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之处。
只见一片焦黄芭蕉大叶悬停在云层的极深之处,而那叶上,此时正站立着两人。
其中一人是约莫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面容圆胖温厚,身形肥硕,唇上留着两撇短小胡须,他顶门有盈盈清气盘绕,一望便知为仙道修士,芭蕉大叶也正是他的符器。
见陈珩瞧看过来,这中年男子眼神微微一缩,旋即不动声色退到了自己那同伴身后,将他护至了身前。
而另外一位。
也便是先前出言,自称袁扬圣者。
却是一名风采出尘的英武少年。
他身着一袭赤红法服,头上并不着冠冕,满头乌发披散下来,两道墨眉浓厚,目似朗星,深邃非常。
再加之这少年本就身姿英挺修长,面容俊美,眸光开阖间,冷电飞窜,更有一股慑人的气魄,如若一尊峰岳耸耸压落,迫人至极!
“牯劫天,罡煞武道?”
听到陈珩的话后,袁扬圣恣肆狂慢的神态微微收敛了几分。
他一扬眉毛,上下将陈珩打量了几个来回,突然沉沉叹息了一声,道:
“你这道士果然是有几分见识的,好!甚好!不像我先前遇见的那些仙道修士,一个个都是痴傻非常!居然还以为我参习的是胥都天的凡俗武道?话里话外,都皆是轻慢的意思,狂慢自大!叫人好生不快!
若非是我生性温良醇厚,早就把他们扒得底裤都不留了,又哪会容他们带着三成斩获离去。”
他对着陈珩竖起大拇指,将嘴角开心一扯,嘿嘿龇牙笑道:
“看在你这般好见识的份上,待会赢了你,伱可自行带六成的斩获离去,我只收你的四成,如何?待你不错吧?”
“你说先前遇见的仙道修士都是痴傻非常?这分明是把我也骂在其中了!”
同片芭蕉叶上,那个缩在袁扬圣背后的中年男子有些不乐意:
“小子说话注意些!”
“老胡,你其实也是不甚高明的模样……”
袁扬圣翻了个白眼:
“你认出我练的是牯劫天的罡煞武道了?
咱俩方才初次见面时,你分明先说我参习的是西方的天人武道,见我摇头,又说是什么神魔武道、三宝武道、释迦武道……前前后后猜了四五个,都没猜中我是在走罡煞的路子。”
“也亏得老胡你如今识趣,未再当什么教头了,否则以你这见识——”
袁扬圣摇头:
“只怕是连讨饭,都难混上一口热乎的吃上。”
中年男子脸色一黑,胖脸上的肉抽搐了几番,恨不能将底下的芭蕉大叶收起,索性一把将袁扬圣摔死。
……
“牯劫天的罡煞武道,亦是正宗玄劫受命的大道正传,贫道自是有耳闻的。”
陈珩冷眼看着两人的动作,淡淡开口道:
“不过我与道友无冤无仇,又是初次相逢,兄台何必非要来同贫道较技?”
“以武会友,这乃是袁某生平一大快事,道士何必退却?”
袁扬圣道:
“能在练炁境界就操持中品符器,我观你也是个人物了。难道不想切身试试?
罡煞武道和你这正统仙道到底存着什么区分?”
大千世界,万天万道,无量量有如尘沙之众,不可胜记——
牯劫天的罡煞武道,便是其中之一员。
此道不同于仙道修行——
首要须得养血、壮气、炼筋、换骨、易髓,再采地煞、凝天罡,养意筑元,水火锻烧,最后开凿神轮大藏,压服造化天心。
而这种种武道内的强绝者,又被奉颂为“尊者”,一身气血更是鼎沸无极,随意一缕放出,便可以轻易焚煮星月,蒸烧海泽!
其手段之不可思议,更是能够挪动混沌宇宙之大磨,辟地开天!再塑周天转轮!
而若要放在其他玄劫大道中来做个比拟的话。
这等武道中的尊者——
便是仙道中的道君,佛门内的菩萨,妖族中的大圣,人道中的至人,神道中的神君,以及天人外道里的天王!
这名叫做袁扬圣的武道修士虽不能托住躯形,摆脱地心元磁的束缚,遁空飞行。
显然离采得地煞入体还有段距离。
但观他气血滚滚,皮肉下的每一根骨骼都荧白璀璨,在气息上浮时,更隐隐有虎啸龙吟的威声,即便立在天地中不做动弹,都震得八方云气微微做颤。
如一方金刚山岩般,给人以一股巍巍然的磅礴之感,迫人至极!
这武道境界,即便不是易髓,也是换骨了。
……
陈珩目光微微一闪,脸上便露出一丝郑重之色。
罡煞武道——
这类与仙道迥异的大道真法,还是卫令姜告知他的,否则他也是绝看不破袁扬圣的行藏。
牯劫天与胥都天隔了不知多少宇宙虚空,是另一方不同的天宇世界……像此类他天法道,在他所阅的道书中,也不会过多做个提及,至多讲个名姓便罢,若要深究其中具细,唯有去阅那些极古的史册典籍,才能明晰个大概。
陈珩先前出于好奇,倒是曾向卫令姜追问过一番,因此也是略有所得。
这牯劫天中的罡煞武道不同于其他能够证就至境的武道支流。
其非但与外道天人的天人武道迥异,便是同神魔武道、先天武道、三宝武道、释迦武道这些,也是存着大不同。
罡煞武道的至紧要处,便是在这“罡”、‘煞’二字身上。
先采地煞,再凝天罡——
唯有采得地煞入体,与自身气血相合,炼就成煞气,此道修士才方能够摆脱地心元磁的束缚,以煞气为引,施展出种种武法神通出来!
之前的养血、壮气、炼筋、易髓等等境界,虽是在打熬筋骨,磨砺血气,能使此道修士身具无穷尽的骇然大力,躯壳更是坚固到无以复加。
但能否采得地煞入身,这仍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崖岭——
“此人形骸沉重,还需仙道的符器助力,才能在高空飞遁,显然一身气血还未转为煞气,倒是不足为惧……”
陈珩眼睛一眯,将雷火霹雳元珠也召出,暗扣在了袖中,又转向那个血莲宗的男修,略一思索。
这名换做袁扬圣的还有个仙道修士同伴,观其气机,也是练炁八层上下。
若是到时候斗起来,难免会被两人合力围攻,而且还要提防血莲宗男修会落井下石,参与进入。
这样一来。
就是以一敌三的局面了……
在这僵抑凝滞的气氛中,袁扬圣和陈珩的气机都是锁住了彼此,只待对方稍一露出破绽,便欲打出雷霆一击来!
而这时。
那个断了一臂的白鹤洞弟子现出挣扎之色,他犹豫了几息后,一咬牙,还是将座下白鹤重重一拍,朝陈珩这方靠拢过来。
“你一人独斗他们三人,只怕是不易,我虽断了一臂,却也能助你在旁牵扯一二……”
这白鹤洞弟子一动,场中所有目光便集了他身上。
他身躯一颤,在额头抹了把汗,悄悄传音道:
“贫道白鹤洞周桐,这位师弟,若是实在敌不过,咱俩还是一起溜了吧,不丢人的!”
要欲脱离出怀悟洞,需得特意分出心神,来与器灵交感,这过程少说也得十数息,多则,甚至于是半盏茶功夫。
周桐方才被追得如同一头丧家之犬,稍慢上个片刻,就要被立劈成两半,又哪有什么功夫去分心神。
他心头早是想逃的了,只是又觉得这番举动实在甚是失了颜面,违了平日的行止,数个踌躇下,还是无奈站在了陈珩这处。
“师兄还是速速离去罢,我可为你拖延几分。”
对于周桐的规劝,陈珩只是摇头,轻笑了一声。
而另一边。
那血莲宗男修见着这幕,忽得冷冷笑了一声。
他将血光提起,笑嘻嘻凑到袁扬圣面前,将手一拱,只是还未开口,便被袁扬圣不耐烦打断。
“什么腌臜的下九流货色,也配与我说话吗?我此生最厌你这类魔道妖人,当初若不是大兄相救,我早被你们这些魔宗的人给血祭了!”
他回首向后道:“老胡,这孙子便交由你了,勿要让他走脱!”
“关我甚事?”
“归还你两成精气!”
“真的?”
“我何曾骗过人!”
“成交!”
袁扬圣身后那中年男子霎时喜笑颜开,他将口一吐,便又生出一片云霭,颤巍巍载住袁扬圣身形。
同时掐了个法决,脚下的焦黄芭蕉迎风便长,直像一亩黄云,兜头便向血莲宗男修压过去!
那血莲宗男修神色大变,来不及说什么,只从袖中忙取出一方乌漆铁盘,再脱手一掷,顷刻间便有数十股凶煞烟气迎上,发出凄厉的神苦鬼嚎之音!
……
“居然想要同我单打独斗?”
见得这一幕,陈珩脸上微微有一丝讶色。
“这位白鹤洞的师兄还是退远些吧,我一人便足以应付。”
他向身畔的周桐道了一声。
而这时。
那片载着袁扬圣的云霭也在不断降下。
最后,在离地面仅有二三十丈外,袁扬圣猛得一跃而下,“轰”的一声,狠狠砸落了一个大坑,尘沙四起!
只半个刹那!
在那片尘沙中便有一道身影猛得飞窜而来,五张箕张,每一步都跨过数丈距离,浑身血气自然外放,如同在搬运天罡!
只是还未等袁扬圣近身,便有一口飞剑亦是如寒斗射来,其速极快无比,转瞬便刺破了他外放的血气,直逼眉心!
“噗嗤”一声,在这间不容发的之际,袁扬圣脊骨如蛇般一扭,弯曲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堪堪避过这一击。
他施出了一门武法,掌指间一时金光灿灿,如同精金雕琢,浑成无铸,隐隐似有万千喊杀声在虚空中传出开来!
轰!
气流震爆,轰鸣如雷!
袁扬圣将双手一张,如同长龙探爪,在青律剑斩空的刹那就要将它拿捏在手中,镇住动作。
但在相触的时候,青律剑上只光华一涨,竟如裂帛般硬生生震开了袁扬圣双手,在他掌心留下无数细密的血痕。
若非收得及时,只怕连手指头都要被削下几根来!
“嗯?”
这平素无往而不利的一招竟落得了下风,袁扬圣轻咦了一声,气血略一滚过双掌,便将掌心的裂口愈合如初。
和之前跟斩杀蛊雕时不同。
面对袁扬圣这武夫,陈珩并未存着磨砺剑招的心思,自然是全力催发,将青律剑之能发挥了极致!
“连兄长教我的‘武曲散手’都能一剑破去?你这道士果然不俗!”
袁扬圣先是一怔,旋即大喜:
“都说你们这正统仙道才是万天万道中至尊贵的法统,可惜先前遇见的皆是废物,你甚好!甚好!跟你打上一场,才不枉我特意走上一趟!”
陈珩也不与他多话,只将手虚虚一按,飞剑又裂云破空,携着一股森寒的杀机,朝袁扬圣一斩而落。
“来得好!”
袁扬圣仰天狂笑了一声,人如怒龙般重重向前一踏,骨骼发出炒豆子般的噼啪爆响,右手挥出,重重一拳正面砸向斩来的飞剑!
方圆数丈内的气流都如水波般漾荡!
而青律剑在切开袁扬圣半边臂膀后,竟是再进不得,被他的龙象般骨骼生生卡死原地,发出颤鸣声。
“死!”
袁扬圣左手一张,便拿住了一柄兽面大环刀,他持刀在手,猛得朝卡住的青律剑力劈而下,却在尖锐的金铁交鸣声后,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这一斩之下。
非但青律剑毫发无损,反而自家的大刀刀身上还多了几个豁口……
“就算武道修士可以断肢重生,你又能有几多气血能用来愈足?”
陈珩骈指一点,青律剑便向后一退,其剑身仅一震,便将袁扬圣被切开的那半边臂膀血肉绞成血沫。
旋即又飞身纵出,寒光砭人肌肤,朝袁扬圣的双目等紧要之处逼去!
“放心,我的气血虽不多,撑到斗败你却是足矣了!”
袁扬圣远转武法,又将断臂重生了出来,他肃然将兽面大环刀舞在胸前,使出一门极高明的刀法。
一时四方八方都是片片刀影,青律剑几番飞斩而落,都是被稳稳格住,守得水泄不通。
双方都未留手,就这般倾力斗了几柱香后,陈珩还未如何,袁扬圣已是止不住开始皱眉。
他低喝一声,将已断了半截的兽面大环刀掷出,当空将青律剑逼开。
同时趁着这间隙功夫,抓紧时机,将胸腹中的气血按关窍运转,疗愈了全身的创口。
“不行,要拿出真本事来,再打下去就恐有失了……小爷我兵刃都断了,衣物尽毁,好生个狼狈!那道士却是大袖飘飘,一副素不染尘的模样,看了叫人牙酸!”
袁扬圣心思急转。
青律剑又是疾飞射来,他拿定了主意,也自然不慌不忙,只从胸前亮起一片刚猛赤光,便凭空将飞剑钉在半空,动弹不得。
只是还未等袁扬圣接着下一步动作,陈珩趁着这倏忽,将早在袖中扣定的雷火霹雳元珠弹指击出!
只听见一声如摧金山,倒玉柱的巨响陡然暴起!
袁扬圣吃这元珠一撞,便再维系不住了拘禁飞剑的武法,身躯如断线风筝般狠狠倒飞了出去,撞穿了一座小土丘,肋骨折了数根,当空便吐出一口血来。
“不好……”
袁扬圣心头暗叫不妙。
当空便硬生生将身一扭,一拳轰落,将雷火霹雳元珠打得哀鸣倒飞出十数丈外。
可还未等他稳住颓势,失了固缚的青律剑清鸣一声,便穿过长空,如流星飞坠,在他胸口贯出了斗大的血洞!里外通明!
“噗……”
袁扬圣面色一白,浑身气机乱了乱,数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几乎要半跪于地。
看着这一幕。
不远处,正在和血莲宗男修斗法的那个中年男子手心一抖,露出了惊容。
“这飞剑已是中品符器的极致,他只仅是一个练炁士,除了飞剑,怎还能运使一件中品符器?胎息难道是无穷尽的吗?!”
而在袁扬圣狼狈吐血同时。
陈珩再次掐了个法决,这一回,飞剑直贯而下,如一道惊虹掠空,要将袁扬圣斩颅削首,一剑钉死在原地!
“……果然是万天万道中的至尊贵法统啊,小看你这个正统仙道的修士了,险些便要翻船。”
袁扬圣呢喃一声,缓缓起身。
对于身上伤势和头顶袭来的飞剑,皆是不管不顾的模样。
他只是阖上双目,低声颂念了一声,将手轻轻往眼前一抹。
“不好!你好像有麻烦了!”
这时,乾坤袋中,一路正美滋滋看戏的符参老祖忽得跳起,猛得惊呼传音道:
“天眼!是天眼!小子竟开了武道天眼?!”
嗡!!!
飞剑离袁扬圣头颅还有仅仅几个指头的距离,却再也进不得半寸,被一股沛然无形的伟力凝滞在了半空,如封在琥珀中的物什。
剑锋下。
袁扬圣缓缓睁开眼,郑重无比望向陈珩。
他的瞳孔此时纯白一片,毫无丝毫杂色瑕疵,仿若一尊长存了万古的武中圣哲,睁动了眸光,俯瞰向云霭下的人间。
陈珩心神一沉,将气息提摄起,凝重以待。
而在几个打量后,袁扬圣脸上的神情突得一僵,他惊疑不动转动眸光,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不对!你这气血——”
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