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贾宝玉两人是头一天进学,荣府上大大小小的主子奴才颇有些兴奋不已。吃晚饭的时候贾母首次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叠声的冲着贾宝玉问话。诸如“在学上都念了什么书,同窗之间可还相契,先生的品格风骨如何……”
贾宝玉先时还兴致勃勃的应答着,次后便渐渐觉得有些不耐烦。贾母无法,只得捡着些自以为紧要的话问一旁的赖瑾。赖瑾虽然也有些好笑于贾母翻来覆去的问话以及众人间七嘴八舌的掺言,不过心中更感念贾母对宝玉的一番拳拳关爱之心,遂耐心的答言个遍。贾母方才心满意足的住了嘴。
欣然饭毕。众人正吃茶的功夫,前头又传话来说二老爷请宝玉和赖小相公去书房问对考校。宝玉听了这话,登时像一只被猫逮到了的耗子一般,吓得六神无主,两眼发直,脸上颜色都变了几回。只晓得猴儿在贾母的身上扭股儿糖似的,寻死觅活的不愿意出去。
贾母心中好笑,面儿上却耐心安慰道:“好宝贝,你尽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且你今儿又是刚下学回来。想是你老子也惦记着你这学问,不过是随意考校两句罢了。你只要把今儿和祖母的话原封不动的再说一回,你老子听了定然高兴。”
一面劝着宝玉,一面又唤了两个老嬷嬷来,一叠声的吩咐道:“好好带了宝玉过去,传话给二老爷,叫他说话颜色柔和些,莫吓到了他。”
两个嬷嬷躬身应了。宝玉没了想头,只得正正衣裳,一脸视死如归的去了。那模样看得赖瑾心中发笑。又怕宝玉见了脸上臊得慌,只得紧紧的绷着一张小脸,向众人告辞过后,方木木的跟着宝玉后头去了。
到了外间儿贾政的书房,果然贾政不过是随意问两句罢了。虽然面上表情依旧很严肃,但掩不住眸中的关切和期盼。想来这位二老爷虽然对儿子自幼便喜爱淘换脂粉看不过眼,但到底也是个盼子成龙的父亲。次后变得对宝玉完全的不管不问,大抵也是宝玉执意厮混内帏。怎么劝怎么打都拦不住,方才死了心。
不过应对之间赖瑾对于贾宝玉的好记忆倒也有了三分惊奇。自己是个原装二十多年的老货,又有了赖尚荣之前的授业做铺垫,对于贾夫子所讲解的东西也不过记住了七七八八,还是记了课堂笔记等着回家再温习一番。可贾宝玉上课的时候也没见怎么认真,此时贾政考校课业,却也能照着贾代儒的话原封不动的搬弄出来,虽然未必理解其中的意思,但就看这份天资,果然是聪颖卓越的人物。
不由便想起原著中林黛玉打趣的“就许你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原本还以为是小姑娘的信口胡说,如今看来,恐怕也有七分真情儿在里头。
想到这里,赖瑾不免有些艳羡的摇头感叹。不愧是连女娲氏都看中了的良材美玉,先别说有用没用,但只这光环闪的,就叫人眼热。
一时贾政考校完毕,见到小儿如此聪慧伶俐,心中也不免起了几分得意。心下得意,面儿上自然也好看许多。再和贾宝玉说话的时候,语气上自然有了三分的春风如沐。贾宝玉原就是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货,见贾政缓了形容,虽然暂且还不敢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举动,但也不像之前那般应对的战战兢兢。贾政这番谆谆告诫,贾宝玉那厢哼哈应着,赖瑾在旁围观,一时间竟体会出两分诡异的父慈子孝来。
少时,内宅的贾母见宝玉去了这半天也不归,担忧贾政又给贾宝玉脸子瞧。便打发一个婆子过来说时候不早,要梳洗安置云云。贾政虽然晓得这是母亲的托词,但自讨该问的都问了,该嘱咐的都嘱咐了,便挥挥手,将贾宝玉放了出来。
且不说贾宝玉出来之后是如何的感慨万千,自云大难不死等语。这厢赖瑾见时候果然不早,便辞了宝玉准备家去。
贾宝玉又是一番恋恋不舍的小儿女姿态,再三央求赖瑾在府上住下,两人可以抵足而眠,掌灯侃谈。赖瑾再四的推辞了,贾宝玉无法,只得吩咐门上备了车轿,将赖瑾妥妥当当的送回赖家。被告知赖家的车马已经在府门外等候多时,一时间又悻悻于自己未能尽心服侍一番。被赖瑾三言两语劝好了,方才展眉回了荣庆堂。
掌灯时分,在外“工作”一天的赖瑾终于归到家中。彼时合家上下都坐在正堂上等着。瞧见赖瑾归来的身影,一时间全都簇拥上来,七嘴八舌的问了好一通话。全都是“今儿上学怎么样,和同窗相契否,宝玉好相与吗,出外一天,饮食方面可适应否……”
赖瑾照着之前回贾母的话又一一的回了一遍。此刻已经是戌末亥初。赖家上下不比寻常,明儿还得早起进府上工,赖瑾不免开口劝道:“这会子夜深了,太祖母和两位祖父、祖母大人明儿还得进府上工,爹爹又要起早跟着琏二爷下维扬,原该歇了。若是晚间歇不好,明儿早上必得头疼,叫瑾儿怎么过意的去?”
赖家众位长辈见状,越发得意于自家孙子的体贴会疼人。当下各自散去梳洗安置不必细说。赖瑾则拽着赖尚荣的衣袖进了劝学斋。
七月盛夏。劝学斋前后院儿的花草瓜果开的正盛,一时间芳香弥漫,暗影浮动,颇有两分花前月下的诗情画意。一对父子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赖尚荣不免问道:“什么事情,值得你神神秘秘的,还将我拉到这儿来?”
赖瑾立刻压低嗓音将下午遇见沈二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赖尚荣不免也气愤那御史夫人的赶尽杀绝,心狠手辣。当下一口应了下来。又悄悄的给沈二换了一百两碎银子,还以自己明日要远游为由吩咐厨房多准备了两包干粮。合府下人虽然对赖尚荣多此一举的要求有些狐疑。但赖家吸取了国公府上的教训,家风甚严,且家下人又都是签了死契的家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倒也没人有那个闲心打听与己无干的事情。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收拾好行装的赖尚荣在孙氏的服侍下梳洗已毕,又去前堂给祖母爹娘请安过后,方才带着一应下人出了家门。赖瑾也要赶去荣国府汇合宝玉前往贾家私塾,因此这父子两人倒是一道儿去了。
进了荣府大门,父子两个各自分开,一个往前院儿书房,一个往后宅荣庆堂去了。彼时贾母正用过早饭吃茶,贾宝玉也穿戴整齐了等着赖瑾。
赖瑾先是按礼数给贾母请了安,又听着贾母嘱咐两句,方跟着贾宝玉一块上学不提。
一路上,赖瑾因为挂念自家父亲以及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的沈二,颇有一番沉静。贾宝玉看在眼中,自觉明悟,说了两车子的好话趣话逗赖瑾开心。等到了学上的时候,果然瞧见赖瑾展颜微笑,方才自得的住了嘴。却不知道赖瑾是想着自己身在城内,光是担忧也无甚用处,方才无可奈何的撩开了手。
而另一厢赖尚荣随着贾琏出城后,顺道路过十里之外的药王庙。便机密的派出自己的心腹往内里探了一探,结果却是空无一人,别说是藏匿其中的沈二了,即便是野猫野狗也是不存在的。那心腹无法,将药王庙折腾了三四次方才回来禀报。赖尚荣心中狐疑,担心沈二莫不是被御史家派人搜寻了去。却不知道沈二一经出了京城,果然是在药王庙等了半宿,次后又担心赖尚荣与自己接触未必能避了旁人,万一牵连出来岂不连累了赖家上下?
他自思下生八载,除了老子娘之外便只有赖家人对他最好。怎可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赖尚荣,况且下午时赖瑾送给自己的金锞子加起来也有一二十两,仔细留着也够他去西北的了。便彻夜跑了开去,从此杳无音讯了。且他自幼被人迫害,早就养成了缜密的心思,那赖瑾送给他的金锞子上头具留着敕造荣国府的字样,沈二未免御史夫人通过这个追究到他,便一路乔装成乞儿讨饭出了京畿辖地,直忍着出了三四省外才将金锞子磨得平平的,又切了两三段儿分别兑换成铜钱,一路机密的到了西北。
而后赖瑾果然吩咐赖家下人去各当铺秘密的打听一回,也没什么音讯,方才作罢。那御史夫人原也将沈二的消失与赖家人牵连一二,试探两回没有端倪,又想到赖家背后靠着宁荣二府,且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团结非常。并不敢太过得罪,方才悻悻罢手。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赖瑾这厢陪着宝玉在学上念书,日子过得也算是逍遥自在。那贾宝玉原是个不喜功名利禄的性子,向来讨厌治世八股文章,又不耐烦学上各位先生同窗每每奉承阿谀,只为了那一星半点儿的银财好处。如今若不是有赖瑾陪同一二,那贾代儒又姑且算个鸿儒,讲课授业言之有物,只怕贾宝玉早就丢开了手,回内宅厮混去了。
只是他稍有这些心思和赖瑾提了,赖瑾也不狠劝他,只是说自己前来荣府本就是奉了老太太的命陪他读书,今次贾宝玉若是不耐烦读书了,那他的工作便也没了用处,到时候自请贾母,归家让父亲授课便是。
贾宝玉好容易得了一个脾性相契的同龄伙伴,两人虽然白日间需要读书念学,可每每放学之后,他缠着贾母挽留赖瑾,倒也三回中留下两回。两人便可以详谈培花弄草,鼓捣胭脂等等,贾宝玉每每思及此处便觉得人生大快。因此权衡利弊之后,纵然不愿意来学上染了些利禄世俗,但更舍不得离开赖瑾,只得委委屈屈,凑凑合合的过起了这“积极钻营”的日子。
须臾之间两三个月便已过去。这日,贾宝玉和赖瑾两人正在学上念书,陡然瞧见窗外茗烟儿几个小厮叽叽喳喳的讨论开来。贾宝玉心中一动,不免鼓捣起一旁的赖瑾,赖瑾瞪了宝玉一眼,宝玉讪讪的收了轻狂,只等到贾代儒授课已毕,布置了课业下学,方才窜天猴儿一般窜出了学舍,揪着茗烟儿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那么热闹,我恍惚听见什么琏二爷,林姑娘的?”
茗烟儿闻言,立刻躬身笑道:“回二爷的话,方才荣府门上的小厮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太的话。扬州林姑老爷的小姐已经到京了,老太太说只等宝二爷下了课就即刻回府见客,不必等到晚间下学了。”
贾宝玉闻言大喜,立刻回头冲着赖瑾嚷道:“瑾弟弟快收拾东西,老太太传话叫我们家去呢!”
赖瑾闻言,知道自家父亲远游归来,也不免心中狂喜。又思及原著中的一些场景,自有计较,立刻招手唤宝玉道:“宝玉你来,我有话同你分说。”
宝玉见状,狐疑的走上前来,开口问道:“什么好话,值得你这般神秘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