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家得知黛玉已将雪雁许了人,赵家很快就会过来提亲,赖嬷嬷向来人打探过赵云的身份来历,虽然有些可惜赵云不能出仕,但既是黛玉之命,雪雁自己又愿意,自己也不好反对,当晚便命赖大媳妇带人来接雪雁回家待嫁。
雪雁已同于连生商议过了,自己小定、大定乃至于出阁都得在赖家办,便将自己积攒的珠宝首饰和黄金白银重新分散了藏在衣箱里,然后只带小兰和翠柳过去,金婆子和胡婆子并六个小厮留在家中,一则看门护院,二则留给于连生使唤,她跟于连生说了,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个人的家,自己出嫁后,仍希望于连生住在这里,回娘家看哥哥也有个去处。
对于这所宅子雪雁十分不舍,出来还没住到一个月就搬走了。
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叹了一口气。
于连生如今有许多积蓄,并不在意一处宅子,但他和雪雁兄妹情深,雪雁也不指望一座宅子的租金过活,便答应了下来,决定给雪雁置办嫁妆时送她一处宅子。
雪雁不知于连生的打算,临走前给他留了三百两黄金,托他给自己置办嫁妆,于连生执意不肯收下,道:“难道我给妹妹置办嫁妆的钱都没有了不成?妹妹留着做压箱钱,赖家到底不是妹妹的亲生父母,也只面上过得去,总不能将你当做自家亲女儿一样对待。”
兄妹二人推让了好一番时候,雪雁拗不过于连生,只得收了回来。
于连生送雪雁上了车,又同赖大媳妇说了两句话,托他们好生照料雪雁,赖大媳妇轻易不敢得罪宫里的太监,尤其于连生是当今圣人的心腹,忙笑着应了。
雪雁带来的金银细软颇多,到了赖家,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方归置妥当。
次日一早,雪雁梳洗过后,去上房给赖嬷嬷请安,赖嬷嬷笑道:“才起来就听到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想来是应到了今日。”
雪雁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赖嬷嬷知她面嫩,也不拿她打趣了,道:“一会子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兼陪老太太抹骨牌去,你同我一起去罢,你既然回家来了,总得去给老太太请安,将你说亲的事情回老太太一声儿,说不准老太太还能赏你些体面。”
赖嬷嬷素知荣国府里喜体面,当初欣荣出嫁时贾母也赏了东西。
雪雁答应了,心里颇不以为然。自打跟着黛玉从南边回来后,她就没去过荣国府,想当初林家那么多东西竟是她一个小丫头守着秘密,过去了,岂能得到什么好脸色?何况她有足够的嫁妆,也不缺贾母一点赏赐。
不过雪雁却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母见了她,并没有提及往事,同赖嬷嬷抹骨牌时,听赖嬷嬷说雪雁说亲,乃是黛玉做的保山,又问了赵云家境来历人物品貌,道:“既然玉儿说好,想来是好的。你既然出来了,明儿出了门子就好生过日子罢。”
雪雁听了,遂含羞带怯地答应。
贾母回头跟赖嬷嬷说话,问道:“既然赵家要来提亲,你来我这里,家里可留人了?别他们上门提亲,你们倒不在家。”
赖嬷嬷笑道:“留雪雁干娘在家呢,何况提亲都是在午后,倒不急。”
贾母方不言语,对雪雁道:“好容易回来一趟,去园子里见见宝玉和姑娘们罢,你们也是相好了一场,明儿你出阁,再见的时候便不多了。”
雪雁忙从贾母房中出来,往大观园里去。
宝玉现今病着没痊愈,拘在怡红院里也得年底才能满百日,雪雁过去,袭人迎了出来,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有空过来?”
袭人行事稳重,一举一动十分周全,更有一种温柔无孔不入,使人如沐春风,所以即使宝玉面对晴雯之灵巧,芳官之娇俏,在他心里的地位仍是袭人第一。
雪雁素日也并不如如何厌恶她,笑道:“跟祖母来给老太太请安,过来看看二爷。”
袭人引她去见宝玉,宝玉一见雪雁,登时十分欢喜,虽然卧病在床,仍旧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听说林妹妹放你出去了,可是真的?你如今住在哪里?若没地方住,不妨住到咱们家来,横竖房子尽有的。”
雪雁笑道:“二爷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住在干娘家倒好,不必住到这里。”
宝玉听了,一声叹息,不觉滴下泪来,道:“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孤鬼,竟不知道平素做什么好了。宝姐姐搬走了,二姐姐说亲又退亲,弄得没了体面,晴雯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了,四儿出去了,你也不大来了,更觉得园子寥落了。”
闻得怡红院里模样出挑的丫头都出去了,雪雁也觉得伤感,且无言以对。彼时以孝治天下,宝玉如何反对?何况他性子又实在是软,虽有怜花之意,终究没有惜花之能。
王夫人轻易不动怒,偶一发火便若雷霆,总伤人命,先是金钏,后是晴雯,事关宝玉,她不能容忍有丫头挑唆宝玉胡作非为,但凡晴雯芳官几个知道好歹与人为善,也不至于被人一气告倒。当初她曾劝谏过晴雯一番,可惜晴雯自恃乃是贾母所赐,将来是给宝玉做姨娘的,故瞧不起袭人与宝玉同领*之事,动不动就夹枪带棒地一阵讽刺,也听不进自己的忠告。
袭人晴雯两个都是一样的目的,都想做宝玉的姨娘,谁也不比谁高贵,所不同的是倍受王夫人信任的袭人先同宝玉有了私情,本人却又义正言辞地向王夫人进言,而长相妖娆性子火爆的晴雯却是清清白白罢了。
袭人道:“好容易才好些,快别勾起我们这位爷的伤心事。”
雪雁笑道:“起先无甚作为,此时伤心又有何用?凡事还是往前看罢。”
袭人看了宝玉一眼,笑道:“倘或我们二爷有你这份见识,也不会因此病了。这些日子拘得他吃素,眼前火星直冒,恨不得立时就吃上鲜汤。”
荣国府规矩,生病宜清淡,不许动荤油,常常还净饿着,难怪宝玉忍不住了。
雪雁只是淡淡一笑。
袭人因道:“春燕,沏茶过来。”
春燕答应一声,果然托着茶盘过来,递给雪雁。
雪雁打量了她一眼,欠身道谢,眼前这个春燕不是当初和佳蕙口角的那个丫头,那个春燕是贾母房中的,没有跟着宝玉一同进园,倒是眼前这个丫头是在怡红院里当差的,她妈便是芳官的干娘,她本人十分有志气,一心盼着出去,比之袭人宁愿长久留下不愿母兄为她赎身,晴雯一头撞死也不肯走出怡红院的门,春燕的品格更值得雪雁赞赏有加。
荣国府里许多丫头都同名,若不是常见的,很难分辨出来,就是贾母房中的大丫头,也一直是叫珍珠玛瑙翡翠鸳鸯琥珀玻璃等名字。
春燕知道雪雁已经放出去了,面上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雪雁笑道:“宝二爷早说放你们出去,你也有出去的时候,不过略等一二年罢了,不过早些儿出去倒好,也清净。”尤其是早些出去自行聘嫁,许能躲过荣国府之败。
春燕听出雪雁赞同自己的行为,不免十分欢喜,笑道:“眼下是不能了,这里一下子走了好几个姐姐妹妹,正觉得人手短了许多,我再出去,哪还有人?太太原说了,明年就叫宝玉搬出去,到那时许能讨个恩典出去。”
宝玉滴泪道:“春燕,你竟也要走不成?”
春燕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既有团聚,自然也有离别,我如今还在府里当差,距离开还早着呢,二爷现今便不舍了不成?”
袭人忙道:“正是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也值得二爷掉泪。”
说完,又对雪雁笑道:“瞧你好容易来一趟,倒见到这些事。”
雪雁笑道:“二爷是性情中人,难免如此。”
袭人听了,深以为然。
略坐了一坐,雪雁便即告辞,顺着路往探春和惜春这边来,惜春还罢了,自打撵了入画以后,性子越发冷淡得很,几乎说不上话,只知道诵经念佛,雪雁略一问好便出来了,又去缀锦楼,迎春搬出去待嫁,邢岫烟倒还是住在这里,难免问几句好。
及至到了秋爽斋,探春见雪雁过来,身后跟着小兰和翠柳,再看她之形容。
因贾母爱女孩子富丽堂皇的模样,雪雁今日打扮得十分鲜艳,银红夹袄儿,石榴红绫裙,其钗钏簪环比着自己也不遑多让,看毕,探春便笑道:“一眼竟没认出来你,听说如今有好几家都向你提亲呢,连菖哥儿的妈都替菖哥儿说亲,可定了哪家?”
雪雁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小兰道:“我们姑娘已经由林姑奶奶做保山,定了一位举人老爷,近日就要来提亲呢。”
探春闻言忙道:“竟是林姐姐做的保山?恭喜,恭喜。”
雪雁素知探春亦忧她自己的终身,不好过于炫耀,只谦逊两句,便告辞去看李纨。
李纨的消息比之探春得到的还早些,因她同黛玉交好,自己母子也得雪雁出过主意,因此为她感到欢喜,细细问了赵家来历和赵云人品,点头笑道:“这桩亲事极好,你嫁过去也自在,若是太好了反而是你受气。”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
李纨叫素云拿出两匹绸缎来,道:“你小定时我去不得,出门子也不能过去给你添妆,今儿先给你两匹料子做衣裳,咱们家的总比外头买的强些。”
雪雁忙推辞道:“这如何当得?不像是来请安,倒像是来要东西了。何况我不缺这些。”
李纨笑道:“不过是几两银子的料子,值什么?你不嫌寒酸便好。”
雪雁知道当下寻常绸缎皆是二两一匹,宫里上用的绸缎也不过是二两、三两、五两,还不如一匹九两的毛青布贵,这两匹料子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两银子,但于李纨而言已是极为难得,闻听此言,只得道谢收下,决定将来荣国府落败之际,自己多帮他们母子一把便是。
又去凤姐房中走一回,同小红说了几句话,小红想起贾芸,羡慕雪雁早早放出去定亲。
雪雁知她心意,因悄悄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了,二奶奶说什么放你出去?”
小红低声道:“等二奶奶平安生子以后再求恩典,这些年我对二奶奶忠心耿耿,看在我的忠心上,二奶奶想来能放我出去,大约明年罢。”
雪雁笑道:“也好,你年纪比我还大两岁,早些出去正经。”
小红脸颊一红,推她道:“你也来说促狭话,难道你有了人家,就盼着别人都有不成?”
雪雁因素喜小红心机手段,往常住在荣国府时,私下与她颇有来往,言谈上便不顾忌什么,笑道:“你还哄我呢,几年前园子里的事儿当我不知?如今芸二爷等着你没有说亲,可见是真心实意,你莫辜负了才是。”
小红叹了一口气,道:“总得出去了才好。”
雪雁也知须得出去这段手帕相思方得以缓解,安慰了她几句方告辞,回到贾母房里,和鸳鸯一起代替贾母和赖嬷嬷同两个年老的嬷嬷抹骨牌,晌午同赖嬷嬷坐车回家。
傍晚赵家果然请媒婆执雁求亲,因先前早得了黛玉之意,赖家并未如何为难,只问了许多男方家事,然后故意犹豫了一番方应了,以示自家女儿的尊贵。
次日赵家忙着又请媒婆执雁送礼,拿回雪雁的庚帖,卜了吉凶后定在十月初八文定。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赖嬷嬷忙督促雪雁做文定时用的针线。
雪雁先前经历过黛玉的婚事,于三书六礼过程十分清楚,且她也见过赵云,不必量身便知其尺寸,遂在家用心做起针线来。
小定时,黛玉亲自坐车过来,雪雁不过是个丫头,荣国府并没有来人,其余便是赖家相好来往的人家,几时见过黛玉这样身份的人,故都十分奉承。
赵云没有父母,来的便是祖母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为了今天打扮得十分体面,穿着绛色缎子袄,勒着镶珠抹额,眉发灰白,面色红润,黛玉见她慈眉善目,举止不俗,不似刻薄尖酸之人,便先放下心来。
赵老太太自打进了赖家,便觉得满目繁花似锦,处处锦绣成堆,凡是一草一木竟皆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听赵云说过赖家乃是荣国府门下的奴仆出身,只当是哪一户侯门公府了,其房舍轩敞壮丽,实是惊人骇目,赖家已是如此,不知荣国府又是何等富贵?
黛玉和赖嬷嬷同赵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吉时一到,命人请雪雁出来。
雪雁穿着二色金大红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更显得发如乌木,肤似凝脂。
见到雪雁,赵老太太忍不住满目赞叹,本来打听说她好,以为极好,没想到本人比打听到的更胜几分,当着黛玉的面儿连连称赞了几句,送上文定之礼,乃是赤金打造的金镯子金戒指金项圈和衣裳衣料,赵家虽比不得赖家,也不缺这些,并将一枝金钗插在雪雁鬓边。
赖嬷嬷回了礼,赵太太忙收了。
礼毕人散,黛玉尚未离开,叫紫鹃带人送上十二匹绸缎绢纱,并两箱衣服,含笑对赖嬷嬷道:“我别的没有,只衣料多些,拿几匹过来给雪雁做衣裳当嫁妆,那两箱衣服都是先时家中留下的好衣服,并未上过身,我拣了几件冬衣给雪雁,叫她能着穿罢。”
赖嬷嬷忙道:“家里已经给雪雁预备嫁妆了,如何能让姑奶奶破费?”
黛玉笑道:“雪雁跟了我一场,明儿我还得过来给她添妆呢,这算什么破费?”
说完,又对雪雁道:“衣料里有一匹大红的料子,原是织造府出来的,你也知道,当初我用了别人给的衣料绣嫁衣,我这衣料虽不及那个,眼下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你就用这个绣嫁衣,比别的强些。”
雪雁自来不同黛玉疏离,何况也知道黛玉出嫁之时的嫁妆里带足了二三百匹绸缎,有周家下聘的,有贾母配送的,有亲友添妆的,并不缺这些,便答应道谢收下。
黛玉走后,赖嬷嬷等亲自送到二门,回来便去雪雁房中。
雪雁正捧着三百两黄金给赖大媳妇置办嫁妆,笑道:“干娘且听我说,我原不难于此,干爹干娘虽疼我,可总得多给大哥哥和三个侄儿多留些家业才是。”
赖大媳妇见雪雁如此善解人意,不管自己收不收,她却很懂事,正欲说话,赖嬷嬷已经先开口道:“快收起来给你做压箱钱,你拿这钱出来,当咱们都是什么人儿了?家里自有留给你大哥哥大侄子的东西,这些嫁妆却也是你该得的。”
赖大媳妇听了赖嬷嬷的话,便知赖嬷嬷心思,也笑道:“正是呢,你小人儿家存了几年才有这些梯己,添在嫁妆里便可,咱们家给你预备的嫁妆却是不能省的。”
赖嬷嬷又道:“快收起来,咱们家不缺给你置办嫁妆的钱。”
雪雁百般劝说不得,只得收回,却也再次感叹难怪赖家能爬到如今的地位,虽说他们是荣国府的蛀虫,但是行事周全的确不落话柄。想了想,雪雁道:“既然祖母和干娘都执意如此,只好便宜了我。不过祖母和干娘容禀,我姐姐先前留了些东西财物给我,我们老爷和姑娘也赏赐了不少,房舍已有两处,良田也有二百亩,另外四季衣裳不缺,绫罗绸缎尽有,金珠簪环都是上上等的,这几样皆不必干娘再给我堂了。”
赖嬷嬷道:“好孩子,真真拿你没法儿。也罢,你将你所有的能做嫁妆的东西都拟一张单子出来,看看还缺什么,叫你干娘去置办回来。”
雪雁点点头,答应了,晚间果然拟了一张单子交给赖大媳妇,上头罗列了房舍地亩和绫罗绸缎并四季衣裳的数目,金银的数目和首饰并没有明写,只写了金银若干,首饰六匣,她将所有的首饰挑挑拣拣攒在了一处,换了略大一些的匣子,十匣装了六匣。
她本是个丫头出身的,不过是得了南华所留和林如海之赏方有如此多的积蓄,自己出阁之时这些东西若是太多,反显得过于张扬,不如低调些的好。
赖大媳妇拿着单子同赖嬷嬷商议,赖嬷嬷道:“虽然那么说,可咱们总不能真不给。房舍地亩是不必费心了,尽够体面。依我看,首饰不缺,就只打四套头面;绫罗绸缎也不少,就买十二匹;四季衣裳做一些,一季六套,比不得林姑奶奶一季数十套,总得过得去;棉被八床,和脂粉头油梳子抿子篦子这些都费不了几个钱,也就那批家具贵些。”
赖大媳妇一一答应,尔后道:“府里如今越发艰难了,咱们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起先给荣哥儿打点,花费了不少,现今再出这一抿子,近日家中更得俭省些。”
赖嬷嬷看了她一眼,道:“这能花多少钱?算上家具,满打满算不过几百两,上千都不到,不拘从哪里就省出来了。别忘了赵家还得下聘,到那时你就是都留下了,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咱们却不能做这叫人诟病的事儿,上头还有于太监和林姑奶奶他们看着呢。”
赖大媳妇笑着称是。
却说赵云拿着文定回的针线,赵老太太极口夸赞了一回,道:“这样好的针线在咱们这里找不出第二个来,果然是你有福。不过,已经小定了,何时下大定?”
大定皆是成亲前一两个月,他们这里往往都是纳吉、纳征、请期一并料理,不过荣国府是侯门公府,赖家也是官宦之户,总得按着礼数来。
赵云想了想,道:“聘礼聘金皆已齐备,不妨就挑个近些的日子下聘。”他想着雪雁在赖家待嫁,赖大媳妇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隔着一层肚皮,难免有疏忽不周之处,自己早些下聘,他们得了聘金,说不定更用心给她置办嫁妆。
韩青山夫妇也赞同赵云的想法,忙拟了草帖,请媒婆去赖家商议。
赖家见到赵家的聘礼,都是一呆。
赖嬷嬷因道:“不是说这赵家只是寻常耕读人家?如何出得起这样的聘礼和聘金?”
雪雁近日在房中做针线不出门,并不在这里,赖大媳妇忙笑道:“听说这姑爷跟着周将军在外面历练了几年,军功之赏极厚,自然有所进项。”
赵家拟的草帖上除了聘金三千两银子外,另有妆蟒十二匹,各色绫罗绸缎十二匹,四季衣裳十六套,锦被缎褥八床,貂皮四张,鹿皮四张,赤金龙凤镯四对,金项圈四个,金元宝一对,另有茶饼生果米糖羊酒等物,其数目固然远远比不得周家送给黛玉的聘礼,但在当下已经十分丰厚,比赖欣荣婆家送的聘礼还多两倍。
赖嬷嬷婆媳两个没有提出再叫赵家添东西,乃对媒婆道:“如此已经足矣,既如此,就这么着罢,也不必再生事端,咱们家虽不济,女儿家的嫁妆却不薄。”
媒婆闻言大喜,她本道赖家地位高贵,只怕会对赵家不满,没想到一次就过了,忙回来告诉赵家,并定了日子下聘。
日子定在十月二十二,这日天气不大好,因已入冬,天阴阴的,不久便微雪飘扬,两只大尾巴喜鹊在梅花树上吱吱喳喳,更显得扎着红花的聘礼喜气非常。
黛玉亦亲自过来,同赖家亲友女眷看了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暗暗点头,她听周鸿说过,赵云家资不过上万,都置办了良田房舍,如今拿出三四千两银子做聘礼,足见他对雪雁十分用心,乃是倾力而为,和世人大不相同,遂在雪雁房里说笑时提起此事。
雪雁微微一怔,脸上旋即一红,心里却想着,但愿能得良人相伴一生罢。
赖嬷嬷听了,心中忖度半晌,乃笑道:“家里给雪雁置办嫁妆的钱尽有的,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咱们一个都不动,都留下添到雪雁的嫁妆里去,也是一番心意。”
黛玉深觉意外,笑道:“嬷嬷如此厚道,真真是雪雁的福气。雪雁,还不过来谢你祖母。”
雪雁忙上来磕头谢过,被赖嬷嬷一把拉起。
众人不免想起了周家下聘之时,贾母当时亦将聘礼作黛玉陪嫁,不过是因为荣国府花掉了林家的许多财产,没想到她这个丫头也能得赖嬷嬷如此相待,倒是有造化,三四千两于侯门公府不算什么,于他们这些人家而言却是一笔极大的数目,足够好几年的花费了。
黛玉仍是最后离开,因与雪雁道:“庄子上的租子送来了,你的我叫人分了出来,二百两银子并些猪羊鸡鸭米炭等物,数量不多,是送到你哥哥那里,还是送到这里?”
雪雁想了想,道:“我哥哥常在宫里,不大住在家里,家里那几个小厮和婆子我已给了足够采买的银钱,如今干爹干娘和祖母为了我的事情忙活,姑娘就打发人送到这里来罢,横竖也该尽些心意。”
黛玉点头道:“也好,明年就送到你家了,今年就先这么着罢。”
回去后,黛玉果然打发人送来,除了二百两银子,另有白米十石,御田胭脂米两斗,粉糯、碧粳各两斛,鹿、狍子、獐子、野猪、猪、羊等各一只,上等银霜炭一百斤,下剩还有鸡鸭鹅鱼干菜干果若干,数目不多,倒也样样俱全。
雪雁将单子交给赖大媳妇,由她做主。
赖家不缺这些东西,但既是雪雁的心意,赖大媳妇也就收在了年货之中,只将银霜炭和几样干果送到雪雁屋里,既是过冬,也好待客。
此事一毕,因赵家是耕读之家,在春日办喜事,大定过后,请了次年二月二十六之期。
距离出阁不过三四个月,雪雁安安稳稳地在家中绣嫁妆,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她定亲的消息传到荣国府里,别人犹可,唯有宝玉滴下几点清泪,闻得雪雁陪嫁上回所见的小兰和翠柳两个丫头,不禁跌足长叹,道:“世上又少了三个清净洁白女儿。”
上回迎春定亲之际,袭人已听他如此感叹过,这回又闻,不觉一笑,道:“女孩子大了,自然该有人家了,二爷说这话,都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宝玉顿时想起迎春来,听说近日凤姐正为她找婆家,十分忙碌,再兼雪雁一事,更增伤心之意,无精打采地道:“嫁人有什么好?不过两年就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女孩子到这地步,还有什么趣儿?”
袭人又气又笑,道:“依你这么说,女孩子竟是老死闺阁之中就是好的了?”
宝玉一想到老死闺阁,不免又想起即使不嫁人,若是独守空闺,依旧是难避岁月蹉跎,仍然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不禁再次叹息出声,流泪不语。
麝月端茶上来,笑道:“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正经一会子去向二姑娘道喜去。”
袭人一怔,忙问道:“二姑娘人家定了?”
麝月点头道:“好容易定下来了,这回根基门第清白,总不会如上回那样了。”
袭人听了,忙问是谁家,宝玉也看了过来,想来迎春这五个人仍是躲不过嫁人的下场。
麝月道:“二奶奶托大舅太太说的亲,说的是史家的一位远亲,姓廖,名唤廖胜,今年十九岁,脾气温和,家资也还过得去,本人是个秀才,只因才没了父亲守孝三年,所以耽搁到如今还未娶亲,廖太太性子也好,闻听二姑娘退亲非二姑娘之故,廖太太又亲自过来相看了,觉得十分满意,便请官媒来提亲了,老太太已经答应了。”
袭人叹道:“二姑娘先前退了亲,凭二姑娘再好,也说不上大好的人家,廖公子脾气温和,这是最要紧的,想必能对二姑娘好些,也是一桩喜事。”
说毕,同麝月去给迎春道喜。
彼时迎春处已经有李纨、探春、宝钗等人过来了,见到袭人,都笑问宝玉如何,袭人忙笑道:“二爷好得很,只是不得出门,恨得不行。”
李纨笑道:“还是老实些静养罢,等你们二爷好了,想去哪里都使得。”
凤姐正坐着小轿过来,命人送上许多绸缎衣料,乃对迎春道:“先前的衣料都换了,用这些新的绣嫁妆,小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六,廖家是读书人家,并不急着今年过门,大概到明年三四月份方定,你倒和雪雁赶巧了。”
迎春本对自己终身无望,忽然得此良缘,心里固也遂愿,忙过来道谢不尽。
凤姐拉着她的手,见她近日消瘦许多,皱了皱眉,道:“你好生养着,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廖家既然知道退亲一事仍来提亲,可见他们并不在意,也知你的好处。等你过门后,可不能太软了性子,拿出些公府小姐的气势来。”
迎春红着眼圈儿低声应是。
李纨笑道:“听听,今儿好歹拿出了嫂子的气势,快叫她再教教你。”
凤姐横了她一眼,抚了抚鬓角的簪子,道:“你还说我呢,往常这些小姑子们都是你教导针黹女工规矩的,怎么偏咱们二姑娘竟软得跟面团儿似的,我人又笨,身子又重,也不读书识字,竟是大嫂子来教她两个月才好。”
李纨摆手道:“我可教不好,倒是宝姑娘好,为人处事连太太都夸赞,比我强十倍,且年纪比二丫头又大几个月,且劳烦宝姑娘一回,说不定咱们二姑娘竟能脱胎换骨也未可知。”
听闻此言,凤姐不觉抚掌一笑,道:“我怎么没想到?”
两人皆不愿宝钗为宝玉之妻,一个是贾珠之孀,来了一个宝钗和王夫人同声共气,自己孤儿寡母未免愈加艰难,且常听宝钗行事以俭省为要,唯恐她进门后削减各处花费,一个是贾琏之妇,素以贾母马首是瞻,但贾母最疼的无过于宝玉,上头又有元春,不愿宝钗进门夺去自己管家理事之权,故此妯娌两个竟撇开先前种种,同仇敌忾起来。
凤姐无所顾忌,李纨却不敢,脸上微现懊恼,她从前最是小心谨慎的,如何今日竟然说出这话,想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平之气了,她恐惹得王夫人不快,因此说了这话,便立即掩口不语,好在她同黛玉交好,周家又是书香门第,总比府里帮衬贾兰多些。
宝钗正同探春说起别后之事,正说到薛蟠下月娶亲,闻声回头,笑道:“大嫂子和凤姐姐快别臊我了,我一个女孩儿家,哪有我教导二妹妹的道理?再说,我哥哥下个月成亲,家里无数琐碎事务等着我帮衬我妈料理,竟是分不开身,还是大嫂子和凤姐姐教导二妹妹罢。”
李纨和凤姐听了,俱是淡淡一笑,李纨不再开口,低头同迎春说话,凤姐却笑道:“依我说,姑妈也太劳累了你,你一个姑娘家,哪有忙碌哥哥娶亲诸事的?倒是你,二丫头都有人家了,你可怎么好?过了年就十九了,到底不小了。”
宝钗面上一红,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凤姐姐近日竟糊涂了不成?再说,长幼有序,我嫂子还没进门呢!”
凤姐大笑道:“是了,蟠哥儿娶了亲,可不就是妹妹的喜事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良缘。”
一语未了,莺儿忽然掀了帘子进来,道:“姑娘,二太太叫你过去呢。”
宝钗忙向众人告罪,往王夫人院中走去。
凤姐拍手道:“莺儿这丫头倒乖觉得很,怪道是个体贴人心的黄莺儿呢!”
李纨笑而不语,心道若是不乖觉,岂能受宝钗倚重,还拜了宝玉身边第一小厮茗烟的娘为干妈,如今两家亲厚,且都管着园子里的花儿草儿。
探春嗔道:“二嫂子,你说的是什么?这样打趣宝姐姐。”
凤姐静静看了她一会子,忽而笑道:“三妹妹倒和宝姑娘好得很。”凤姐如今十分精明,不似先前看不透,心想难怪从前她们作诗,别人都说林妹妹的诗为上,李纨后来评了个不分高下,唯有探春赞同,也难怪那一年管家宝钗得了下人的好,探春并没有记恨,反而在宝玉生日时说各人的生日,她独记得宝姑娘的生日,却说二月没人,想必早已赞同金玉良缘了。
探春笑道:“听你这话好没道理,宝姐姐为人大方和厚,我竟不能同她好不成?”
凤姐笑吟吟地道:“谁说不能同她好了?只是白说一句罢了,你若对此有心,倒不妨提点二妹妹一回,她这么个性子,我实在是担忧得很。”
说完,又对李纨道:“咱们平常也都教二妹妹些东西,总不能万事不知万事不管。”
李纨踌躇道:“若是二妹妹住在园子里倒还罢了,日常能见,如今她搬到了东院子里,我一个寡妇人家,如何能过来?今儿也是和姐妹们一起方过来。”
凤姐想了想,道:“缀锦楼并没有收拾起来,邢大妹妹和旧仆都在,叫二妹妹再过去住些日子,横竖廖家并没有急着让二妹妹今年进门,等到明年再说,老爷太太现今也不管二妹妹,并不在意这些。”
迎春在这里居住也是十分艰难,心中自然愿意搬回大观园。
凤姐同邢夫人一说,邢夫人本不在意迎春如何,便由着凤姐做主了。
迎春搬回大观园,只同邢岫烟一同说话绣嫁妆,别的地方一概不去,李纨和凤姐都怜悯迎春命苦,时常过来教导她些人事,凤姐还罢了,不过是容嬷嬷后来教的,但是李纨出自书香门第,读书之家,自然有无数的道理可教迎春。
迎春的婚事定下来后,很快就放了小定,过了大定,廖家也送了聘礼来,廖家送的自然远非雪雁可比,光是聘金就有五千两银子,喜得贾赦和邢夫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了,立即收了银子,只将廖家送来的绫罗绸缎衣裳被褥首饰留给迎春添到嫁妆里,也算难得仁慈一场。
迎春的嫁妆本就没有如何预备,也没多少东西,再去了聘金,愈发寒薄,凤姐叹了一口气,只得去请示贾母,心想恐怕还不如赖家给雪雁预备的嫁妆呢,听说家具是一水儿的红酸枝木,雪雁虽是丫头,好歹众人都知道她姐姐留下了不少东西,林如海和黛玉也赏赐了不少,赵家的聘礼赖家不动都给她做嫁妆,又有个宫里的干哥哥,必然不会不给她陪送东西,而迎春除了自小到大做的衣裳头面外,竟没多少额外的进项。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做二丫头出阁之用,首饰不必一百套,二十四套必不能少,加上廖家聘礼里的一些,也够了。家具也用红酸枝的,打一整套,别的紫檀的黄花梨木的家具摆设我还有几件,给二丫头添在里头,也够体面了,古董陈设金银器皿,家里有好些用不到的,你挑些好的给她,到出阁前各家还有添妆,都放进去。”
凤姐听了,心里略一算计,倒也还过得去,便答应了,自去料理。
迎春的嫁妆几何,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赖大媳妇,雪雁自然也知道了,听赖嬷嬷叹息一声,道:“二姑娘不大得老太太青睐,大老爷和大太太又不在意,嫁妆也薄,一万两银子够做什么?家具首饰绫罗绸缎衣裳被褥还有出阁的酒席,样样都得花钱。”
雪雁触动心怀,点头道:“也是我有福,遇到祖母和干爹干娘这样的好人。”
她所言乃是真心实意,赖家给自己置办嫁妆,收了赵家的聘金也是理所应当,何况这笔聘金还不是小数目,但是他们却没有,愿意留给自己做陪嫁,不管他们是否为了让于连生和黛玉对他们满意,总而言之,他们能做到这些,便是有心。
比之赖家,亏得贾赦是侯门公府的大老爷,竟贪吝如此,对唯一的女儿也要算计价钱。
听了雪雁的话,赖嬷嬷微微一笑,总算没有白对她好一场,也觉得自家比贾赦夫妇强得多,便道:“咱们家也不缺那几个钱,能为你们好自然就尽些心。”
转眼间到了年下,迎春的嫁妆尚未齐备,雪雁的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衣裳和荷包手帕等物自有针线上人做,自己做的并不多,家具都打好了,落地柜,梳妆台,架子床,罗汉榻,子孙桶等等,样样齐全,一水儿红酸枝木,打磨得十分精致,因上了漆,只在房中晾着。
赖大媳妇又将嫁妆单子拿给她过目,除了先前赖嬷嬷说的那些,另外还有两幅当世名家真迹字画和好几件陈设摆件,并各样药材。
雪雁看毕,感激不尽。
赖大媳妇笑道:“这些是家里给你预备的,一会子将你梯己中能做陪嫁的也都添上,到时候咱们虽没有十里红妆,也得风风光光地出门子,不能叫人小瞧了。”
雪雁出嫁场面大,嫁妆多,外人只会称赞他们赖家仁厚良善,赖大媳妇自然十分用心。
雪雁答应了,心里想着除了金银和首饰外,没上过身的新衣服和各色绫罗以及在山海关自己买的皮子、药材等都能添在上面,家常旧衣服就暂且放在赖家,等到回门之后再慢慢带过去,她的旧衣服不少,南华留的更多,都是上好的,不能随意丢弃。
正思量间,忽然有人通报说于连生来了。
赖大媳妇闻言,忙带着雪雁亲自迎出去,于连生身后几个小太监捧着东西,并没有先进门,只笑道:“此次来,乃有宫中赏赐给妹妹。”
一听此言,赖嬷嬷忙命人大开中门,摆了香案跪接。
于连生站在正面,乃念道:“奉圣旨:忽记南华之事,心有感慨,赐其妹王氏金玉如意各一柄,宫绸四匹,彩缎四端,金锭一对,玉杯一对,为添妆之用。”
众人一听,便知是长乾帝所赐,忙谢恩。
于连生受了各人的礼,又道:“奉懿旨:赏王氏宝石头面一套,珍珠头面一套,龙凤呈祥宫绸六匹,百年好合宫缎六匹,金项圈四个。”
念完,又道:“奉懿旨:赏王氏宫绸二匹,宫缎二匹,金项圈两个,笔锭如意金锞十对。”
众人便知先一个懿旨乃是皇太后懿旨,后一个是皇后懿旨,忙都磕头谢恩。
将东西悉数送到雪雁房中,尔后,于连生进来,问了赖嬷嬷一声好,笑道:“彼时已近年下,至二月初无空出宫,只眼下奉旨送东西才得了空,一会子再将我给妹妹预备的嫁妆以及戴公公送妹妹的东西一并送过来,妹妹的嫁妆一事,有劳各位费心了。”
赖嬷嬷连称不敢,陪着说了许多话,方留兄妹二人说梯己话,各人都出去了。
小兰和翠柳陪着雪雁出嫁,故服侍一旁。
于连生对雪雁笑道:“我给妹妹预备的东西不多,晚上送来,妹妹别嫌弃。”
雪雁忙道:“哥哥何必如此破费?”
于连生摇头道:“你我兄妹比亲的还亲,出阁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岂能随意?戴公公给你的东西数目因不敢越过圣人,故只送了你一套头面,一套玉器并一座珊瑚盆景儿,别的就没了。我给你的是绸缎、首饰几样,因方才宣旨,故未带来。”
雪雁知道自己因南华的面子方得以如此,道:“哥哥回去替我多谢戴公公。”
于连生点点头,兄妹二人说了些话,他便告辞回去,傍晚,果然派人送了一些箱笼过来,赖嬷嬷见了,忙命人抬进雪雁房中。
至此,雪雁的嫁妆再添一笔,有了宫里赏赐的东西,更增体面。
虽然这几年宫里没什么动静,也没对雪雁另眼相看,但是这次她出嫁赏下这些东西,可见宫里也是记得南华的,并没有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