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作,王楚经常在李向阳上班之后,他踏着点下班,听到摩托车声停下,她便把手稿和笔放进抽屉,假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钻进厨房帮婆婆做饭,又或者拿起抹布擦桌子扫地。这样的举动,婆婆和公公都看着新奇,但也不便于多说什么。
三个多月后,李向阳才发现抽屉里的那些手稿,厚厚的几个本子,都是用笔写出来的。还特意翻看了很久,不明白王楚为什么会写这么多手稿,是为了练字?还是为了把小说抄下来?但他翻看了他给王楚买来的那些小说,里面故事情节和人物没有一个符合手稿的。
“你这也不像抄小说啊?”李向阳不解地问。
“你就当我抄小说行了。”王楚不愿意向李向阳解释更多。
“就当抄是什么意思?”李向阳来了兴趣,他陆续翻看了好多页,“难不成都是你写的?”
“嗯。”王楚点头,“你不信啊?”
李向阳不可思议地望着王楚,然后又翻看了几页,“不错啊,我怎么没发现我家楚楚除了爱看小说,而且还会写小说?”
“你没发现的事还多着呢。”王楚从李向阳手里接过手稿,打算要放入抽屉,“先别看,等我写完了再看。”
“那你打算要写多少啊?”
“我也不知道,等故事写完,才能知道写了多少。”
“人家写小说都要列大纲,你的大纲呢?”
“什么是大纲?”王楚惊讶地问。
“你连大纲都不知道,怎么写小说?”
“我真不知道写小说还要列大纲。”
“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写小说,一部小说光列大纲都要花费三个多月时间,我看你这属于长篇小说,至少要把大纲列好,故事情节怎么写,怎么发展,都要在大纲里体现出来,要不然容易写跑偏。”李向阳很认真的解释,又把手稿从王楚手里接过,翻看了好多页,“但我看你这没有大纲写得也很流畅,尤其在人物细节上写得很细致。”
“你真这么觉得?”
“是啊,对于一个从来都没有写过小说的人来说,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看好你,加油。”
李向阳一番话激励了王楚,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写作的方向,但他给她规定了时间,早上和下午写小说时间不能超过两小时,每隔一小时就要起来走动。这事不用交代,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起来喝杯水,或者放一段音乐在卧室里跳舞,又或者看看外面的阳光,让自己心情愉悦的写作。
再后来,李向阳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台旧的笔记本电脑,这台电脑就成了王楚专属写作的工具。从不会开机到练习打字,再将写的小说全部输入电脑文档,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完成。她终于不用在纸上写手稿了,可以很熟练地在键盘上敲打,写作速度比之前快一倍。
婆婆每天给王楚讲各种她的经历,她说,“楚楚,你要把我的经历写下来,看书的人估计要催人泪下了。”
王楚很认真的听婆婆讲她的经历,婆婆说,她是从小养在公公家的童养媳,那时候,吃不饱饭不算什么,半年能吃一碗面糊已经算是奢侈了,家里基本靠挖野菜充饥,冬天只能靠树皮树根。
那个年代的人,能活下来算是万幸,婆婆最小的弟弟就饿死在了一九四五年的那个冬天。婆婆父亲在小弟刚出生没多久,就打坏了母亲一只胳膊,她说得很离谱,说当时母亲的胳膊折着可以搭在后背上,害怕娘家人找事,父亲丢下娘三便逃之夭夭。
半个多月的时间,母亲不省人事,三岁的婆婆给母亲只能烧点野菜汤强行灌下去,小弟的哭声整个村庄都可以听到。邻居看不下去,端来了一碗羊奶,羊奶只能喂一天,实在哭得不行了,婆婆就把小弟放母亲身上吃奶,甚至挤奶给小弟吃。一个多星期后,母亲还未醒来,吃不上东西就没有奶,邻居家的羊奶被挤光,小弟饿得“哇哇”直哭,十天后连哭声都没了,小弟彻底离开了人世,婆婆亲手将他葬在了山尖最高处,那个位置可以仰视村庄每一个地方,尤其是婆婆家的大门口。
十岁的婆婆变成了公公家的童养媳,父亲在一年后回来,连续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公公家用两斤粮食换来了婆婆,从此,她挑起了家里所有的担子,夜晚抽时间打扫院子洗衣,天不亮起来做饭、挑水,生产队挣工分,不到几月,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她时常搂椅着背,背着沉重的麦捆从高高的山梁往生产队走,山路难行,有时候也会遇到雨天,浑身被雨淋透,滑倒了再爬起来,全身都是泥巴,一双草鞋早已磨破,矮小的身材从远处看只剩麦捆。
“李家童养媳还真能干来。”村上的人舆论纷纷。
“可不是嘛!”
“童养媳是干嘛的?”婆婆的公公时常眯着眼解释道,“我拿两斤粮食换她,就为了给我家干活,不然,要她干啥?”
“这丫头还是个孩子,别把小身子骨累坏了,将来还要给你李家传宗接代呢!”村民笑道。
“放心,自古以来,干活影响不了传宗接代。”
婆婆的童年带着沮丧、饥饿、排斥和不公平的待遇,矮小的身材和蜡黄的脸蛋就能看出是受过饥荒的人。这个年纪的孩子,家境好点的应该在课堂享受童年,女孩子家一律不让进学堂。婆婆常常爬在学校教室窗户上偷听老师讲课,不幸被公公父亲揪着耳朵扯回了家。
“谁家的女娃跑学堂去偷听?”公公父亲咒骂,“不好好放羊,你要上天是不是?”
婆婆耳朵都快被扯掉了,从那以后,婆婆就再没去过学堂。
婆婆最记忆犹新的是跑土匪,那时候的男丁,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在村上巡逻,土匪一来,全家背着干粮,赶着家里的牲畜,带着孩子往山林里跑。土匪骑着马,手里挥着大刀,见人就砍,家里扫荡得啥都不剩,那时候,村上死了不少人,都死在了土匪刀下。但也有不少人迫不得已加入了土匪队伍,有些土匪通风报信,有些土匪丧尽天良,连村上的男女老少都不放过。
最让人解气的是兰州解放后,离婆婆家不远的山沟里,枪毙了一大批土匪,老百姓的欢呼声盖过了土匪的惨叫。这个解气的特大新闻能在村上流传几十年,只要是见证过或者听说过的人,谈论起这段佳话,都会议论得乐此不疲,就如同婆婆跟王楚叙述一样。
经历过饥荒的婆婆,每次炒完菜连油锅都不舍得洗,下了面条的面汤第二天煮稀饭用,没过两天就遭到李向阳的质问,“妈,你这稀饭里面放的什么这么咸?”
婆婆吱吱唔唔,公公插话解释,“你妈把下了面的面汤倒进去煮稀饭了,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都不管这稀饭好不好吃。”
“妈,以后别这样做了,多难吃啊?咸死了。”李向阳说,王楚也觉得难吃,但她不好说出口。
“面汤里有面,倒了多可惜?”婆婆感叹道,从那以后,婆婆没再往稀饭里放过面汤,但每次留下的面汤,婆婆用一整天的时间,全喝了,王楚说,“妈,那面汤你就别喝了,多咸啊,也不解渴。”
“我觉得解渴,倒了多可惜啊。”
王楚只好皱眉,不再说什么。
八月中旬那天,王楚宫缩的时候,李向阳正在陪她散步,两只麻雀已经成了囊中物,还没来得及捡打死的第三只,她肚子疼得蹲在了地上,他把手中的弹弓和麻雀都扔了,抱起她就去了医院。
生下浩浩的时候,是第二天晚上凌晨三点钟,婆婆和公公都赶到了医院,王楚从上产床到顺利生下李浩然,只花了十多分钟。妇产科医生感叹道,“别看你人挺瘦,生孩这么快。”
“那还不是我的功劳。”李向阳立刻纠正,“为了陪老婆散步,我自己都瘦了好几斤。”
“是嘛,你可真是个好丈夫。”医生跨道。
李向阳“嘿嘿”一笑,接受了医生的夸赞。
确实,除了偶尔加班,李向阳雷打不动每天按时陪王楚走路一个多小时,就是为了能顺利生下孩子。在临产这两天,他几乎逼着她在医院大院走路,尽管宫缩痛得无法忍受,她甚至咬他胳膊,撕裂他衣服,胳膊上都是紫青的印子,他觉得都没事,依然坚持劝道,“楚楚,深呼吸,忍住,加油,多走路,生得快。”
“不行了,向阳,我求你了,快给医生说剖腹产吧,我受不了了。”这是王楚从头到尾宫缩来临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不行,剖腹产对大人孩子都不好。”
“我快要痛死啦,要是走这么多路还生不下来,不跟你没完。”
“只要能把孩子生下来,你怎么着都行。”
此刻,王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就想痛快一刀拉开肚子,把孩子拿出来。但怎么想象都是无济于事,宫缩不断持续,如同生与死的较量,直到她大喊一声,痛得倒在了地上,李向阳才把她抱进了产房。
妇产科医生早就把所有一切准备就绪,让王楚躺在产床上,肚子被两个护士压得一点都给不上力,“吸气……,呼气……,使劲……,加油……。”十多分钟时间,妇产科医生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你们别压了,我自己用力就好。”王楚大喊,两个护士这才停下手,她使出最大劲,医生一直喊着“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对对对,继续呼气……,吸气……。”不足十分钟,李浩然生了下来,那刻,她感觉到肚子突然被抽空,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李浩然刚被医生拉出来就撒了一泡尿,直到尿完都没有出声,医生将他倒立,脚底“啪啪”两巴掌,他才哭出了声音。
“是个男孩。”医生将孩子包好,给了李向阳,婆婆高兴极了,尤其是公公笑得连嘴都合不拢,唯独李向阳腿都软了,“哎,一百万又没了,要是个闺女多好啊。”
生下李浩然,李向阳就有了十五天假期,他投入所有精力照顾王楚和儿子,他胃很浅,捂着嘴巴也要把尿片洗完,从不进厨房,还要想尽办法给他煲鸡汤喝。婆婆养的鸡派上了用场,王楚三天一只鸡,整个月子下来,不但没胖,反而还瘦了。
“你这鸡都吃哪儿去了?一斤都没胖?”李向阳寒暄。
“我也不知道我吃哪儿?反而还瘦了。”王楚在镜子面前左右摇晃,仔细观察腰部。
照顾儿子,向阳更是细致入微,儿子肠胃不太好,很容易拉肚子,尿片半个多小时就要换一次,光换尿片洗尿片就够他忙了。
眼下李向阳的体贴入微,让王楚忘记了曾经的疼痛,眼前温馨的画面不断上演,终于验证了那句话,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她忘记了,李浩然也是治愈她伤口的唯一良药,当她附在儿子身边,看着他熟睡,伸懒腰,蹬腿,脸上各种丑怪动作时,她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别看这小不点,睡觉都在长个呢!”婆婆凑在跟前说。
“妈,你说他一天能长多少啊?这么点,啥时候能长大啊?看着都愁死了。”
“哎呦,这可不好说,你可以拿米尺量,满月后看能长多少?”
王楚真拿米尺量了,还拿笔在本子上记了下来,满月后再拿米尺量,还真长了一大截,婆婆又说,“有苗不愁长,一转眼他就长大了。”
“我倒希望他快点长大。”王楚说。
“等他到十四五岁叛逆不听话的时候,你就会体会到还是小时候可爱,我是深有体会。”
“向阳十四五岁时候叛逆么?”
“哼。”提到叛逆,婆婆冷笑一声,“他是李家庄子小学最调皮的娃,这老师一天到晚给我说,好好管管你家娃,我这个当老师的是彻底管不住。”
“妈。”李向阳尴尬地清清嗓子,“差不多得了啊,别把你儿子说那么惨。”
王楚撇撇嘴,“俗话说,儿子像爹,你说浩浩长大会不会像你?”
“那是必须的。”李向阳颇有成就感。
“切。”王楚找不出更合适的词,“你看他长得像我,哪儿像你了?”
“他哪儿不像我了?”李向阳极力辩解,“你好好看看浩浩的鼻梁,再好好看看眼睛,哪点不像我了?你再看看你,小鼻子小眼睛,啧啧。”他一阵摇头,“我不是说你,你那眼睛小得都可怜。”
的确,浩浩长得比较像李向阳,白净的脸蛋,嘴唇小而红润,翘翘的鼻梁,眼睛又大又圆,像极了他爸,不过单眼皮却遗传了王楚。
李向阳假期已结束就上班了,他总要平均两小时回一趟家,爬在李浩然身边亲不够,王楚在电视上见过吸大烟的人,他跟那些人没啥区别,“这小子就像吸大烟,让人上瘾。”他说。她故意用很不爽的眼神盯着他,他便回头在她脸上吧唧一下,“老婆神似于大烟,但不至于上瘾。”
“切,才怪。”王楚不愿意多说,只能用这一句来回应。
满月后没多久,王楚把写到一大半的小说又捡了起来,但始终无法专心写作,李浩然每次睡觉时间大致在一个小时左右,她的创作时间也在一小时左右。
“楚楚,我知道你在干大事,浩浩我来带,家里不用你操心,我做饭的时候,还有你爸呢,浩浩饿了我给抱过来就是了。”婆婆说。
“妈,那就辛苦你了。”王楚心存感激。
“不辛苦,咱娘俩不说见外话。”婆婆说完抱走了李浩然。
李向阳时常提醒,“你刚做完月子,别在电脑跟前时间太长,要保护好你的眼睛,今后才能长久写作。”
“你提醒的及是。”王楚点头答应,但在更多的时候,她经常忘记时间,李浩然不来打搅,她基本都在电脑前。
完成小说的时候,李浩然刚好满两岁,李向阳给王楚找来好几家出版社投了稿,但几个月过去了,都石沉大海。也有两个出版社回了消息,自费出书,自己卖书,费用大概在三万左右。
“什么呀。”李向阳将回复函扔在桌子上,“我老婆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小说还要自费出书,还要自己卖,那跟要饭有什么区别?”
“也许我写得不够好吧。”王楚并没有心灰意冷。
“别那么卖力写长篇小说了,写点短篇,比如散文,新闻之内的,新闻写多了,说不准还能参加工作呢,你看就像朱泽宇一样,人家现在都当连长了,说不准团里还要重用呢。”这句话说完没过半年,朱泽宇还真调到了机关工作。
对于写新闻,王楚试着写了好几篇,李向阳给她提供素材,又拿来一沓报纸,“好好看看别人写的,你不要写太长,就写简单的消息和通讯。”他将报纸翻到一篇消息,“你就先写消息吧,这个简单点,就把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交代清楚就ok了,但要注意消息标题,一定要起一个响亮的标题,吸人眼球。”
“哦,那通讯怎么写啊?”王楚忍不住问道。
“通讯有点复杂,比如说这个。”李向阳指着报纸上的一篇报道,“雷云的养殖梦,这个就是通讯,里面涉及方方面面,从她如何创业,如何养殖,如何实现梦想,每个故事情节都要涉及。”
王楚听得目瞪口呆,她开始着手写消息,每篇都被李向阳改得面目全非,“写小说,我看好你,但写新闻,你差远了。”
“没错。”王楚挑眉道,“你既是我老公,还是我老师。”
接着李向阳啧啧有声意犹未尽帮王楚修改,“那是,怎么说我一年发表五十多篇新闻呢。”
王楚扭扭腰,“那我出名岂不是就靠你了。”李向阳皱皱眉头,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