，忽然觉得这个世尊太过陌生。
这不是自己曾立誓追随的那个释迦牟尼了……
他失望地摇摇头……
随后，他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世尊之言，我信，也有所悟，世尊之智慧能够看见我等看不见的深意，金蝉依然叹服，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天地是天地，世尊是世尊，玉皇是玉皇……天地无情，但世尊与玉皇却有情，有情者衡错，你们的规矩，怎有同天地相比的资格！”
“！！！”
“……”
“唉……”
听到他的这一番话，边上众弟子皆震颤，而如来则是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看来，你尚还没有明悟，心中已生魔障，罢了……说吧，你意欲为何？”
“我……”
金蝉子想了想，随即做出了决定。
“我愿削去此身、抛弃果位，重入轮回，寻求我之智慧！”
“什么？！”
听到金蝉子要放弃果位，其余弟子都面色大惊，要知道果位可是代表了他们的全部修为与成就，是他们多年修行的结果，怎么能就此放弃呢！
“好。”
然而，没有丝毫犹豫，如来直接便点了点头，这就答应了。
“如此也好，你自己的疑惑当需你自己去寻求答案，你决定如此，我便成全你。
只是，果位放弃便不可再得，日后你造化如何都需你自己承受，是仙是凡还是佛，只看你自己的路如何走。
不过，你选择了一条你的师兄弟都不敢选择的路，证明你有大勇气，或许……你真能走出一番新天地也未可知。”
“自然。”
金蝉子点头，却再无丝毫敬意，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如来的二弟子了。
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周围一切的微妙变化，那是一种脱离了束缚的感觉，也意味着“自由”。
“天地有定数，万物无定数”！
这一刻，一条独属于金蝉子的道，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虽然这条道路还无比模糊，但却深深在他心头扎根，将属于“佛”的一切，都悄然转变了。
“如此，告辞！”
到此为止，一切再说下去已再无意义，要不了多久，金蝉子的果位与佛身就该消散了。
而他还记得，刚才须菩提那异样的表现，便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与其谈谈，看其到底是什么意思。
“师兄且慢！”
果然，金蝉子刚走出大雷音寺没多久，身后便传来了叫嚷声，须菩提飞速追了出来。
“师兄，我有话同你说，这事关你想寻求之大道，不知师兄愿听否？”
“自然，否则我也不会故意在此等你了，不过我已不再是你师兄，我们以友相称便是。”金蝉子点头。
“如此甚好，那兄长便听我讲来，我认为兄长今日所说之言字字珠玑、句句肺腑，我也深以为然，便想要帮助兄长一臂之力。”须菩提笑着说。
“哦？助我一臂之力？”对此，金蝉子显然是没想到的。
“没错，一臂之力，兄长志向高远但前路难测，自然是需要有志同道合之人相伴左右，而我这里正好有几位合适人选，师兄可在轮回之时与他们结缘！”
“如此甚好。”
不得不说，须菩提的这一“帮助”还真是帮到了金蝉子的心坎儿里，他自己也很清楚，仅凭自己一个人，恐怕很难走到大道尽头。
因此，他本就有着于轮回中结识志同道合之人的想法，如今须菩提送来人选，他当然是想看看的。
“小白龙、天蓬、卷帘……孙悟空？”然而，即便是有着心理准备，但当金蝉子看到这些人选的时候，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几个的事迹，他可是都听说过，不得不说，还真是个顶个的“刺儿头”。
尤其是最后一个，大闹天宫……呵呵，还真是对自己的胃口，他的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须菩提，我没记错的话，这孙悟空应该是你的弟子，你此番找我，不会是为了让我帮你救他吧？”金蝉子直接问道。
“呵呵，这猴狲虽然是我弟子，但却只是个挂名，算不得数，我也早就叮嘱过，在外面别说我是他师父。”须菩提摇摇头。
“也正因如此，他之生死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关系，但对兄长你来说却是一个极大的助力，不是么？”
“嗯……”
金蝉子思索片刻，觉得的确如此，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这份名单印在了自己的脑中。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了，如今我金身已去、果位不再，不好继续在这灵山逗留，这便走了。”
说完，金蝉子转身便走，化为一道流光直往地府而去，就要重入轮回。
而看着他的背影，须菩提微微一笑，随即躬身说了一句：
“望兄长顺利，大道……得证！”
关于这章或许有人会有疑惑，我只能说，别急着下结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