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去家塾上课了,李纨正在屋里给他做鞋,见雪雁送东西来,不觉惊喜交集。
她一个寡妇,平素槁木死灰一般,唯知侍亲养子,别人人情往来几乎都忘记了他们,除了府里的年例月例很少有额外的东西,今日竟是意外之喜。黛玉送的东西不多,笔墨纸砚新书和几件玩物,但是李纨看重的是黛玉记挂着他们。
金陵十二钗没一个容易的,都是薄命女子,听到李纨再三感谢,雪雁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在原著里李纨偏向宝钗,但谁让她是王夫人的儿媳妇呢,能不顾忌着王夫人么?
这种心思雪雁很理解,没什么可挑剔的。
说李纨秉性凉薄手头吝啬,未曾对巧姐伸手,虽然道德有缺,但尚可体谅,人家得为儿子的前程着想,平素荣国府里没人对他们另眼相看,凤姐也没有额外照应过,孔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李纨也得到了报应,丧子之痛啊!
到了三春房里,不想迎春和惜春都在,收了礼物说等见了黛玉再谢,唯有探春不在,听她屋里的小丫头说她在贾母房里,雪雁便将东西留下,转身去了王夫人院里。
贾环在王夫人房里抄写金刚经,雪雁来了,得先见王夫人,不能去赵姨娘房中,即使贾环现在由着赵姨娘养着,所以赵姨娘打着帘子,她进去拜见王夫人说明来意。
雪雁一直很佩服王夫人的手段,探春是女孩儿能联姻,她就送到贾母跟前教养,贾环是哥儿,她就任由赵姨娘养歪,平常抄写经书占了学习的时间,偏偏别人还挑不出不是来。
不过雪雁觉得侯门大妇很不容易,对,她是原配嫡控,不同情赵姨娘母子,如果男人一心一意,王夫人怎么会汲汲营营为自己的儿女谋取福利?没有哪个女人真的大方,君不见但凡是穿越女当了正室没几个容得下小妾的么?即使开始有小妾也总会有各种手段让小妾们或是遣散或是名不符其实。当然,如果穿越成小妾的,原来的正室就刻薄了。王夫人年轻的时候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女子,是封建社会的制度和无情造就了现在的她。
至于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雪雁不认为王夫人偏向前者就一定心狠手辣,在二十一世纪,婆媳大战还多着呢,哪个做妈的不想娶个自己顺心满意的儿媳妇?何况黛玉现在的身体确实不好,比不上宝钗看着珠圆玉润,虽然宝钗也有热毒在身,随时发作。
黛玉之死,难说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封建婚姻制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金玉良缘的流言,下人的察言观色,元春的旨意,家产被花完,荣国府缺钱,贾母失势,宝玉之祸,黛玉之病,前生之债等都是原因。说到底,黛玉就是因为没父母娘家依靠。
唯一不喜王夫人的便是她对待黛玉的态度,以及荣国府花了林家的钱却害了黛玉的命。
此时王夫人看起来依旧慈眉善目,也不知道码头上的事情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单是这份沉稳就够雪雁佩服了,她自己还有的历练呢!
听了她的来意后,王夫人捻了捻佛珠,颔首道:“难得你们姑娘还记得环哥儿。”
雪雁心中一动,笑道:“环哥儿是宝二爷的弟弟,东西虽比宝二爷的薄了几分,到底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儿心意,还请环哥儿千万别嫌弃。”
贾环年幼贪玩,看到东西就先抓在手里,连呼不会嫌弃。
闻得送给贾环的东西比宝玉的薄,王夫人眼神顿时温和了些,面色也和缓了。
接下来雪雁去梨香院,没办法,梨香院离得实在太远,在荣国府的东北角,王夫人凤姐李纨住的地方后面是花园子,梨香院在花园子的后头,从王夫人院中有门有路好行走。
穿过花园进梨香院,见到宝钗正在窗下做针线,好一幅美人绣花图,雪雁笑嘻嘻地道:“我们姑娘带来些笔墨玩意儿,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让我们送给姑娘爷们,宝姑娘别嫌弃我们来得迟,且请收下,我们还得去给琮哥儿送呢”
宝钗闻言笑道:“那就不留你们吃茶了,回去替我多谢颦儿。”
雪雁眉头微微一蹙,没有作声就告退了。
回来的路上汀兰疑惑道:“颦儿是谁?怎不曾听过咱们姑娘有这个小名儿?”
雪雁叹了一口气,将黛玉初进荣国府贾宝玉给她取表字的事情说了,汀兰立时一脸怒色,旋即却又消失无踪,靠近雪雁悄声道:“不说姑娘年长及笄许嫁时该当长者赐字,就是没有父母长者,及笄后订亲也应该由姑爷给取了表字送来,现今成什么样子?倒让外人叫起来了。”所以未出嫁的女孩子叫作待字闺中。
雪雁一脸无奈,低声安慰道:“好在除了宝姑娘,没听别人叫过。”
的确啊,在原著上除了宝钗几次三番叫颦儿外,别人可没把颦颦二字当真。
汀兰听了心里略有些安慰。
贾赦住在东院,出入麻烦些,原路返回再往东院去,总算赶在在午饭前送过去了,邢夫人难得露出一丝笑容,问了黛玉几句,然后替贾琮收了。
回来后,黛玉看着她们个个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忍不住道:“今儿可累着你们了,不过可怨不得我,原有些东西是你要送的。紫鹃,清荷,润竹,快端了水来给她们洗脸。”
雪雁洗过脸后,一身清爽,抬头对黛玉正色道:“咱们送的不是东西,是心意。宝二爷、三位姑娘和宝姑娘不说了,送大姐儿琏二奶奶觉得姑娘有心,和她好连带对姐儿好。送兰哥儿珠大奶奶觉得姑娘记挂着他们没有忽略他们,送给环哥儿和琮哥儿,赵姨娘觉得咱们一视同仁没有忘记环哥儿,这样四角齐全,累些又何妨?”
黛玉笑道:“罢,罢,我才说一句,你倒来了一核桃车子的话!”
汀兰和淡菊都是抿嘴一笑,也不插口。
雪雁道:“姑娘不大在意这些小事,我们却得记在心上,横竖不缺这些东西,与人交好有益无害。”不过她理解黛玉,若是圆滑世故,分明就是第二个宝钗,哪里还是林黛玉。
作为丫鬟,她就做好丫鬟的职责,为自家姑娘分忧解难罢!
黛玉眼里闪过一抹暖意,想着早点儿将雪雁的身契给她才好,信任何必要用身契。
雪雁若是知道肯定要好好说她一通,人心难测啊,她怎么就这么相信自己能一心一意为她呢?没了身契,就代表她家一半的家产极有可能打水漂了,不过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黛玉的想法,提起凤姐午饭后叫人来量身做衣裳打首饰的事情。
黛玉皱眉道:“他们夏天的衣裳首饰早就做好了,今天早上我见到都送到各房里去了,三妹妹身上穿戴的就是,定是老太太吩咐单独另外给我们做的。针线房上的人好容易忙完了,又得忙我们的,岂能心服?这样罢,你去告诉凤姐姐一声,我们房里的人多,索性将料子送过来自己做,岂不便宜?横竖我不爱穿外头做的衣裳。”
凤姐知道下头人的性子,明白黛玉怕下人嫌她们多事,于是,听雪雁说了黛玉的意思后,就说道:“我知道那起子人没有不偷奸耍滑的时候,你们房里主仆八个倒还罢了,只是你们带来的下人小厮,也由你们做不成?”
雪雁笑道:“王大叔不说了,有王嬷嬷呢,其中还有王嬷嬷家三个小子,另外六个都是汀兰淡菊几个人的兄弟,她们都能做得,不过迟两日上身罢了。”
凤姐道:“罢了,你们就劳累些,我现今也不得空,家里都忙着娘娘省亲的事儿呢!”
雪雁神情一敛,问道:“果然已经定了?”虽然早就知道元春省亲的结果,但是眼睁睁看着贾家挪用黛玉的家产来建造大观园的滋味很不好。
凤姐笑道:“可不是,周贵人家都开始看地方了,咱们家也在请人画样子。”
雪雁忙连声恭喜,道:“到时候我们也跟着长长见识。”
凤姐一脸得意,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雪雁暗道:“你们家的荣光,自个儿去挣面子岂不好?荣国府百年积累,又是军功起家,不可能真的就没有建园子的钱,就算没钱,还有很多东西呢,光贾宝玉房里的古董玩意就不知道值多少钱。想必还是不舍得变卖典当自家的东西,认为林家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罢?”
雪雁并不在乎贾家的荣耀,回来只告诉了林黛玉一声。
黛玉不知道荣国府已经打上她嫁妆的主意了,议论两句就罢了。
晚间凤姐果然打发人送了做衣裳的料子过来,没叫针线上的人过去量身,紫鹃雪雁这几个都是做惯针线活儿的,哪能不知道自己屋里人的尺寸,外头小子们的不知道,让王嬷嬷亲自走一趟就是了,汀兰几个非常乐意给自己的兄弟做衣裳。
紫鹃翻看了一下衣料,外面的一色青绸,里头的却华丽得多,都是绸缎绢绫纱罗,颜色十分淡雅,葱黄、柳绿、莲青、月白、湖蓝、藕荷、竹青、松花等等。
看罢,紫鹃点了点头,道:“琏二奶奶有心了。”
随即又叹了一口气,“琏二奶奶当初若是这么周全,何苦下人都觉得府里头不看重咱们姑娘?今儿我还见宝玉一身大红呢,袭人也不知道提醒一声儿。”
黛玉为人可怜可爱,紫鹃跟她没多久便已死心塌地,自是处处为黛玉着想。
一席话说得黛玉顿时红了眼眶儿,想起了丧母初次进贾府时,作为亲侄儿的宝玉原有九个月大服,偏和凤姐一样都是一身鲜艳,就是昨儿回来,贾母房里上上下下也没人说穿得素净些,以慰自己丧父之哀,怨不得下人都说宝钗好,原是府里起先就没看重自己,进门、房舍、衣裳、待遇哪一样都比不上薛家进京后的境况。
雪雁觉得提起前事白伤心,不如往后看,恐黛玉伤心太过,便伸手拿起一匹葱黄缎子,笑道:“人常说,葱黄配柳绿极淡雅,姑娘赏我作件衫子可好?我再配一条柳绿的裙子。”
黛玉破涕为笑,也不在意前头的待遇了,道:“夏天的衣裳纱罗居多,绸缎太厚重了些,你们不比我夏天还得穿夹的,所以做些绸缎衣裳无碍。依我看,你们不妨在我的份例里挑些好颜色的纱罗做衣裳,纱衫罗裙,配着玉簪香串,又好看又凉爽。”
丫鬟的料子虽然也好,但终究比不上主子们的。
雪雁央求黛玉给她配色,黛玉爱这些,随便挑将出来,都极雅致好看。
每人两套衣裳,黛玉做了四套,两套绸缎,两套夹纱,王忠父子和小厮们的衣服容易做,就先紧着他们的做,一日就得了。小姐丫头的却要繁琐得多,款式、配色都要留心,尤其是衣服上的绣花要精致,还要做配套的荷包、手帕、鞋子等等小物件。
雪雁自小生长于姑苏扬州,学的就是苏绣,心灵手巧,活计一等一的好,比贾母给宝玉使唤的晴雯亦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胜之,只是人懒,不爱做,现今的她将这份技能继承了过来,往往针往布料上一插,立即就飞针走线起来,配色、花样、针脚都无可挑剔。
汀兰四个比她还强几分,黛玉的衣裳她们索性一人做一套,紫鹃和雪雁反而只做自己的衣裳,饶是如此,六个人和王嬷嬷也忙了五六日才完。
这时候已进五月,回京快十天了,紫鹃一如既往不出门,汀兰几个温柔可亲,也不大爱出去走动,唯有一个雪雁迎来送往,性子刚强不比往年没心没肺一团孩气,说话做事有刚有柔,下人们见了,反倒和颜悦色地问好,又有黛玉房中不管是姑娘,还是大丫头,从来不打骂小丫头婆子们,待人也不严苛,因此都不敢怠慢黛玉房中,往往还争着替她们跑腿。
因感受了不同的待遇,黛玉叹道:“往日咱们小心翼翼,别人都小瞧咱们,我若言语尖刻又说我刻薄小性儿,现今我不言不语,你性子上来,他们倒退避三舍,真真是欺软怕硬。”
雪雁没说话,和她没甚关系,其实是因为黛玉带着家产来的才如此罢了。
紫鹃坐在门边杌子上作针线,把针头往头皮上蹭了蹭,听了这话,头也不抬,道:“姑娘哪里能和奴才口角,没的失了身份,雪雁这样正好,才能镇得住。二姑娘性子软,这几年若不是司棋护着,不知道被下头如何欺负呢!”
雪雁笑道:“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我瞧着快到端午了,姑娘正经赶紧拟了礼单,回了老太太,咱们好往世交家送礼。既进京了,好歹打发人去走一趟,既提醒了咱们家进京的消息,也是咱们家记挂他们的意思。”
黛玉坐在窗下,左手捏着耳坠子,右手拿着孔雀翎逗弄窗外的鹦鹉,闻言道:“我已经拟好了清单,端午节礼左右不过是香串、扇子、纱罗、香包、石榴、锭子药这几样,中规中矩,只是不知如何采买并送去,咱们家有孝,奶父他们不好登门拜访。另外,自爹爹生病至故去有一年多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还在京城。”
雪雁笑叹道:“银子东西都在这府里,姑娘去回老太太,请老太太做主就是,难不成咱们再另外掏钱采买东西送人不成?咱们家的东西咱们可没法子自己做主。若是府里出面送礼,他们在不在京城,府里自然清楚。”
紫鹃很是赞同,黛玉想了想,道:“汀兰,拿着单子跟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等黛玉带着汀兰去见贾母,雪雁也拿东西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