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没想到自己临出门前特特嘱咐紫鹃去开解金钏儿,她仍是死了。
雪雁一直认为金钏儿这件事,三方都有责任,都不无辜,但金钏儿罪不至死,她出去的说法也无关名声,完全可以好好过下去,只是没想到是她自己寻死。
是性子烈?还是过不下去?她不是金钏儿,无从得知。
在这里过了几年,经历了不少事情,从一开始她把这里当成另一个世界,到现在她无法把任何一个人当成是红楼梦的角色,金钏儿是消失的第一条人命。看书的时候觉得就是书里的虚幻人物,很难伤心,但现在,她才恍然发觉,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眼前消逝。
白天宝玉挨了贾政一顿打,闹得府里天翻地覆,紫鹃到此时方得空诉说。
紫鹃一面把事情说出,一面呜咽道:“金钏儿素来轻浮些,常常取笑宝玉要把嘴上的胭脂给他吃,却没什么坏心思,若不是宝玉先拿她取笑,何以有后来的事情?太太醒了,金钏儿挨了一记耳光,也罢了,谁叫她在太太跟前挑唆宝二爷去拿环哥儿和彩云,若是宝二爷去了,岂不是弄得兄弟反目?可是太太醒了,宝二爷一溜烟跑了不管不顾,却也叫人心寒。”
想起劝解金钏儿时她一脸绝望,紫鹃就忍不住心酸。
黛玉躺在床上,就着灯光看帐顶上的绣花,想起白天听人说是因忠顺王府来找戏子的缘故,贾政打了宝玉,其中似乎又有金钏儿一事,便问了一句:“宝玉果然不管不顾?”
紫鹃坐在床边点了点头,拿手帕子拭泪,道:“怪道从前容嬷嬷和张嬷嬷都嘱咐我们一年大似一年,越发该留心,不能和宝二爷拉手碰脚的,瞧瞧金钏儿就知道了。”
紫鹃度着贾母之意,原先还觉得黛玉没有娘家依靠,外人再怎么着,都不如宝玉知根知底,心思总是怜惜女孩儿家的,只是没想到他几句话就葬送了金钏儿一条命,金钏儿固然有错,难道他就没错?今儿是金钏儿,将来是不是银钏儿玉钏儿?
黛玉叹了一口气,雪雁忙递上帕子,她接过来压了压眼角的泪。
雪雁问道:“姐姐傍晚去时,她家里如何了?”
紫鹃听到她问,思及傍晚在白家所见,道:“我去了,金钏儿爹娘和她妹妹哭得泪人儿似的,我问后事怎么做,说是太太赏了几件簪环和五十两银子,请和尚念经超度,后来又送了两套宝姑娘那里拿来的衣裳给金钏儿装裹。”
黛玉听了,问道:“是什么衣裳?装裹也有讲究的,万不能用绸缎衣裳上身。”
紫鹃想了想,道:“宝姑娘的衣裳,必然是绫罗绸缎,我没细瞧。”
黛玉听了道:“你去找两匹绢布,再拿两件簪环,打发婆子给白家送去,不必说什么,若他们有给金钏儿装裹的衣裳还罢了,若没有,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做。”她现在学的就是这些,行事越发自然妥帖。
紫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晚间便不过来陪黛玉同睡了。
雪雁移灯关窗,上了黛玉的床,刚刚躺下,就听黛玉道:“世事无常,平常金钏儿最爱说笑,性子也伶俐,再没想到她竟是头一个没的。”
雪雁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黛玉又说起白天于连生过来传的话儿,道:“你不必担忧我,日子不过就是这么过着,无非是从这家到那家,咱们在这府里那样艰难都过来了,还怕日后名正言顺的家不成?圣人既要善待老臣,我的终身就不会太差,总要顾忌着好名声,说不定还是一等人家呢!”
雪雁听她头一回说开自己的婚事,不觉有些惊异。
黛玉仿佛知道雪雁的心思,又笑道:“在你面前我才说,若是别人,我才不说呢!这样的事情,只咱们两个知道罢了,别人就不说了。虽有圣人之意,到底不该出自你我之口。”
雪雁道:“姑娘明白就好,我原怕不知是什么人家呢,若不好,岂不是委屈了姑娘。”
黛玉淡淡地道:“这些事本就不由我做主,好也罢,歹也罢,虽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还有长辈做主,哪里有你我赞同和反对的余地?好人家是福,坏人家是命,外祖母做主未必是好,圣人做主未必是坏,后者总要掂量着朝堂上的分量。”
听她一席话,雪雁顿时茅塞顿开。
是的,她不是黛玉,她经历的时代一直都是婚姻自由,即使是那样,还有许多人家讲究门当户对,而黛玉是正经的古人,虽然对爱情充满了渴望和浪漫,但是骨子里还是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她也能接受通房丫头的存在。
雪雁侧头看向黛玉,可是,她却想把世间最好的留给黛玉,不愿泯灭她身上的灵气。
黛玉道:“再说,谁也料不到将来是好是坏,什么是好人家,什么是坏人家,许是今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明儿就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些谁能预料得到呢?横竖日子过得好坏全凭着自己的心思,富贵了一家子享福,败落了一家子吃苦,不过是同甘共苦罢了。”
说完,翻了个身,道:“睡罢,我已倦了,宝玉挨了打,明儿必得陪着老太太去探望,还有的闹呢!”她现在调理得非常好,很少有失眠的事情发生,每每到了二更就开始困了。
听说那戏子好容易逃离了忠顺王府,置了房子地,想来也有些志气,住处只有宝玉一人知道,奈何不过王府追问,他已经告诉了来人,也不知那戏子是否被王府找到了。黛玉暗暗叹了一口气,心内着实对宝玉再添一分凉意。
雪雁听了黛玉一番话,十分欣慰,正要合目,忽听有丫头影影绰绰地走进来,瞧不见屋内光亮,黛玉问是谁,晴雯笑道:“我是晴雯,二爷打发我送两块手帕子过来给姑娘。”
雪雁顿时吃了一惊。
黛玉道:“什么手帕子?若是好的,自己留着用罢,我们这里不缺。”
晴雯答道:“不是新的,是两方家常用旧了的手帕子。”
黛玉原是不解,听了这话,随即想得通透,顿时红了脸,啐道:“拿回去,我不要!”莫说她待宝玉亲如兄长,便是有些儿心思,也得留心清白名声,何况今儿才得了圣意,更该谨言慎行,于是断然拒绝。
晴雯只好道:“只是两方旧帕子,并没有别的。”
黛玉半侧身,伸手撩开帐子,喊了外面春纤来掌灯,正色对晴雯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要,当我是什么了?你悄悄儿地拿回去还给二哥哥,不许声张。”
晴雯道:“我原说姑娘要恼,偏那个小祖宗说姑娘一见就知道。”
雪雁一笑,道:“既是小祖宗,你回去好生哄哄就是了。宝二爷此举叫人知道了,当我们姑娘是什么人了?若你不好拿回去,我亲自送回去。”
晴雯撂手道:“那你起来同我一起回去,宝玉悄悄支使了袭人去宝姑娘那里借书,才打发我来的,我这么一回去,可不好交代呢!”
雪雁只得起身穿衣,同晴雯往怡红院来。
宝玉见了雪雁,大喜过望,忙让雪雁坐,又叫晴雯倒茶来,问道:“林妹妹在做什么?今儿个姨妈和宝姐姐云妹妹都在,就没见林妹妹过来。”
雪雁淡淡一笑,道:“姑娘早睡了,我来还二爷打发晴雯送的东西。”
宝玉一怔,随即急了,问晴雯道:“你没交给林妹妹?不然林妹妹如何还了给我?”
晴雯正要开口,雪雁先叫屋里人都出去,只留了晴雯在跟前,道:“今儿闹了一天,我们姑娘好容易睡了,只为两方手帕子,还惊扰我们姑娘起来不成?二爷也糊涂了,这样家常用旧的东西如何能送人?二爷自己留着自己使罢,送过去,当我们姑娘是什么人了?”
宝玉登时撂下脸来,正欲开口,雪雁又道:“今儿金钏儿才没了,一家人阴阳两隔,哭得什么似的,莫不是二爷也要我们姑娘寻死不成?”
这话已是极重,饶是宝玉亦承受不起,道:“你说什么?我怎会逼妹妹去死?”
雪雁道:“是呢,起先二爷可曾想过,金钏儿会死?偏她死了。”
宝玉哽咽道:“我才做梦梦见了她呢,她跟我说为我投井之情。”
雪雁看着晴雯脸上变色,缓缓地道:“二爷,我们虽是丫头,个个出身下贱,连命都是主子的,但是我们这些丫头们鲜花嫩柳一般,不是死物,也有自己的颜面和想法,承受不起二爷的轻薄取笑,二爷每每口里说如何怜惜女孩儿,可是偏因为二爷口无遮拦,行为放肆,弄得我们坐立不安,如今金钏儿为什么死的?不过是因为太太觉得她引诱坏了你,撵了她出去,她自觉没脸活下去了,莫不是叫我们也做第二个金钏儿?”
宝玉哪里禁得住这些话,早已如同头顶打了个焦雷,呆若木鸡。
晴雯推了雪雁一把,道:“你明知我们家这个二爷是个呆子,说这些话做什么?”
雪雁冷笑道:“我倒不想说呢,偏事关我们姑娘,如何能不说?教你一个乖,素日里别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只因长得好就有了罪名儿,被人一告,就落得无地自容,死路一条!”
晴雯依旧不懂宝玉送两方手帕子的用意,笑道:“哪里就那样厉害了?瞧你说的。”
宝玉自悔唐突,去拉雪雁的手,道:“是我造次了,雪雁你就原谅了我罢!”
雪雁连忙后退几步,冷着脸道:“二爷知道便是了,这事不过你我晴雯三人知道,不许再叫别人知道了。一年比一年大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样黑天白日地闹,一会子袭人回来了,瞧你怎么办!”
提到袭人二字,宝玉登时偃旗息鼓。
晴雯提着灯笼送雪雁出怡红院,悄悄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我竟不懂。”
雪雁瞧着她在灯光下十分娇娜妩媚的脸庞,轻叹一声,道:“你记住别告诉别人,我心里就承你的情。明儿你找我去,我给你分说其中的厉害,今儿天晚了,我得回去了,我们姑娘没人陪着夜里睡不着。”
晴雯点点头,送她出了园门方抽身回怡红院,恰好见袭人从蘅芜苑回来。
雪雁自回黛玉房中,眼见房中点灯等着自己,心中一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重新脱了衣裳熄灯上床,见黛玉尚未安睡,轻声道:“我已经还回去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此后远着宝玉些罢。”
雪雁点头,一宿无话。
次日在贾母房中喝了荷叶汤,湘云过来找黛玉顽,脸上带着十分委屈。
黛玉忙道:“谁惹恼你了?”
湘云说起这些日子里姐妹丫鬟都对她淡淡的,不知为何,道:“我问宝姐姐,宝姐姐也说不知道,只好来找林姐姐。”
黛玉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原是你送戒指儿惹出来的事情。虽说你送礼是好事,只是府里的丫头难道你不知道性情?个个儿心比天高,这几年雪雁送东西都不敢落下一个。你只送那四个,偏没其他人的,如何不觉得你看低了她们?故与你冷淡了些。”
湘云一听,顿时紫涨了脸,半日方道:“就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
雪雁在旁边插口道:“可不就是这一点子小事!说实话,她们谁在乎东西?为的就是个体面。我们姑娘送东西原也是凭着喜好,后来都是我做主送人,才略好些。”
虽然别人生气是因为比着自己送的东西,但是自己为了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好些,所以打点上下,又何尝做错了呢?并不仅仅是为了湘云方有此举,就是宝钗送些什么东西来,不也一样不敢厚此薄彼?只是觉得到底有些愧疚些。
湘云面上掠过一丝忧伤,道:“倘若我能当家作主,手里散漫,也不必如此小气。”
说着,滴下泪来,道:“我也想多拿些东西来打点,可是我哪里有呢?只好先紧着要紧的大丫鬟给。就是这回送的戒指还是和上回一样的,拿不出好东西来。”
黛玉拍拍她的手,叹气不语。
她和湘云的命运是一样的,父母双亡,湘云幸在有叔叔宗族照料,自己好在有贾母疼惜,还有一样自己比她的强就是世人总说湘云命硬,她是在襁褓之中失去了父母,而自己父母去世时已经上了四十,虽不算高寿,亦不算短命。
过了一时,黛玉开口安慰道:“好妹妹,快别多想了,你若着实为难,与其只送几个丫鬟,倒不如不送,都怨不得你。”
湘云道:“只好如此了。”
出了一会神,道:“林姐姐,爱哥哥昨儿个竟留了个金麒麟给我呢,比我的还大些,又有文彩,原要拿给姐姐看的,偏他昨儿挨打,府里乱得很,就没说。”
黛玉笑道:“前儿去玉虚观得了,听闻你有一个,二哥哥特特留下的。”
湘云低头一叹,不再言语。
黛玉正要向她道喜,然后借两个嬷嬷教导她几日,她也觉得湘云礼仪上有些儿不大严谨,偏有桑母打发人来接她过去住两日,只得暂且作罢。
贾母想着府里纷扰,为了宝玉一个难免疏忽了黛玉,便令雪雁收拾东西陪着黛玉过去。
雪雁喜不自胜,现今都围着宝玉,她们离得远远才好。
到了桑家,桑母立时就拉着黛玉同坐榻上,打发下人出去,跟前只剩几个心腹,悄悄地道:“今儿一早永昌公主打发人来请我去,我不知何事,不想去了才知道,圣人将来要给你赐婚,叫我不可擅自做主,你可知道了?”
黛玉不觉红了脸,低头搓着手帕子,声音细若蚊吟,道:“知道了。”
桑母反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样也好,圣人做主赐婚乃是天大的体面,你到了夫家,他们总会让着你一些。眼下你好好调理身子骨,我多教你些该学的东西,以往因你是个女孩儿家,终身未定,所以不敢教你,如今你虽未定亲,却也该学起来了。”
黛玉起身行礼,道:“多谢表伯母费心了。”
桑母又向容嬷嬷和张嬷嬷道:“日后两位嬷嬷也可以教导玉儿一些后院手段。”
容嬷嬷和张嬷嬷方知黛玉竟有此造化,又暗笑黛玉真真守得住,竟然一丝儿消息都没透露,想来是于连生带来的消息,听了桑母之言,忙满口应承。
桑母道:“玉儿的嫁妆也该预备起来了,别人家的小姐都是自小开始攒嫁妆,攒到出阁时已经样样齐备,偏玉儿没有人做主,只好现在开始收拾。”
说着看向雪雁,雪雁忙道:“得老太太知道了才好预备。”
贾母知道了,做主预备是名正言顺,他们私底下倒腾终究帮不上什么。
桑母点头笑道:“你放心,永昌公主的意思是叫我透露给史太君知道,好好预备玉儿的嫁妆,只等着圣人赐婚。”
留黛玉住下,桑母尽心尽力地教导黛玉人事,一日不得闲。
桑婉早已定了亲,对方也是武将世家,亦同黛玉一般,接受桑母教导。
雪雁有时陪着黛玉一起,有时则在桑家园子里闲逛,因后院都是女眷,桑越年纪大了,也要进军营,白日里从不踏足,故十分逍遥自在,不必担忧碰到外男。
因从秀月口内知晓桑隆的生日,雪雁提醒黛玉备了寿礼,又亲自做了一双鞋,连同桑家的寿礼一并送到山海关。
不知不觉过了好些日子,直到荣国府打发人送信来,说墨新的帖子送到那边府里了,黛玉方带着雪雁等人回去,桑母却道:“我同你一起去,有话跟你外祖母说。”
黛玉心知她要跟贾母透露圣人赐婚一事,及至到了贾母房中,羞得躲开了,去找姐妹们顽,却听说湘云已经泪汪汪地回去了,与别人又无话可谈,只得回房。
贾母尚不知桑母来意,因笑道:“我素日懒惯了的,平常不出门,倒劳烦你亲自过来,如何敢当?”虽然贾母因贾代善之故仍是国公夫人的诰命,但是桑母也不差,是正一品诰命夫人不说,家中还有实权,子孙三代个个出色,在京城里的地位十分尊贵。
桑母笑道:“我比老太君年轻十岁,腿脚还爽利,走得动,来看老太君,老太君别嫌弃我烦就是了。”
贾母连称不敢,忙命人倒茶,又叫人预备席面。
桑母摆手道:“不忙,只有一件要紧事要和老太太商量呢。”
贾母诧异,问是何事,桑母方道:“先前永昌公主在我们家里说笑,说要给玉儿做媒,这件事老太君可知道?”
贾母一惊,脸上不动声色,道:“倒听雪雁提起过。”
桑母笑道:“不知老太君有何打算?我瞧着永昌公主倒不像是说笑。”
贾母淡淡一笑,道:“有个和尚说了,玉儿命里不该早嫁,我心里疼她,又想多留她几年,等以后再说也不迟。永昌公主虽看重玉儿,可到底也得听听这话。”
听了这话,桑母便明白贾母目前并不想给黛玉定亲,她想起隐约听到的传闻,暗暗叹气,嘴里却道:“和尚的话,难道还能比得上圣人的金口玉言不成?”
贾母大惊失色,道:“这是何意?”
桑母笑道:“说起来,真真是玉儿的福分,她父亲留下来的余荫。前儿我见了永昌公主一面,永昌公主说初六那日进宫,可巧碰见了圣人,提起她要给玉儿做媒,圣人说已有了主意,要给玉儿赐婚,不许别人随便做主呢!”
一言既出,惊起四座。
桑母是客,邢王夫人和李纨凤姐等人皆在房内侍候,都听住了。
邢夫人惊道:“外甥女儿果然有一段大福分,竟有圣人做主,那可是天大的体面。”
王夫人看向桑母,也是一脸震惊,更别说凤姐李纨这两位年轻妯娌了,脸上都是又惊又喜,相视一看,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贾母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望着桑母道:“这是从何说起?我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桑母笑道:“永昌公主跟我说,恐惊了老太君,叫我缓缓地告知老太君,说不拘玉儿年纪大小,终究圣人已经说出了这话,咱们总得听着,外人也得透露个消息,免得他们不知道上门来提亲,倒不好了。”
贾母道:“劳你为此走一趟。”
桑母见她面上并无喜色,知道她终究是中意自己的孙子,心里不觉一叹,宝玉的为人品性自己听说过,哪里是黛玉良配?倒不如圣人赐婚还体面些,顾念老臣,门第人品都不会太差,黛玉过去,总能得到三分尊重,不敢怠慢。
午时在荣国府用过饭坐车回去,贾母命人不许声张,将人撵了出去,只自己在屋里。
黛玉送了桑母回来听到后,沉默了一会,看着雪雁道:“外祖母只怕心里很是伤心呢!”
雪雁道:“圣人的意思透露下来了,老太太总不能违抗。”
黛玉点了点头,叹气回房。
紫鹃此时已经知道了黛玉要由圣人赐婚的消息,既为黛玉喜,又为黛玉忧,喜的是黛玉终身有靠,忧的是圣人随口一说,毕竟没有下了旨意,若是日后忘记了,别人不敢给黛玉说亲,岂不是耽误了大好年华?
故此她将忧虑一说,黛玉便先开口道:“你很不必担心,我料想就这一二年了。”
紫鹃问是为何,黛玉道:“你不懂朝堂上的事情,问这个做什么?”
雪雁却听得有些明白了,长乾帝既然要做给朝臣看,必然是赶早不赶晚,几年后太上皇在不在还两说呢,黛玉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这个年纪很能定亲了,到时候旨意一下,不过是叫男方多等几年再成婚罢了。
紫鹃左思右想不得其要,便不多问了,道:“姑娘先回了墨大姑娘的帖子才是。”
黛玉点头,回了帖子说那日必到。
雪雁拿出早做好的石榴裙,预备她出门穿。
紫鹃瞧了两眼,道:“怪道都说慢工出细活,雪雁不动则已,一鸣惊人。瞧这针线做得十分细致精巧,明儿姑娘出门的衣裳都由你做罢。”
雪雁听了忙摆手道:“好姐姐疼我一些儿,我最不耐烦做这些了。”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说邢夫人打发人送果子来,好容易接过了,一时又有王夫人打发人送来,不久,凤姐和李纨联袂而至,悄向黛玉贺喜。
黛玉红了脸,啐道:“没影儿的事,你们急急忙忙做什么?”
凤姐拉着她坐下,笑道:“我何曾急了?不过是为你欢喜,特特带了十几匹上用的好绸缎绫罗,等事情一定,就留着给你绣嫁妆,若是晚一二年,就做衣裳穿。”
李纨更为黛玉欢喜,含笑不语。
黛玉羞道:“你还是这么贫嘴烂舌,仔细没你的好果子吃!”
凤姐道:“我倒不想着果子吃,只想着吃你的饼。”话音未落,身上便挨了黛玉一下子,她依旧笑得前仰后合,暗暗决定晚上等贾琏回来,立时将黛玉的东西都还回去。
晚间贾琏一听,面上却有不甘之色。
凤姐悄声道:“老太太不叫声张,府里都不叫知道,我知道老太太心里有气,谁不知道老太太想着把林姑娘定给宝玉?谁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圣人这么一句话是小,于咱们府上却是大事,只怕也就太太心里欢喜了。”
贾琏道:“那也不必还东西。”
凤姐挑起一双丹凤三角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二爷糊涂了,圣人既这么说,明儿咱们不给多多些嫁妆,如何看咱们府上?不说这个,就是单有圣人指婚,林妹妹将来的人家必定不在姑老爷之下,姑老爷已是二品,林妹妹的夫家更高,你说满京城里有几家?这样的人家,咱们不想着好好拉扯关系,倒为这么一点子东西伤了情分不成?”
贾琏反唇相讥道:“什么一点子东西,你倒是弄这么一点子东西来!”
凤姐道:“我王家的东西几时少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单看我和太太两人的嫁妆也知道了,把地缝子扫一扫就够满府里吃用了。我一心为二爷,二爷到舍不得这些东西!二爷也不想想,等圣人下了旨意咱们再还,林妹妹心里如何舒坦?就看先前还东西时,虽然只还了那么一点子,林妹妹心里仍记得咱们的好处。”
凤姐素知贾琏手里有钱就往外面花天酒地,没有用到正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手里干干净净,看他如何去胡闹,弄得自己心里浸了一缸子醋。
贾琏无奈道:“咱们如何还?已经花掉了许多了。”
凤姐断然决定道:“花掉的你我都无计可施,那就把剩下的还了,结了林妹妹这样的善缘,说不定将来你我都要得了她的益呢!”
贾琏犹有不舍。
平儿在旁边见了,乃劝道:“奶奶说得极是,现今还给林姑娘,不拘多少,林姑娘记得这份情儿,倘或将来旨意下来了赐婚,要将姑老爷留下的东西给林姑娘做嫁妆,到那时才该打饥荒呢,二爷是奉旨归还呢,还是不还?要还没有东西还,不还就是抗旨。如今还了,到那时二爷只说一句已经还给林姑娘就完了,林姑娘还说二爷没全部归还不成?”
凤姐听了笑道:“正是这个话儿。”
贾琏踌躇了一下,心如刀割,可是想到平儿所说的话,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只得忍痛道:“那就收拾了还给林妹妹,到底没脸。”
凤姐叹道:“也是呢,上回给时就说剩那么些了,现今再还过去,倒活打了嘴。可是就算如此,咱们也得还。明儿悄悄给林妹妹预备嫁妆,到那时还有的忙呢!”说到这里凤姐又开始愁了起来,好在还了东西她并没有伤筋动骨,随即便丢开了。
过了几日,黛玉从墨家赴宴回来,见凤姐送还东西,只是一笑。
雪雁忙忙碌碌地把东西清点入册收好,方走出耳房,对黛玉开口道:“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这回送还的多,总有三四万两的东西。”上回送的东西,统共不过一万两,也就三四张字画和三四件古董值钱些。
黛玉又笑又叹,道:“总是倚仗圣人之势,方有如此结果。”
雪雁道:“有势可仗,何必不倚?不拘心意如何,东西收回来才是正经。”
自从此事透露给贾母知道后,贾母虽然低落了几日,到底还是疼黛玉,私下已经悄悄吩咐凤姐开始为黛玉预备嫁妆,又命用年下各处交的租子来采买东西,贾琏凤姐这回丝毫不敢昧下,忙满口答应下来。
贾母叹了一口气,对鸳鸯道:“只是苦了我的心罢了!”
鸳鸯不敢吱声。
邢夫人和王夫人待黛玉更是和颜悦色,虽然不能告诉别人,可她们如此行为,下人不知就里,但是素来见风使舵,难免对黛玉恭敬了几分。
贾政和贾赦并不知道,乃因贾母着实明白两个儿子的性子,贾政还罢了,只有为黛玉感到欢喜,对圣人感恩戴德,然而贾赦嘴里没个把门的,若是有什么只言片语出去,反叫外面觉得他们太过张扬,故贾母命邢夫人和王夫人不许告诉他们。
赖大家的行事周全,不久看出了几分眉目,叫了雪雁回家细问。
雪雁听赖嬷嬷问黛玉是不是定了人家,不觉一怔,笑道:“祖母如何这么问?”
赖嬷嬷倚着凉枕,打着扇子,道:“我见老太太近日拘着宝二爷见林姑娘,又见琏二奶奶忙得风风火火,虽然瞒着众人,但是采买的多是能做嫁妆的东西,不免瞧出几分来。你们姑娘果然定了人家?人家好不好?怎么上头一声不说呢?就是定亲,总得过了礼才好。”
雪雁想了想,道:“事情还没定呢,只是先预备嫁妆罢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哪一个不是从小儿开始攒嫁妆,府里如今才为我们姑娘忙活,已是极晚了。”
赖嬷嬷道:“府里姑娘还没动静,偏为你们姑娘如此,想来是有几分意思了?”
雪雁指了指上头,道:“上头有这么个意思下来,府里先预备着罢了,不知几时才能为姑娘定下,不叫人知道,不过是恐太过轻狂。”
赖嬷嬷婆媳二人一惊,都道:“那可是大福分了。”
雪雁抿嘴一笑。
其实这个消息传出去并没有什么不妥,毕竟圣人就是做给朝臣看的。
据她所知,外面几家顶尖儿的高门显贵都晓得了,很有几家女眷特特去问永昌公主,事后来荣国府走动,多叫黛玉出去相见,见黛玉人品才貌礼仪样样极好,才略略放心。
这消息各家女眷知道,他们男人自然也知道了,有的感慨圣人手段好,有的感慨圣人仁厚,有的思索是不是自家儿子中选,等等不一而足。而贾政只顾着和清客赏鉴书画古玩,贾赦只知道和小老婆吃酒看戏,从不出门,故他们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只有黛玉一人烦不胜烦,背后跟雪雁抱怨道:“竟一点儿清净都难得了。”
雪雁笑了笑,因还没定下来,所以都不敢太过声张,可各家得了消息,总得过来看看,以免是自家雀屏中选,府里几个姑娘都是极聪明的人,很快也都知道了,只是瞒着宝玉。
见黛玉仍是一脸烦恼,雪雁道:“姑娘若觉得闹得慌,不如去桑家住两日。”
黛玉一听也是,这几个月来她身处风头浪尖,十分不妥,暗想桑家常接她走动,故打发人去说一声,然后禀了贾母,坐车过去。
因贾政点了学差,八月二十起身,刚送他出门,贾母也未阻拦黛玉。
及至到了桑家,却见正在收拾东西,黛玉不免有些奇怪,一问才知道桑母听说桑隆身上不大好,要去山海关,见到黛玉,顿时想起容嬷嬷说过的话,便道:“你表伯父还没见过你,正好,你陪着我一道过去,过两个月咱们回来,正好你也躲一躲清净。”
就算是圣人要赐婚,也不能是黛玉出面接旨,所以黛玉不在家也使得。
除了从江南到京城,黛玉再没出过远门,但凡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皆是从书上看来,不免有几分雀跃,随即又担忧地道:“只怕外祖母不答应。”
雪雁一脸惊喜,终于不必圈在京城里了。
桑母道:“我亲自去跟你外祖母说。”
等黛玉回去时,果然一同过去,不知跟贾母说了什么,贾母次日便叫人给黛玉收拾行李东西并京城土仪礼物等,叫紫鹃和汀兰在家看家,雪雁带着丫头嬷嬷跟去。
听说她们要出远门,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神情各异。
唯有赖家听说了以后,赖大媳妇送了两个大包袱来给雪雁,笑道:“山海关冷得很,想必你们冬天就在那里过了,这里是一身大毛衣裳和一件大氅,是你祖母给的,你住在那里穿戴起来,既显得咱们家体面,也暖和些。”
雪雁忙拜谢,笑道:“前儿我们收拾东西时,因衣裳多,留着无用,姑娘也赏了我好几身好大毛衣裳呢,去了冷不着。”
赖大媳妇道:“既如此,也罢了。”
对于赖家的心意,雪雁却着实感激不已,他们总比别人想得周全些。
好容易到了八月二十八,贾母命贾琏送黛玉到桑家,与桑母一同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