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做的事情同样如此,只是我和你不同的一点,在于我已经取得了一些社会成就,掌握了寻常人无法掌握的社会资源,因此我对社会的影响比你大得多。
但我所做的事情也仅仅只是自相情愿的单纯自我感动罢了,完全看不到任何成功的机会。”
劳耶教授自我调侃着,语气还算轻松。
“即便如此,努力也依然是要努力的。”
劳耶教授对陈宴眨了眨眼。
“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没错的,如果面对一件事情连努力都不去付出,怎么可能得到成功的机会呢?”
“即便努力了也无法成功,也依然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行。”
“这就是这个世界,陈宴,这就是世界真正的样子。”
一路沉默。
在即将抵达航空航的时候,陈宴问出了自己的担忧:
“教授……你把八爪鱼给了威廉·马斯特,之后要怎么对其进行研究呢?”
“通常情况下,大多数复杂的科学研究,都不是几个人,或是一小个团队的事。”
劳耶教授示意他不用担心。
“对更深层次世界的研究更是如此,威廉·马斯特将会和我们进行合作,并共享研究成果——就像他曾经所做过的一般。”
物流中心的航空港内,数十架大小不一的飞行器正在准备起飞,同时又有相当数量的飞行器进入港口,停靠在物流中心航空港内部的港湾之内——统御之环上方的巨大拱形玻璃倒影出了这一切,这样宏观的场景几乎会让每一个所见者心生振奋,人们因此对庞大到几乎无法想象的社会机器心生崇拜,这样的崇拜根植在人们的骨血之中,无论如何不会改变。
当两人到达物流中心航空港的时候,劳耶教授的小助手也到了,陈宴将两人送到某个无人的登船口,就被把守的士兵挡了下来——这并非民用的登船口,此处距离登船的舷梯还有几道关卡要过。
“那么,陈宴,再见了,随时保持联系!”
劳耶教授使劲握了陈宴的手,而后带着小助手进入登船口。
为了方便学术研究和交流,国立大学给每个高级教授配备了私人飞艇,租赁了长达几十年之久的专用航空线路,在这样的条件下,劳耶教授从帝都来到岛链甚至不用花费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
片刻之后,当陈宴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时,小助手追着他背影消失的目光也收了回来。
“教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劳耶教授陷进学校为自己定制的沙发里,右手拿着电子笔,将视线从平板的文档上移开,抚了抚眼镜:
“是个普通人。”
小助手非常失望“哦”了一声。
劳耶教授抬头看着飞艇透明的天花板,悠扬的声音像是融进了夜风里:
“霍莉娅,你始终要明白的是,即便世界经历了无数个世代的演化和变迁,毁灭和重生,即便文明进行了无数次的更迭,即便历史上出现了如群星闪耀一般的智者们,世界从未变过。”
“我并不是说文明是不会进步的,也不是说科学是不会发展的,我只是说,人类就是人类,人类从未变过——这是世界从未变过的原因。”
名为霍莉娅的小助手低下头,内心只有失落和伤感:
“教授,我不懂。”
劳耶教授看向夜空中闪耀的机械蜂巢:
“人们有一个认知——无论人类是否存在,世界都在那里。
可如果人类不存在,世界又被谁定义为世界呢?
如今的世界因人而存在,世界被人类进行改造,于是我们所认知的一切出现了,城市、港湾、一切科技造物……人类改造了世界,于是文明出现了,文明将世界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可人类并未变过,因此【天启】必将降临。
人类创造的一切将会因【天启】的到来而完全毁灭,无数年后,毁灭的废墟之上会诞生新的文明,而新的文明将会发展壮大,继续改造世界……直到很多年后,【天启】会再一次降临这个世界。”
劳耶教授的眼神有些疲惫。
“生存然后毁灭,毁灭之后必将迎来重生,世世代代无穷无尽……”
霍莉娅察觉到劳耶教授的心情非常糟糕,便压低了声音,悄声道:
“我们所做的事情,所付出的努力,就是为了改变这样的循环吗?”
劳耶教授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但霍莉娅知道他并不是在讥讽她。
“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没错的,如果面对一件事情连努力都不去付出,怎么可能得到成功的机会呢?”
“即便努力了也无法成功,也依然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行。”
“这就是这个世界,霍莉娅,这就是世界真正的样子。”
身后仿佛将夜晚变成白昼的机械蜂巢越来越远,直到机械蜂巢形成的闪光小白点完全消失之时,飞行器已经完全融入了被亚楠市照亮的夜空。
帝国繁荣,自从蒸汽机开始,夜晚的天空便再不复往日一般的黑暗。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扩张如同黑洞吞噬地表,钢铁丛生如同拥有旺盛生命的野草一般疯狂蔓延,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
……
阿伟回到家中的时候,唐雅已经休息了,月嫂也早已带孩子睡着,房间里弥漫着奶水和汗水的味道。
他迟疑了一下,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他蹲在门口的屋檐下,狭窄的小巷遮挡了市场街透过来的光线,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不仅看不出因白日里劳作而产生的疲态,也完全看不出因情绪剧烈波动而产生颤抖的双手了。
直到他点起一根烟,黑暗里如余烬一般晃动的烟头才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他不是要主动背叛陈宴的。
他不是要主动掺和进来这一整个事件的。
只是他必须拼命赚钱,因为只有钱能带来安全感,他要钱来改变生活质量,要钱来储蓄以对抗未来生活中的未知风险,要钱来包装自身以获取更多的钱。
最重要的是,拿钱去更高级的区域买更好的房子,让唐雅和孩子有一个安身之地。
——在经历了这次的事情之后,阿伟忽然意识到,这些理由全都是他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被逼加入了这场和陈宴做对抗的游戏,而无论游戏出现了什么样的结局,他都是输家——了解到了这一事实的他忽然失去了赚钱的意义,他现在只想逃离这个疯狂的旋涡,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阿伟从这些疯魔一般的念头里挣扎而出时,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把手机屏幕打湿。
他将刚刚从呆滞状态中缓过来的眼神放在手机屏幕上,便看到了app的购票页面,页面上显示着“已购买”的一张前往帝国第五岛链最北端岛屿的船票。
第五岛链最北边,那里曾是帝国放逐最穷凶极恶犯人的流放地,常年严冬,几乎没有一天不低于零下四十度的低温,这里的雪从未融化过,在现代化城市还未在此建立的过去,这里的每个夜晚都会有生命离去。
在发现大量石油资源之后,已经有数座工业城市在那里建立起来。
阿伟前些天在公司做业务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病人,那病人就是第五岛链最北端城市的石油工人,在钻井的时候因操作不慎而丢掉了一双手,z集团给了他新生,而阿伟收获了他的故事和他的善意——
那人告诉阿伟,第五岛链北边那几个苦寒的城市到处都是在帝国走投无路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什么身份都有,城市不嫌弃他们,他们也就不嫌弃城市,他们加入了开采石油的队伍,于是没人在意他们从前的身份——
他们甚至能够以一个新的名字开始新的人生。
阿伟心动极了。
他被责任的重担压的抬不起头来,他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直到金钱的重担把他压垮之前,他都始终认为自己能够照顾好唐雅,照顾好孩子。
直到这些天,他赚了更多的钱,把唐雅和孩子接到了更好的住所,为她们买了保险,并缴纳了到退休年龄为止的养老金之后,阿伟再次一贫如洗。
他很恐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钱怎么会就这么用光了呢?
直到他的会计很委婉的告诉他,现在第一岛链人力成本涨的很快,各种各样的税收比人力成本涨的更快,所以阿伟如果想要继续通过会计进行报账和财务核算,就必须支付会计的工资了。
他陷入了窘迫,好在这样的窘迫对曾经的他而言十分熟悉,所以,现在的他也有办法解决这样的窘迫——他用上了曾经所用的无赖话术,从朋友那里借到了一些钱,支付了会计的工资。
于是会计告诉他,如果按照他现在的薪资标准,在缴纳了税收,买过保险,还过房子贷款,并预留出一部分用来支付杂务之后,连饭都吃不起了。
那天阿伟向会计道了谢,离开了会计会所,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整个人头晕脑胀,差点晕倒在路边。
他甚至差点重拾旧业,回去找苏卡不列颠饭店的富婆老板。
他打开手机,看到了屏幕上唐雅和孩子的合照,于是彻底放弃了这个办法。
责任感给了他力量。
责任把他从深渊里捞出来。
现在责任要让他继续抗住压力生活下去,他承受不住了。
那时他回到自己位于z集团的办公室,准备给陈宴写一封信,他用上了自己聪明又无赖的小技巧,他想要在信中讲明白自己的困难,他知道陈宴是个重感情——至少是表面上重感情的人,只要他写了这封信,又“恰好”让其他同事知道,陈宴一定会对唐雅和孩子进行资助。
他想,自己把所有钱留给唐雅和孩子,又给她们拉来了陈宴的资助,想必她们一定可以比他在的时候过得更好,这样他如果前往第五岛链更名换姓,也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了。
哪成想,那天他一回公司,忽然听到陈宴要给所有人签正式合同,发放五险一金和大量福利的消息——合同很快被送到他面前,他如梦似幻一般的在合同上签了字,于是成为了物流中心认证的“国企”员工。
他舍不得走了。
他舍不得走,起初不是因为唐雅和孩子,仅仅就是因为z集团给了他一份待遇超过大多数企业的合同。
在拿到这份合同之后,他才意识到,哦,我已经有了赡养妻子和孩子的能力,我不用因此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我能留在戴斯岛了,我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那天他关上办公室的门,哭了很久。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去女士内衣店给唐雅买了新的内衣,他知道唐雅之前的内衣因为生产而全都不能用了,但由于生活拮据,她一直不舍得换新的。
那天他回到家,破天荒的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给唐雅做了一顿饭,虽然唐雅并不喜欢吃,但她依然很开心。
他看着她的笑容,心中愧疚泛滥。
他本以为自己的生活能就这么好起来。
直到某一天,一个不知身份的人忽然联系上他,把他的一切情况都说出来,并告诉他,要他去做一些事,如果不去做,就要让他失去现在的生活。
他没能力,也没资格拒绝。
他接到的第一个要求,是收集z集团的运营数据。
一边是得罪陈宴,丢掉工作……甚至丢掉小命。
另一边是违抗要求,生活被毁。
他选择了前者。
至少前者不会让他的生活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至少慢性死亡还能给他留有缓和的余地。
好在前者的执行过程中并不算是危险,他日常的工作也或多或少会接触z集团的一些重要数据,所以他做的还不错,并未被任何人发现。
直到今天下午的时候,他办公桌上忽然出现一只u盘,在看看到u盘的时候,手机声音也响了起来。
那不知身份的人用变声器告诉他,要把这只u盘放在陈宴抽屉里。
他只能照做。
他怎么也没想到,到今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陈宴会打过来电话,要那只u盘。
蹲在阴影里的阿伟狠狠揉了揉头发,以忘记陈宴当时说那句话时的语气。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伟,可你已经是丈夫和父亲,照顾好唐雅和孩子,别来掺和这些危险的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