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干人等下江南之际,正是极热之时,幸而黛玉从前体弱,如今调养多年虽然早已好了,但仍是清凉无汗,雪雁等人跟着她南来北往坐过船,倒也无妨。
雪雁见黛玉和周鸿夫妻二人挥毫作画,不觉一笑,拽了拽紫鹃等人的衣襟,退了出去。
两人都坐在外间说话,以免里头要茶水点心。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在途中夫唱妇随,赏风景都在一处,更增亲密之意,紫鹃也为黛玉欢喜,递了一杯茶给雪雁,道:“从前只你一人陪着姑娘看书写字作画,如今没了你,却有了姑爷,真像是画儿一般,在府里有谁和姑娘这样契合?”
雪雁抿嘴一笑,道:“这才是咱们姑爷呢!”
紫鹃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咱们家里不拘着姑娘读书,姑娘心里最喜欢读书作诗了,若是不许,姑娘竟是失了魂一样,这样便好了,怪道是书香世家。”
雪雁深为赞同,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方是黛玉,不必在成亲之后磨灭天生的灵气。
周鸿和黛玉在里间听了,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相视一笑。
周鸿道:“你这两个丫头倒是真心为你。”
黛玉放下笔,笑道:“不然怎么说是我有福呢?别人都说我之福气乃因父亲余荫,要我说,虽也有此缘故,更多的却是这两个丫头陪我这么些年,尤其是雪雁,比骨肉至亲待我还要尽心,若非她,我只怕早作践坏了自己身子,有些事,不过是外人不知罢了。”
周鸿亦放下笔墨,揽她坐在舷窗下,启窗遥望岸边风景,道:“那就说给我听听。”
愈是知晓黛玉的过去,周鸿愈是心疼不已,也暗暗欢喜,在那样的地方,黛玉仍旧能出淤泥而不染,自有一副超凡脱俗的品格。
黛玉知周鸿想知道自己从前的生活,正如自己也想了解他一般,想了想,便拣些能说的告诉他,譬如雪雁给她调理身子,处处费心,譬如紫鹃一心一意,紧守门户,又譬如雪雁给常常为她鼓气,于名声上时时留心,方没有得过且过等等。
听得周鸿挑起眉头,沉吟道:“你这丫头见识果然不俗。”幸亏是林家的丫头,若是紫鹃,经荣国府多年耳熏目染,恐怕就没这份真知灼见了。
黛玉笑道:“我也这么说,也不知道她将来之东床如何。”
说完,不觉为雪雁忧心,将自己先前的打算告诉周鸿,掰着手指道:“你说,咱们给她选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家里不能太穷,雪雁的嫁妆不薄,难道要拿嫁妆贴补夫家不成?我可舍不得。既要人品好,又要有才华,不然说不到一处去,父母也不能是尖酸刻薄之人,没父母也使得,不许轻贱雪雁,相貌也得过得去,你可别小看我的雪雁,除了诗词歌赋没什么天赋外,琴棋书画都是一绝,不比我逊色,她只是不大显罢了。”
周鸿好笑道:“听你说的,竟不是丫头,是千金小姐了。”
黛玉横他一眼,眼波潋滟,流光飞舞,道:“听你的口气我就知道你没放在心上。”
周鸿低头看着她手上的玉戒指,没有说话。
黛玉道:“我跟你说,就是千金小姐,恐怕都不如我的雪雁。我所藏的那些书,如今都收在咱们的书房里,你也知道有多少,古往今来,孤本新书,哪一本她不是倒背如流?不过雪雁就差在身份上,若不然,应酬交际行事来往比我还强呢!”
周鸿想起在宫里当差时,曾听说过皇太后跟南华说,许雪雁一个好亲事,是南华没有答应,忙说给黛玉听,若当初南华答应了,黛玉如今就不必费心了。
黛玉一怔,她不曾听过此事,皱眉想了一回,叹道:“南华姑姑是极聪明的人,雪雁虽不大说她的事情,我心里却明白。她不答应倒好,都说门当户对,原是极要紧,雪雁毕竟是个丫头出身,便是倚仗权势嫁到了高门大户,日后被人轻贱,终究没什么意思。”
周鸿点头称是,果然是聪明人,他生平最敬的就是聪明人。
过了一时,周鸿忽然问道:“你两个丫鬟都好,如何只为雪雁一人打算?”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紫鹃是打算一生一世都跟着我了,将来在家里给她选个人品模样性格好的管事,有我护着,一辈子的事情也算完了。只有雪雁一心想脱籍从良,不愿子孙世代为奴,我心里感念雪雁的这份志向,不免多费些心思。”
周鸿听了,暗暗一惊,没想到经历过锦衣玉食的丫头,竟还有这份志向,难怪黛玉肯费心给她筹谋了,沉吟片刻,道:“日后我多加留意,许能寻个四角俱全的也未可知。”
黛玉登时眉开眼笑,道:“那你千万记得,可别哄我。”
周鸿凝视着她道:“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黛玉不觉面上飞红,若晚霞之晕,周鸿心中一动,正欲动作,忽听外面雪雁笑道:“大爷,那边船上说大爷的幕僚赵先生吐得厉害,大爷是否过去探视一番?”
黛玉扑哧一笑,推开了周鸿,道:“想是没坐过船,故头一回如此,你快去看看。”
周鸿听了,恨道:“赵云平素身强体壮,怎么反倒在这当儿晕了?”
黛玉替他理了理衣裳,又将装着扇子的扇套挂在他腰间,道:“难道非得体弱多病的方如此?也别忒小看人,我自小进京,便没如此过。”
叫了雪雁进来,道:“咱们来时可备了药?”
雪雁笑道:“吃药不大管用,倒是用姜片好些。”
黛玉想了想,道:“你去取些糖腌的姜片,另外再备些药,叫大爷一并带过去,若是用姜片仍不好,就叫小厮们煎药罢。”
雪雁听了走出去,回来时,果然捧着一个雕漆小托盘,盘中放着一碟姜片,并两包药。
周鸿一手托着,出了船舱,命两船靠近,约莫一丈有余,他一跃而起,平平稳稳地落在那艘船上,托盘上的碟子丝毫未动,站立在船头的亲兵护卫仆从们齐齐喝了一声彩。
周鸿走进船舱,见赵云躺在舷窗下的凉榻上,脸色苍白,若有病容,榻前还有一个黄铜折盂,满屋都是酸臭味道,不禁失笑道:“你怎么这副样子?”
赵云有气无力地道:“我头一回坐船,谁想竟会晕得头昏眼花?”
周鸿将托盘递他跟前,道:“说是姜片能止吐,你用些,若不成,就叫人煎药。”
赵云听了,翻身坐起,拿了两块一并放在口内,片刻后果觉好些,笑道:“倒有效验。”
周鸿放下心来,将托盘放在榻前几上,道:“有效验便好。”
赵云嚼完嘴里的姜片,又拿了两块放在嘴里噙着,道:“我这里一屋臭气,你正经快回去罢,别熏着你,仔细一会子你回去了尊夫人嫌你。”
周鸿道:“你也知道你屋里臭气熏天?”
说着,命小厮将换了干净的折盂,又开了舷窗,自己走出船舱,回来时已拿了一个小小的龙文鼎,赵云闻得一股香气,问道:“这是什么?”
周鸿将鼎放在他跟前几上,道:“里头焚了百合香,给你熏熏屋子。”
赵云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些脂粉气的东西作甚?”意欲推辞,眼见周鸿双眸一瞪,冷若闪电,立时便明白他娶妻之后,屋里定然收拾得十分雅致,忙闭嘴不说了。
周鸿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他榻上枕畔放着的一叠书卷,随手拿起一卷,顿时一怔,道:“你在看这些有关甄家的邸报,这记的是什么?有关甄家的风言风语?”
赵云倚着舷窗,道:“世上没有什么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既然有人说,必然有几分意思,我都收集到一处,到了江南,料理起来也轻便些。不得不说,难怪圣人起心查封甄家,我估算了一回,甄家至少有这么个数目的家产。”
说着,对周鸿竖起一根手指。
周鸿心头一动,点头道:“所谓接驾四次,花的金山银海,实际上甄家从中不知道捞取了多少好处,填了自己的私囊。听闻甄家小姐个个都是按着皇妃或是王妃的规矩教养的,二姑娘嫁的可不就是西宁王爷?其下人仆妇的衣着打扮都不比大家夫人逊色。”
赵云闻言诧异道:“有些我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随即想起周鸿之妻乃是荣国府的外孙女,自幼长于荣国府,而荣国府又和甄家是老亲,平常自然难免知道些只言片语,或是见过甄家的行事。
周鸿没有接话,弹了弹手里拿着的一卷邸报,道:“甄家在江南五六十年,结交江南文士,又为多少人做过主,年年光是三节两寿就不知道收了多少东西,当年我岳父去世,留下家业,甄家五万两买走了市面上约莫十万两的房舍地亩,兼之其门下仆从狐假虎威,大管家的家里更有数十万巨资,等到南下,也别忘记了,恐怕查抄出来的数目还得高过你的估算。”
赵云听到甄家五万两买走林家十万两的房舍地亩,忍不住咋舌道:“真是黑心烂肺臭了肠子,十万两,那得有多少?我恐怕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
周鸿眸光冷冽,道:“总得让他们付出些代价,当年我岳父去世,甄家从中可没少捞取好处,定然不止这些,也帮着贾家欺压了林家,侵吞了我岳父交代上缴国库和留给林家的财物,林家宗族气极离去,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派人探望本家之女,连出嫁之时也没出面。”
虽然黛玉不说,心里对此也是有些怨气的,毕竟她姓林,是林家之女,本家再远,也是同姓一家,东西落在林家和被贾家吞没,这是两码事,一个是应得,一个是无理,当初若是从林家出嫁,或有林家族人送嫁,她方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对于林家当初早早上门分产气得老父就此离世,黛玉虽也恨过,但是过了这么些年,看得事情多了,也就明白了,财帛动人心,贾家人都来了,时时打探着,心思一览无遗,林家宗族如何不来,若不来,岂不是都落在外人手里?何况林如海交代有一部分留给林家,可见心里从未忘却过宗族,哪怕那些人已经出了五服,只可惜林家没争过贾家,反生了仇恨。
赵云摇头叹息,道:“所以说甄家是罪有应得。”
说毕,又道:“我瞧着,恐怕也会牵扯到尊夫人的外祖母家。”
周鸿问道:“你的意思是圣人也会对荣国府动手?”
赵云点了点头,嚼了口中姜片咽下,笑道:“我瞧着,圣人早几年就有这般心思了,只是因为太上皇在,兼之帝位未稳,故不曾轻举妄动。圣人提拔寒门学子,乃为制衡世家老臣,心里最恨世家纨绔子弟,无德无才也能出仕为官,行事肆无忌惮。我细细查探过一番,如今朝堂上泰半臣子皆非上皇心腹,你可懂其中的意思?”
周鸿不觉为之赞叹,当初若不是黛玉提点,恐怕自己父子也难察觉,没想到赵云竟然看得如此明白,道:“既非上皇心腹,可见便是当今之人。”
赵云拍手大笑,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周鸿摇摇头,没说话。
赵云拈了一片姜片入口,道:“圣人心机手段十分刚硬,眼下是甄家,势必牵连者众,接下来便是荣家一干人等,更是几乎清空泰半*之臣,恐要费些时候,最后定然是四王八公,这十二家联络有亲,亲密得很,他们一倒,什么金陵四大家族也得跟着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赵云皱了皱眉头,乃对周鸿道:“尊夫人毕竟是由着荣国府抚养多年,虽说荣国府将来也是罪有应得,亦吞没林家诸多财物,但是若不相助,未免显得凉薄,若是出手,又恐带累你们家。依我说,将来你见荣家败落,那么四王八公的败落便不远了,你须得携妻远离京城,必得自己请命,向圣人表明自己的态度,方能使得圣人继续信任于你。”
周鸿淡淡一笑,道:“我早已有了主意,亦和你一般心思。”
赵云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你既然看出来了,可见心里一定早有主意。当初尊夫人对你不离不弃,其品性可见一斑,必然不会对荣国府坐视不管,因此不在最好。”
提到黛玉对他,周鸿脸色瞬间柔和了几分。
赵云一笑,转而又道:“对了,这回南下,你去金陵和禁卫军会和,直奔甄家,那么尊夫人可安置妥当了?是住在金陵,还是去姑苏?”
周鸿道:“我去金陵,你带人护送她去姑苏老宅,然后我办完了事,去找你们。”
赵云纳罕道:“何以圣人竟会允你?”
周鸿道:“难得世间也有你猜不出的事情,到那时,你就明白了。”心里暗暗佩服林如海,若不是黛玉说,他无论如何都猜测不到竟还留有这样的后路。
赵云听了,愈加诧异,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及至到了金陵分手,周鸿只带了几名亲兵直奔金陵城中和三千禁卫军会和,禁卫军虽然人多,却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比周鸿还早到几步,因此赵云便带人护送黛玉一干眷属去姑苏老宅。
周鸿早就身边的小厮先行两步,自然是黛玉陪嫁的那几个,直奔姑苏老宅报信,命人先行收拾,好在林如海去世前虽说从田庄商铺的进项里出修缮银子,但恐荣国府不在意这些是事,故临终前早已另外留了一笔银子,足够六七年的花用,看守老宅的家仆又都是林如海的心腹下人,奴籍皆在黛玉手里,不敢贪墨,宅子看护得很好,虽也有些寥落,倒还齐整。
听闻黛玉回乡,两户家仆共计十余人心里十分欢喜,又听说黛玉已经平安出嫁,现今是三品诰命,喜得连连念佛,道:“老爷在九泉之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黛玉住进来后,先见了看守祖宅的老仆,重赏一番,请他们安排自己同周鸿拜祭父母一事,又命雪雁同看守老宅的婆子一同去安置赵云等人歇息,紫鹃则忙着带人重新打扫黛玉的卧室,安插器具,虽然住不了多久时间,但是仍旧收拾得格外雅致。
如此一来,真真是人人忙碌,好在各司其职,倒也有条不紊。
等一切安稳下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这日黛玉从花园里回来,她好容易回老宅一趟,自然处处看过,只听雪雁道:“姑娘,既来了,咱们去库房看看罢。”
黛玉诧异道:“难道东西在库房里?”不可能,她记得当初扶灵送葬时,贾琏早已派人将库房里的东西搬尽了,一如在扬州衙门之时,怎可能还有剩余东西?
雪雁笑而不语。
黛玉想了想,道:“既然你说了,咱们就先去看看,明儿等他来了,回去时再搬上船。”
雪雁点点头,扶着黛玉往库房里走去,紫鹃和几个丫头婆子一并跟上,林家祖宅极大,略逊于荣国府,却远胜过周家,她们哪敢由着黛玉和雪雁两人独处。
及至到了库房里,尘土满布,每间库房都是空空如也。
黛玉不觉有些伤感,一间一间看过去,虽然没有东西,却难掩悲哀,道:“想当初,咱们家的库房都是满满当当的,现今看着,真真越发觉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很有道理。”
雪雁忙安慰一番,道:“姑娘都如此说了,那就别太伤心了。”
带着黛玉走到倒数第三间库房门口,笑道:“姑娘略等等,我进去先开了门,然后通通气,姑娘再进去,以免呛着。”
黛玉奇道:“这门并没有上锁,你怎么说先去开门?”
雪雁道:“姑娘一会子就明白了。姑娘可还记得老爷当年交给姑娘的羊脂白玉佛?”
黛玉忙从衣襟内取出,递给她,说道:“你说这个?父亲交代我不得离身,起先放了你的卖身契,后来卖身契我给了你,但是玉佛一直都贴身收着,片刻不离。”
雪雁接过玉佛,摩挲半日,轻叹道:“这就是钥匙了。”
黛玉一怔,不解地道:“不过是个摆件,如何就成了钥匙?”
雪雁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只是自己进了库房,反手关了库房的门,里面依旧是积着厚厚的尘土,她拿着玉佛走近角落里,细细查看,果见角落地面上有一个小小坑洼。
雪雁从须弥芥子里拿出一块金佩,将玉佛镶嵌其中,然后以正面嵌入坑洼之中,严丝合缝,自己远离一丈,只听一声响,地面竟有一块极大的石板缓缓向旁边移动,很快就露出一条地道,有台阶直通向下。
雪雁等了良久,直到下面秽气散尽,方从须弥芥子里掏出一个大户人家才用的火折子,一吹即着,顺着台阶往下走,里面依旧十分难闻,走了百十阶,果然见到一座石门,上面有一把金灿灿的金锁,这是林家的九曲梅花锁,她忙取出须弥芥子中林如海交给她的钥匙,按着林如海教她的开锁方法,费了许多力气方将金锁打开。
雪雁记得林如海说过底下石室是有通风之处的,推开门后,她仍是等了一会,方进去,果然见到几间极大的石室,并无秽气,唯有地面上积有寸许尘土。
雪雁忙拿出早已预备妥当的扫帚将尘土扫到角落里,然后闭上眼睛,默默想了片刻,将须弥芥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凭空挪到室内,悄无声息,连同林如海留给她的金子和首饰衣裳都一并取出,堆放在一个角落里。
等她放完所有的东西,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雪雁拿着胡乱将地上扫成一堆的尘土往四处扫了扫,尘土飞扬,全落在箱笼家具上,横竖一应器具都有箱匣装着,上面蒙了一层尘土,同时她又将地面上的尘土打理了一番,除了她的脚印,再瞧不出什么破绽,方将扫帚收回芥子中,携着一身尘土走出库房。
见到她这么一副模样,黛玉顿时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久?”
雪雁笑道:“底下尘土飞扬,我各处查探了一番,数目对得上才出来。”
紫鹃道:“我越发糊涂了,什么数目?”
雪雁拍了拍头上身上的尘土,方开口笑道:“原是老爷另外给姑娘在库房的密室之内私藏了一些东西,老爷说,这间密室乃是百余年前修葺出来的,藏于库房之下,无人知道,给姑娘存放东西,再好不过了。”只可惜那时林如海在扬州,鞭长莫及,存放东西总得经下人之手,不然藏在此处,总比她的须弥芥子放心。
紫鹃吃了一惊,失声道:“老爷竟然给姑娘藏了一些东西?”
雪雁含笑点头。
紫鹃惊叹不已,忙扶着黛玉随雪雁进去,见到地道,又是一惊。
及至主仆几个走到下面石室,黛玉先被尘土呛得打了个喷嚏,然后见到除了家具外,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箱笼,众人都忍不住惊叫出声,黛玉眼泪不觉滚落下来,雪雁乃道:“这是老爷留给姑娘的,不过阖府的十之二三,其他的都在荣国府。”
黛玉微微一叹,并不作声,半日,对紫鹃开口道:“你去外头说一声,叫他们等咱们出去了,过来把东西搬上来,放在上面库房里,等离开时好运。”
紫鹃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雪雁又命另外的丫头婆子先出去,方对黛玉道:“老爷留给姑娘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另外,这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几箱衣服,是老爷当年说赏给我的,同姑娘的东西放在一起。”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几个箱子匣子。
黛玉拭泪道:“你替我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多年,再多一倍,你也是理当得的。”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等黛玉看了一回,摩挲着一座黄花梨木透雕的月洞门千工拔步床,叹道:“这张床我从小儿就认得,还睡过一年呢,是我祖母的嫁妆,原来父亲也私自留给我了,那些箱笼里的东西想来都是上好的,父亲如此,只恨我不能报答分毫。”
雪雁劝慰了一番,道:“一会子有人来搬东西,咱们先回去,我得好生洗洗澡洗洗头,瞧我这么一副样子,别吓着人了。”
黛玉转脸打量她一番,破涕为笑,道:“真真像从泥土里摸爬滚打一番出来的。”
说着,二人都上去,途中黛玉说道:“等东西都搬上来,带回京城了,父亲留给你的那些东西再给你,免得你一路带回去倒显得张扬了,叫人知道,有害无益。”
雪雁笑道:“我正有此意。”横竖不是在荣国府,不必害怕别人来觊觎,她打算此次回京之后,她私藏南珠留下的东西和自己的积蓄都会悄悄拿出来于这些财物放在一起,然后不再用这个虚无缥缈的须弥芥子了。
出来后,雪雁想了想,对黛玉道:“姑娘先带人回去罢,这些我得看着,免得碰坏了牙子,另外,也得一样一样点清了数目。”
黛玉皱眉道:“你洗洗澡再过来罢。”
雪雁扑哧一笑,道:“还怕人说不成?这样倒好,一会子干净了叫人看去可怎么好?”
黛玉听了只好答应,回身命两三个丫头婆子在这里陪着雪雁,自己回去后也命人送了纸笔书案过来,既要登记入册,自然不能凭空写字。
赵云很快就带着一干护卫仆从小厮约莫四五十人过来,紫鹃传话给了二门的小厮,小厮再去赵云那里说,听到这个消息,赵云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手里的墨汁滴到了纸上一团黑,他怎么都没料到林如海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私藏十之二三的财物于库房底下密室。
赵云忽然想起周鸿来,莫不是他早已知道了?难怪长乾帝答应他请假。他们既然让人去搬东西,想必是打算告知世人了,不知是不是长乾帝的意思,赵云忽觉有趣。
走进库房,见到雪雁,赵云顿时一怔,虽然尘土满头满脸,但是难掩俏丽本色,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上回在周家角门处遇到的少女,没想到她竟是黛玉身边的丫鬟。
雪雁福了福身子,道:“我们老爷留下这些财物乃为我们奶奶傍僧用,藏于此已有多年,好容易才回老宅一趟,势必要带回京城添到我们奶奶嫁资之中,有劳各位辛苦些,将东西搬上来,等料理完了,我回我们奶奶一声,叫厨房里送上好酒好菜请大家吃。”
赵云忙道:“当不起姑娘一句有劳,这些事是我们该做的。”
雪雁笑道:“别人还罢了,赵先生却非下人,哪里该说理当二字?必得好生谢过才是。”
赵云听了这话,又见她对自己无所畏惧,似乎全然没有看到自己脸上疤痕似的,不觉一愣,看了她一眼,转眼瞥见两个小丫头惊恐地看着自己,便知是自己脸上伤疤作祟,不由得心中一叹,道:“如今就先搬上来罢。”
雪雁当前引路,带人到了下面,道:“都在这里了,请各位仔细些,别碰坏了。”
见到这么多东西,众人目眩神夺,惊叹不已。
赵云轻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大人为林淑人如此,可见苦心。”说毕,吩咐众人一件一件往外搬运,切记小心谨慎。
雪雁又是一礼,道:“既有先生在此,我便上去了,等东西搬上来,还得一一登记。”
赵云作势道:“姑娘请便。”
雪雁回到上面,就在入口不远处设立一案,坐着案边登记,具体数目自然不好记,也不会叫人打开箱子查看里面的东西,只是按着大件记录,并记录箱笼数目。
雪雁一去,下面的护卫已经回过神了,凑到赵云跟前,说道:“这林大人可真是深谋远虑,竟然还给女儿留了这么些东西,既然方才那位姐姐说算在大奶奶的嫁妆里,咱们将军真真有福,不说大奶奶一向有情有义,单是这份嫁妆,比公主都多呢!”
赵云推了他一把,道:“快住嘴,这些话也是咱们能说的?你莫忘记了,家财再多又如何?毕竟林家只有林淑人一个女孩儿,再多也是理所应当。快去搬东西。”
众人立时忙活起来,由外及内,一件一件往上搬。
当有人看到一口箱子不大,正要一人抱起,不想那箱子竟然纹丝不动,吃惊道:“赵先生快过来看看,这箱子不大,却如此沉重,装的怕是黄金罢?”
赵云过来一看,箱子都有锁,确实不大,推了推,道:“是黄金,一箱约有百斤重。”
众人听得咋舌不已,细细一数,共有十一口箱子,说道:“一箱百斤,便是一千六百两,十箱一万六千两,一二十万的银子呢,难怪都说荣国府的大观园是林家的钱建造的,听说,林老爷留给大奶奶的这些只是林家阖府家业的十之二三。”
赵云并没有言语,只指挥众人将东西悉数搬运上去,堆放在上面几个库房里。搬运之时,赵云亦在心中估算,虽不知一些上锁的箱笼中装了何物,但是沉重者乃为黄金或是陈设器皿,轻便者必定是名家书画孤本,皆非寻常之物。
忙到了傍晚,方色、色妥帖,雪雁再次向众人道谢,赵云连称不敢,带人径自离去。
有小厮跟在赵云身后,这小厮也是周家带过来的,最爱打听消息,和院里的丫头们极熟,笑道:“那是大奶奶身边的雪雁姐姐,真真是一表人才,若是今儿干净些,只怕跟天仙似的,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
赵云忙喝道:“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仔细我告诉你们将军,打你一顿!”
小厮听了连忙住嘴,吐着舌头不语。
却说雪雁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说自己的闲话,合上册子,回身将库房锁上,最外面的则用了那把黄金打造的九曲梅花锁,回到房里先将册子交给黛玉,黛玉道:“我叫人预备好热水了,你快去洗澡,一会子再过来说。”
雪雁方去洗了澡,披散着头发过来。
黛玉已翻看完了账册,道:“等运回京,怕又是一番风雨。”
雪雁拿着小丫头递上来的干手巾擦头发,笑道:“若不如此,姑爷哪里能从圣人跟前请得假日陪同姑娘去拜祭老爷太太?圣人既有那样的意思,咱们也只好遵从。”据她心中猜测,大概长乾帝是故意弄得人尽皆知,既知贾家之恶,将来贾家败落方是大快人心,都道他们罪有应得,非长乾帝挟私,自己在天下臣民心中也是英明之极。
黛玉叹道:“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外祖母脸上太不好看了,我如何对得住她老人家?经此一事,恐怕别人也说我太过小气刻薄,非要给外祖母家没脸。”
雪雁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她只想着到那时狠狠出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这一点。
果然,她从来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不若黛玉想得更周全。
紫鹃走过来又递了一块干手巾给雪雁,道:“真真是雪雁的嘴严实,竟然一点儿口风都没透露,难为你藏着这个秘密多年。等咱们回去,太太见了这些东西,怕得对姑娘更加好上几分,单是这些,就比周家阖府的家业都多呢!”
周家虽也是世家,家资饶富,但是枝繁叶茂,几代下来,只和黛玉先前的嫁妆持平。
雪雁道:“这是何等要紧的东西,我哪敢说呢?姑娘也是今儿才知道东西藏在库房里。”
紫鹃却道:“这样才好,若是外人知道了,姑娘如何守得住这些?真真老爷想得周全妥帖,上上下下知道后都佩服得很。想当初姑娘出嫁时,府里收着那么多东西,竟连三十万都不给姑娘,难怪季夫人那样添妆了,这些若在他们手里,恐怕也一样不给。”
雪雁笑道:“姐姐不怪我瞒着姐姐就好。”
紫鹃听了这话,诧异道:“我怪你作甚?你也是一片真心为姑娘,又是老爷所嘱,我若因为你守住秘密不告诉我,我成什么人了?”
雪雁一笑,紫鹃真心为黛玉想,又得容嬷嬷和张嬷嬷教导多年,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林家收拾库房,搬运东西,当日阖府人等都知道了,守着祖宅多年的两户家人都吃惊道:“我们守着老宅那么些年,库房里也去过几回,里头空空荡荡的,哪里想得到底下竟然还有几间地下密室,老爷藏得可真够严实。”
这事也瞒不过外头,姑苏一带谁不在可惜林家绝户,阖府家资尽入贾家?听说黛玉回乡,一干人等都觉得十分惊奇,再听说她已是三品诰命,更加羡慕不已,如今又听说林如海留下了十之二三的财物等着黛玉带回去,林家宗族顿时坐不住了。
起先有人禀告了林氏族长说黛玉回乡,林族长想着当初在争产一事中落在下风,心里十分气愤,几年没去探望过黛玉,现今也不理会,谁承想她竟是来运东西的。
林族长怒道:“这还是我林家的女儿?好容易回来一趟,也不来说族里拜见,难道要我亲自登门同她理论不成?按着国法家规,出嫁的女儿无权继承家业,祖宅和那些东西都该留给族里才是。”说毕,立即叫人备车,赶往林家老宅。
听说族长去了,族里立时便有几个年高德勋之人在子孙陪伴下亦与他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