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灿的晶莹虹光闪烁不休,烨芒点点,亮云纵横飙溢——
他此刻竟是虚悬在冥宇之中。
空空荡荡,并无一丝着力之处。
许稚惊异抬头看去,四面八方,只见得是日月周游,诸天星象。
在这穹天星海当中,不知何时竟又添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古镜,镜面一闪,从里内就钻出来一个双眉高耸入鬓,身着滴血赤衣的古怪童子。
童子不耐烦地看了许稚一眼,手指一点,隔空摄过许稚的一滴精血,又耗了数十口仙灵之炁喷去,眸中忽得艳红一片。
一团赤色罡云也飘飘然跃出他顶门。
其中的幽幽暗暗,如是涵盖了无穷天数变化,自然法理……
过得许久。
童子脸上忽浮出若有所思神色,脸颊狠狠一抽,忍不住就破口大骂起来:
“他妈的胥都天!真是干得好事情啊!这八派六宗里尽是些满肚子坏水的老王八!故意的不成?分明元岱仙君都已将你们许家好生安置在中琅州了,可我就睡了一觉醒来,中琅州没了?许家就亡了?就剩下你一根独苗了?!
当初约好了要留存许家一个苗裔,还真就是一個,半个都不肯多?黑了心的蛆!
早知道就不来胥都天了,就你们这等被狗糟蹋了的心肠,活该生出了陆羽生这个道逆!”
“还有你这厮——”
那指天骂地的古怪童子忽得转身,一脸煞气瞪向许稚,跳脚道:
“和你这等虫豸一起,要如何才能兴盛赤龙许家,重建无生剑派?!
我看不如抹了你的元灵,我自占了这副许家的躯壳,还更要靠谱一些!”
“这位前辈——”
忽得身处在这片陌生虚空中,四周尽是天外的奇异之景。
又有一个古怪童子叫嚷着要夺了自己的躯壳……
许稚在心中大骇之下,只勉强拱手,道:
“不知这位前辈——”
“我乃无生宝鉴,正是你家祖宗,赤龙道人许元化留下的仙兵,你唤我为无生老祖就是了。”
又定睛细察了许稚一番。
在许稚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看透,再无什么心思可以遁形时。
无生童子忽摇头苦笑一声,箕坐在碎烨星海中,脸上凶光微微一敛,长叹道:
“你小子……身世可怜,无人教导,拜得的师傅也是个狗屁材料!难怪会养出这等畏缩怯懦的脾性来,叫我都忍不住想杀了你!”
“无生老祖?”许稚震愕道。
“夺了你的躯壳,权且当是句妄言罢……赤龙道人于老祖有再造的恩情,我却还做不出那等事。”
无生童子一拍大腿,冷冷淡淡开口言道:
“不过你这脾性,心障未除,天眼不开!怎堪得大用?!”
话了。
无生童子将指倏忽一点。
满腔疑惑的许稚还来不及多问一句话,脑后突得一疼,像被人持着大棍,猛烈敲了一记!
一时眼前金星乱窜。
所见的景状都是摇颤,出现叠叠重影来。
在昏倒最后,许稚隐约听得无生老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终是老祖心善,见不得窝囊废物,再给点出你一线生机来!
你若是在这心景中破不得道障,开不得天眼,那便去当头种猪,老老实实生孩子去罢!等生完了孩子,你这条性命也不必存了,活在世上也自是妄自辱没了赤龙许家的声名!”
“……”
耳畔忽闻得一阵裂帛之音。
继而便仿是蛾虫撕破了卵茧,掠开了双翼来。
许稚只觉得自己像被那翼裹附了,陷在一片绵绵的柔舒中,躯干如若真铅般滞重,两眼一黑,就沉沉昏厥过去。
洋洋星海中。
无生童子看得许稚口鼻间生出了一条条赤色丝线,很快便将整具身体都缠绕,结成了一个鲜艳大茧。
他将袖一摇,鲜艳大茧便随着一阵清风晃荡,被挪移到周天日星的至深处,藏匿起来。
“什么宵小,也敢在老祖面前耍大刀子?”
无生童子又复冷笑一声,再举起一只手,像击打蚊蝇般,轻轻一拍。
此时地渊中。
焦吉仲等一众人的肉身,仿佛是被什么锁拿住了般,分毫也动弹不得。
还不待他们惊悸这突然的变化,周身穴窍却突然一刺。
“轰隆”一声,血光高高涌起,下一刻,便只剩一堆分辨不出形貌的烂肉,坠空跌落,摔得稀碎!
“还有他娘的八派六宗!中琅州的故事定也是你们在其中搞鬼,既然我今朝醒转过来,那便同你们也来玩玩!”
无生童子嘿嘿怒笑了一声,正待将神通鼓荡起来。
身下的潋滟星光中却轰然爆出一声震鸣!
然后便有一道无形无质之剑气割开,横跨虚实。
硬生生打断了无生童子的蓄力,让其身躯都猛得颤了颤!
“无形剑?你怎也醒转过来了?”
无生童子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大喜道:“甚好!甚好!速来助我一臂之力!”
“我伤势本就轻于你,六百年前,就已从这‘璇光都录域’中醒转了过来,倒是你,无生童子——”
一道淡漠声音传来:
“这么多年都不长记性,你莫非还嫌弃惹事不够?才刚醒转不久,就要同这方天宇内的八派六宗为敌?你以为你是谁,也配与他们做敌手?”
“你早已醒转过来了?”
无生童子皱眉,然后冷笑:“那中琅州和赤龙许家的故事呢,别告诉我,你并不知晓?”
“中琅州的陆羽生叛天而逃,这并非是刻意做局。从先前的十州四海变作了现今的九州四海,八派六宗的仙道老怪们,比谁都更想弑杀陆羽生,你莫要多想了。”那道声音开口道。
无生童子不悦道:
“那赤龙许家呢?你就敢说在那场动乱中,八派六宗的老怪们莫非就没有坐视许家被牵连覆亡的心思?方才我耗去仙真,以许稚的精血做引,倒是瞧看出了些端倪。这其中一些手笔,颇像是先天魔宗那位‘玄冥五显道君’的做事痕迹”。
“只因为八派六宗没有援手,遭了池鱼之灾,你便要向这些仙门寻衅?你自己寻死也就罢,莫要将元岱仙君也连累了。”
霎时间。
这“璇光都录域”内的周天日星,都被一股无形力道徐徐分开,豁出一条通道。
一个白衣高冠的道人轻轻晃身,袍袖飘摇,就现身了出来。
他目视满面阴鸷的无生童子,道:
“元岱仙君自当年重伤后,至今还未全愈,这地渊中的浊阴可方便祂施展仙术,封存尸解仙的道果,裨益不小。你若同八派六宗起了冲突,又置元岱仙君于何地?”
这一番话说得无生童子眉头微微皱起。
无形剑继续道:
“以往无生剑派尚在时,你肆意妄为也就罢,总有照拂,可而今连许元化都已入灭身死了,还是暂熄雷霆烈怒罢,为将来做长久计。”
古早时代。
在无生剑派覆亡,末代宗主许元化也随之身死后。
便是元岱不辞辛劳,亲携着无生宝鉴、无形剑这两口仙兵,杀出了一条前来胥都天的血路,向八派六宗求个庇佑。
两方在秘议一番后,达成了一致。
那覆亡了无生剑派的幕后黑手被拦挡在罡气层之外,说和罢休。
两口记述了无生剑派根本传承的仙兵,也被得以保全。
而元岱则是在以大法力捉拿域外日星,将之熔炼聚化,开辟出名为“璇光都录域”的秘境,以供两口仙兵温养性灵后。
便借由秘法封存了受损的尸解仙道果,陷入地渊沉眠,再不显世。
这一路的血战,非仅是无生宝鉴和无形剑元灵受损。
连元岱都险些从尸解仙的果位上,被打落下来,可谓九死一生。
而既是存续道统的恩泽,又是护命的施为。
饶是赤龙许家被中琅州的浩劫波及,几乎累得阖族覆亡,现今只余下许稚这一根独苗来……
无生童子念及至此。
心头怒火便是高炽难熄,恨不能同当年袖手旁观的八派六宗拼个你死我活。
却因尸解仙元岱的缘由,还是只能强压下满腔愤恨,勉强镇静下来。
见无生童子阴着脸,不言不语。
无形剑知他心内实则已是打消了去同八派六宗搏命的心思,摇了摇头,道:
“当初说好留下赤龙许家的血裔,胥都天的人倒也不算违约了,这个叫许稚的,不是还存着性命吗?”
“哈?就他?”
无生童子本是心火微熄,闻听这言语,顿时大怒,叫喊道:
“他若是破不了心障,就这副模样,活着倒却还不如死了好!”
“敌众我寡,又是个抱团之势,以那个许稚的微末道行,若是只逞一时的血气之勇,那才是真个送死。”
无形剑淡淡道:“故意在壁上刻字,引起轻视心肠来,待得敌众分散时,再仗剑而起,击而破之,可不也是一桩良策吗?”
“……”
无生童子一时沉默。
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
“你说的这法子,倒像是许元化脾性,不像许稚了,他真有这个胆子吗?”
“那我如何又知晓?他不是才刚走出几里,就被你无生童子摄到‘璇光都录域’里来了?”
无形剑声音中隐隐带着几丝讽意:
“不提远处,单是头顶这八派六宗的道子们,哪个又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你若真依靠他来复兴赤龙许家,还是少些菩萨心肠为好,死了便死了,命数天定!若真个赤龙许家合该要败落,又岂是你一件仙兵,能够力挽狂澜的?”
无生童子缓缓皱眉,久久没有言语。
过得半晌。
他才复杂言道:“你一向寡言少语,而今却肯同我说这些,莫不是有要助我兴复赤龙许家的意思?”
“此言大谬,赤龙许家同你无生宝鉴有再造恩情,因而你才要关照许元化的血裔,可我却不曾受过他什么恩惠,赤龙许家的兴亡,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谁能够重建无生剑派,我才会认他为主!
而今出面,不过是惧你脑子一热,同八派六宗寻衅,连累了元岱仙君,才做这些言语罢!”
无形剑淡淡一笑,漠然打了个稽首,身形一转。
就消失在这洋洋星海内,不见了行踪。
只有声音还余在原地,道:
“你才刚醒转不久,这诸天寰宇,却已然是换了个模样,勿要再怀抱从前执念,若真事不可为,及早弃了,才方是最好选择。”
听完之后。
无生童子默然半晌。
当年那一战的杀伐可谓惨烈,两件仙兵几乎崩碎,元岱更是险些连道果都要被打烂。
他是因感应到许稚的血脉,才从沉眠中挣脱。
满打满算,也不过数月而已。
但无形剑……
却是在六百年前,就已愈足了性灵,从“璇光都录域”里醒转过来。
六百年前。
纵使那时道逆陆羽生早已将中琅州搬离出了天外,赤龙许家的主脉遭了池鱼之灾,悉数死绝。
可在其他九州,应也是存有一些旁支族人。
怎也不至于是而今的景状,仅剩下来许稚这一根独苗。
“也对,赤龙许家是无生剑派,无生剑派却不仅是赤龙许家……无形剑这厮六百年前就醒转过来了,却只是冷眼旁观,目见着许家一点点败落。”
无生童子颓然长叹一声,道:
“六百年前就不曾助力,而今我醒转了,他只怕更是懒得添光!许元化,你这一脉的起复,归根结底,还是落在了老爷头上啊!”
他砸吧砸吧嘴,意兴阑珊将一颗天星挪来面前当座椅,将手朝天一指,又随意起了几卦。
闷闷得了几个无足轻重的结果后。
待得再次起卦,无生童子却突得笑了声:
“许稚这厮竟将《小赤龙剑经》外传了?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让我来瞧看番,此人能否做我赤龙许家兴盛的助力?”
顺着这脉络,再次掐算。
只这一回。
未过多久,无生童子神色就一变,缓缓皱起了一双眉来。
……
……
九日后。
盘坐于血河中的陈珩忽得清喝一声,陡然睁开了双目,原本漆黑如墨的瞳孔内,此时竟来回起落着如血的冷冷赤光。
其中的阴晦森寒之意,腾腾涌跃。
如若是一头血窟里居住的积年凶魔,要上岸食人了般!
“功成了!”
他长笑一声,将脊背一抖,周身就缓缓现出九九八十一滴阴蚀红水来,凄艳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