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江南道盐课御史府上。
夜色如墨,星光璀璨,但是沉闷的气息却如同一张大网笼罩在林家的上空,挥之不去。
书房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坐在上手,倚着靠枕,瞧着不过四十多岁年纪,鬓发却已经全白,浑身上下透着沉沉的暮气,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少女,脸上似乎有些震惊。
坐在下面脚踏上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没有一点忐忑不安,端的有大家之风。
“雪雁,你说的关于荣国府的事情,可是当真?”过了良久,男子开口,神情凝重。
雪雁微微颔首,轻声道:“雪雁不敢欺瞒老爷,老爷若是不信,大可吩咐人去打探一二。如今姑娘年幼,在荣国府并没有心腹,还请老爷为了姑娘,好生保重。”
是的,她是雪雁,林黛玉的丫鬟。
在她跟前的男子则是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了。
林如海低声道:“你说玉儿抵达荣国府时,两位舅老爷都没见她?表哥表嫂无人衣着素淡?你说玉儿走的是角门?你说玉儿到的时候,连房舍床铺都没收拾,住的是碧纱橱?你说玉儿衣食起居名为和宝玉一般无二,实际上和两个庶出姑娘相同的待遇?你说老太太并没有教育姑娘应酬交际管家理事等该学的规矩手段?”
“是。”雪雁面色冷静自若,林如海都快死了,她不像黛玉那样怕林如海担心而瞒着,“非但如此,府里还不断传出金玉良缘的消息,宝二爷有一块玉,薛家宝姑娘有一个金锁,上面的话是一对儿。二舅太太素来喜欢宝姑娘,初次相见就叫姑娘远着宝二爷,没打发人通知二舅老爷就说二舅老爷去斋戒了,大庭广众之下说随手拿出两匹缎子来给姑娘裁衣裳。姑娘从角门进去,无人迎接,薛家进京,二舅太太亲自带着女媳下人等等浩浩荡荡地接出大厅。”
雪雁口若悬河,只是实话实说,也不评论荣国府中诸人的品性,道:“容雪雁多一句嘴,说一句放肆的话,雪雁明白老爷的打算,可是,即使老太太疼爱姑娘,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已经年过古稀,又能护着姑娘几年呢?”
雪雁觉得林如海真没做好父亲应尽的责任,可是她也明白除了荣国府,再也没有林如海的托孤之处,至少贾母是林黛玉的亲外祖母。带着林家遗产的林黛玉,无依无靠,谁不觊觎?不说荣国府,就是林家旁支几脉也都虎视眈眈,在林如海病重的时候匆匆赶来。
她是在雪雁回南的路上穿越过来的,当然要为以后做好打算。
她是林黛玉的丫鬟,如果林黛玉还是原著上的命运,那么她自己的命运也可以想象得到,所以她一定要在林如海死前做好准备。
林如海毕竟是二品大员,只要知道荣国府的人和事,就不会无动于衷。
雪雁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一定要说服他给林黛玉留好后路。
林如海听到这里,憔悴的脸上满是苦涩,道:“都是我考虑不周,可是如今已经是毫无办法。新帝登基,我作为太上皇的心腹,总会被清算,即使有许多世交故旧同窗同科,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恨不得远我百里,哪会近我三尺?况且我病体沉痼,时日无多,除了荣国府,还能托谁照顾玉儿?谁又知道别人能否照顾玉儿?”
雪雁听到这里,顿时默然不语。
她就说,原著上林黛玉怎么没有一家林如海的故人探望,敢情是因为林如海是太上皇党,不是当今皇上派,所以大家伙儿都不走动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林家后继无人,书香世家又如何?还不是只有家道中落一个结局。
摸了摸左手,雪雁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老爷可否能给姑娘留一条后路?哪怕将来老太太无法照顾姑娘,姑娘也好有个去处,不至于流落街头,一无所有?”
林如海听了,眼中精光一闪。
他是何等人物,哪里能不明白雪雁的担忧,其实林如海自己也知道不管是林家也好,还是荣国府也罢,黛玉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根本就守不住偌大的家产。留在林家,必然会被林家旁支吞并,居在荣国府,听雪雁的口气他们内囊已尽,必然不会放过这份财产,陪黛玉南下的贾琏,这些日子以来可不就在悄悄打探林家的家业?
想到这里,林如海苦笑不已,道:“我固然亦有此意,可是又谈何容易?亲朋好友托不得,家人奴仆我更是担忧他们奴大欺主,何况不管是大张旗鼓还是悄悄地运送出去,都不可能瞒得过人,反而为玉儿带来更大的危机。”
林如海也知道,盐课御史是江南官场的重中之重,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留意着自己府上。
听完雪雁的回禀,越想越是后悔没有安排好后事,林如海长叹道:“你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而且林如海也知道黛玉现今十分倚重贾母赏给黛玉使唤的丫头紫鹃,雪雁在她身边竟是似有若无,连王嬷嬷也几乎没为黛玉考虑过将来。
雪雁又摸了摸自己的左手,双眸中精光炯炯,轻声道:“倘若雪雁有个办法能给姑娘保住足够生活的东西,不知老爷敢不敢冒险相信雪雁?”
林如海闻言一怔,奇道:“我如今都已经束手无策,你有什么法子?”
雪雁道:“老爷可曾听过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林如海迟疑了一下,缓缓地点头。
雪雁举起左手,轻轻地道:“雪雁懂得一些神通之术,能将万物藏于左手之中,此事来历怪异,雪雁从未告诉过外人,如今跟老爷说一声,乃是将身家性命于老爷做主。”
林如海大吃一惊,眼睁睁地看着雪雁左手往旁边茶几上一抹,茶几顿时消失在书房中。
须臾之间,雪雁左手一挥,茶几立时出现在原地。
雪雁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林如海,乃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她的身契本来就在林家,自己没有任何自由可言,而且现在已经是八月底,林如海很快就死了,他死了之后,除非他告诉人,否则绝对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作为一个父亲,而且这是女儿唯一的一条后路,林如海绝对会守住这个秘密。
至于林黛玉,雪雁并不担心,不说黛玉品性高洁,相信林如海也知道黛玉的脾性。
雪雁道:“雪雁自小在府里长大,也因为老爷太太才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姑娘好雪雁才有前程,因此一定会护住姑娘的安危,雪雁这一辈子唯有一个愿望,就是姑娘长大成人后,能允雪雁赎身脱籍。老爷若是相信雪雁,可以让雪雁为姑娘藏起一部分东西,当然,人生在世,谁都有可能背叛,老爷可以将雪雁的身契交给姑娘保管,以防万一。”
林如海紧紧地看着雪雁,雪雁不躲不避,眼神澄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如海才颓然道:“自从知道荣国府不靠谱后,我谁都不敢相信。我想过给玉儿过继个哥哥,但是没有五服内的堂族,那些旁支我不相信他们能善待玉儿,你一个小丫头又怎么值得我相信?你将这件秘密告诉我,可见你抱着极大的诚心,我也只能托付你一二。正如你所言,我会将你的身契给玉儿,将来你把东西还给她后,再让她放你脱籍。”
雪雁松了一口气,看来林如海是答应了。
就在这时,林如海又道:“不过我也不会都托付给你,你藏起一半,剩余一半的一半一部分给林家宗族,一部分上交国库,另外一半托付给荣国府,如果他们还有良心,就会留给玉儿,倘若没有,你藏起的这一半也够玉儿生活了。”
雪雁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姑娘是个女孩儿家,全部都收着谁不眼红?”
林如海见她居然听懂了自己的打算,也不禁暗暗慨叹,指着书房里的东西道:“别的东西还罢了,唯有书房里的许多书籍孤本名家真迹书画我最是舍不得,托给荣国府也是暴殄天物,你先收起来,明天你随我去库房。”
雪雁早已瞧见了书房里的许多绝世珍品,有的挂在墙上,有的磊在书架上,有的装在箱子里,有的放在画缸里,她很明白林如海的性子,陆陆续续将林如海指定的东西放在左手的芥子中,大约收了十之六七,都是最珍贵的宝贝。
林如海叫她将东西从芥子中拿出来再放回去,见她果然能收能出,才略略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