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沥沥而下,烟胧雾横,庐山书院立在雨中,整体建筑如若梨花带雨的姑娘,委婉清纯。
身处其中,终日聆听圣贤之言,摇头晃脑的书生们,此刻,则一应在议论前两天的年会。
“听说了么,有个叫方仲永的,和柴家公子一起,出了好多笑话本子。插科打诨出洋相,而且,还版印的不错,如今在书院卖的老好了。”
“看了,无非是些描述蛮夷风俗习性,布阵谋局,逗趣嘲讽冗兵冗员,经济弊端的……穷人之语多寒酸。不值一提。”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那是你根本没看那话本,我看过一册,真是醒世之语,尽在其中,其中自述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令人三月不知肉味,只觉深远非常。”
“就是,没看过何有发言权,插科打诨又如何?关键是有思想。”
“难道你看过?不怕夫子收了你的杂书?”
“还是先过了乡试这关,再看这些杂书吧。哪里得闲呢?”
……
自打方仲永进入书院,关于他和柴麟当天的段子《败家子儿》,以及之后的大把议论就从未止息过。自然,因着热议,那些相声话本都卖的极好,销量一路六六六。
为了致敬偶像,方仲永还特别正儿八经的在扉页上写着,“此乃恩师郭氏德刚所传,恩师一生,闲云野鹤,唯好经济众生之学,钱途高远,非我辈所能及其万一也”。
但麻烦也是极大的:
比如,被学院之中的夫子们,重点关注,其偏离儒学太远的商贾价值观。夫子们自此不懈努力,谆谆教诲,想通过乡试前官方要求必须教授的常规课程,来琢磨该名学生方仲永那,在他们看来,是相当无语的思想回路;
比如,太过惹眼,总显得相当枪打出头鸟,走路,吃饭,集会,走到那里都自带热搜体质,别人的议论纷纷,评头论足,去个茅厕,都会被喷是茅坑拉翔脸朝外的汉子,这日子过得,也真是五味杂陈。
无名气无以让自己的话本畅销,话本不能畅销就无以赚钱富足,更无以积累原始资本以为日后的打算,最要紧的
——自己在话本中反复强调的,官员的贪赃成性,军队的空饷到无法让人理解的程度,西夏的狼子野心和用兵套路,都无以通过最广泛的传播,而更进一步的影响未来战事的走向。
往大处说,这是民族情怀,往小处说,这关乎经济走向,而经济走向,则关乎能不能赚到更多钱,关乎方仲永个人能否更欢乐的,在大宋混得不错。
方仲永一面对着面前的书桌,读着五经注疏,一面回忆着当年王阳明的心学,和如今注疏中,对同一件事物注解的不同之处,然后细细结合两者区别,做出最折中的标准官样应试解答模板两套。
乡试对后世而言,类似于地市级别公务员考试,也就是省考;会试三年一次,秋季大比,比起国家公务员考试有过之无不及;而殿试,则是最终的一个,皇帝亲自授予等级名次,加试形式的面试。
乡试和会试,考试模式和出题模式都非常类似,这一点,和后世的省考与国考,也是不谋而合的。只是当时的科举考试侧重的,更多是考代表了圣贤道德和礼教制度的经义、条陈、策论、诗赋,而对真正合适于为官,合适于管理思维逻辑这件事,反而并没有什么要求。
柴麟带着管账目的家丁,哼着三国杀的小调,隳突乎左右南北,纵横乎上下东西的闯入书斋,直奔方仲永身旁。
刚站定了,柴麟就就势一拉袍子,右面的袍服向左腿上一扎,头发梳的油光水滑的几乎要贴在头上,带两只闪亮亮,看着都重的大金耳坠子,一路吓得同学们纷纷侧目。
方仲永抬头一看,却早已习惯了他这般行事,于是继续淡然看着自己个儿的书,用鼻子哼哼道:“你把脑袋剃光,就可以去当党项人了……”
“不用剃,再给他裹半张兽皮,配一篓子箭,就是妥妥的契丹人。”从门口从容缓步而来的王安石,笑容灿烂,如若夏天里刚吃完大西瓜似的。
方仲永这才放下笔,起身看向王安石道:“介甫兄所言极是。”
王安石一边和方仲永一起调侃柴麟这身惊世骇俗的打扮,一边寒暄道:“仲永,至今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你可有自号?”
方仲永略略笑笑,心中尴尬丛生,史料记载中,方仲永唯有生卒年,和“方仲永“这个大名儿.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从无人称呼过他的表字,看来现在只能自行起一个字了,
于是抬头对答道:“仲永表字【遗世】,籍籍无名之人,尚无自号,介甫兄叫我仲永就好。”
王安石侧身转向柴麟,伸手把玩一下柴麟那俩大金耳坠子,又看向方仲永:
“仲永,你从未去过边地,却如此留心在意契丹,党项风俗民情,当真难得。前阵子柴公子给我一本你的《三国演义》,其中兵法韬略,我看着甚好,极合适寄给我的一位朋友,使之在西军军民间推广。”
方仲永自然用脚趾头的智慧,都能想到王安石所言的朋友是谁。
只是王安石定然想不到,他寄给的这位朋友,前半生和他算得上莫逆之交,后半生却掐的你死我活:
一个好搞经济,却因着超越时代太多,牵涉太多既得利益群体而改革失败,难以得到天下理解;一个会搞政治,把故纸堆的史料,考证的溜溜转,留下一部礼教政治学传世名作——《资治通鉴》。
柴麟伸一伸懒腰,带着一种狂放不羁的风格,双臂一左一右,一边一搭,搭在身前的王、方二人肩膀上,眼睛一斜,贱贱笑道:
“听闻醉红阁新来了个妙人,祖上曾是大书法家颜真卿的亲眷,写得一笔好颜体,年方十六,艳冠群芳,舞技亦是超群,名唤颜如许。
最难得的是尤善胡旋舞,舞起来,跟个陀螺似的,弹跳起来,又像个风葫芦。我看啊,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晚一同前往,与佳人闲话闲话家常,共进晚餐也好。”
三人的目光中,一时皆冒出好奇的期许之色。
方仲永第一次感到,封建社会的无比优越性——逛窑子如此明目张胆,拉帮结派,且自视风流的时代,又哪里还需要***啊…
想到****他感到又羞涩,又兴奋,还有点小罪恶,无法形容心中自觉有点猥琐的痒痒感。
……
秦凤路西平府。一幢三进的院子内正堂中,十四岁一身孺衫的司马光,正对着父亲,接过眼前驿站递送来的信笺,和一本岳文书斋出品的《三国演义》。
他倚着靠窗的花梨木椅子缓缓坐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信笺。
是好友王安石的信。里面对当前的经济混乱,冗兵冗员等等,先是长吁短叹一番,后来不免又谈到秦凤路这边的边患,说是附上一本戏文,乃是其同乡神童方仲永所写,或许有用。
这本三国演义,装在写着“副启”二字的油纸包袱里,先前因着父亲收件时,已经拆开检视过。
此时的读书人之间,通信的习惯,除了正文之外,还要有一份所谓“副启”——这是一种不具名的信,用以请托办事,或者商谈机密。
起初只通行于官场,后来则渐渐成为繁文缛节,不管有无特殊的话要说,一概都要有副启,不然则会被视为不恭,不厚,副启甚至有多到三四封的,带包裹的,带吃食的,花样百出。
然而,王安石从来都是骨骼清奇,绝不从众的一类人。他从来不寄副启。
此番竟然副启了这样一本书,自然也是极重视的了。
用今天的眼光看,这绝对算得上一个三江推荐了。
司马光摊开《三国演义》,篇首一闕《临江仙》,就让他心怀澎湃: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不禁一章章读下去,不知不觉,竟日尽黄昏。油灯的烛火舔着调皮的光芒,照在书面上。墙壁上少年长长的影子,只知捧着书,向下一个劲儿的翻看,一时扼腕叹息,一时慷慨叫爽,种种情景,如若一幕天成的喜剧片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