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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全文完结+番外JJVIP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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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知轻功再高,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可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听他举止吐属并不像是身负什么绝技,确是老迈常人。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升起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察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四章 煮酒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樵夫一笑,回道:“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让后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道:“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踏着积雪,沿着那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喀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有什么无礼的地方,王爷担待着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急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那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爽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确实,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接着说:“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碳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那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也是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

    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哦?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一愣,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习鉴兄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看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日前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来着。”

    “可你又偏偏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助别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

    “所以你就想看看我如何样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却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若不愿随我,我决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了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承铎听他说得甚是真挚,不禁动容,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

    二人对饮而尽。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作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他去远,便问:“他很厉害么?”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哥哥还厉害么?”

    东方笑:“还厉害。”

    *

    承铎回到平遥镇上时,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有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得分外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便叫他煮了碗牛R面,有多余的草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便低头吃面。

    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小三儿,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是腊月底了,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他呼出口热气,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草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碟,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风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那一片蹄印,应是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旷野雪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

    那人也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面目。两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把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

    承铎看了看他,穿着层层叠叠的单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铎便脱下外衣把他抱起来,放到马背上。衣服带着温度,那孩子裹了一会儿缓过口气来,抓着马鞍趴在那马马鞍上。承铎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直走到天黑尽了,才遇到大营外巡弋的哨兵。

    大帐里烧着柴火,十分暖和。哲仁端来热水,承铎梳洗了一遍,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热水。赵隼掀开帘子进来,后面跟了那个承铎救回来的男孩子。那孩子低眉偷眼看承铎,一双眼睛很机灵地转着。

    “王爷,这小子说是燕州人,穿的衣服是在云州边界的战地上扒的死人的衣物。”赵隼道。

    “说说看,怎么跑到那儿去了的?”承铎望着那孩子,玩味地问。

    那小孩人是怯生生的,口齿却是出奇的伶俐生脆:“我家被胡人抢了,胡人捉了我去,我就趁乱跑出来。到处捡东西吃,捡衣服穿。爷您打胡人,您就留下我,我给您刷马洗脚,什么都能干。”他说得很溜,还压韵。

    承铎不由惊异,又问:“你燕州哪里人?父母做什么的?”

    “漆乔乡的。没父母,跟镇上说书的万大爷住一块的。”

    承铎“嘁”地一笑,道:“原来是跟说书的,怪不得张口就是词儿,说起谎来舌头都不打颤。这两年胡人从没有深入过漆乔乡,到哪儿抓的你?”

    小孩咽了口唾沫,十分诚恳地说:“是真的,他们扮成歹人,杀了万爷,看我还省事,就拎走了。当牛作马挨了两月,上前夜打起来都乱了套,我装死混出来了。路上又遇着胡人,雪地里没地方躲,才在那沟里避了半天。”

    赵隼吃了一惊,这两年他驻在燕州,竟有胡人改装到他辖地杀人的事。虽说这小孩的话不一定信得,但毕竟是件怪事了。承铎也吃了一惊,走到大案前,靠在那案上,问他:“你说在那沟里躲胡人,什么时候看见的胡人?”

    “昨天夜里过来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们说胡语。我本来点堆火,也只好跑到沟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说着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有多少人?”

    “百十个兵。”

    “他们怎生打扮?”

    “没看清。”

    “说了什么?”

    “没注意听。”

    承铎默然不语,那孩子看他不说话,颜色还算和悦,胆子大了点,小声地问:“他们叫你王爷,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铎反应了一下,笑了,“怎么?不像?”

    “不太像。”

    “和谁不太像?”

    “呃?我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随口说的,随口说的。”

    “你又叫什么?”

    “钉子。”

    “钉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时候那些老夫子们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么?”丁子说完,肚子又很适时的叫了一声。

    承铎听了有点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大人的单衣御寒。便对赵隼道:“带了他下去,换个衣服,给他点吃的。我还有话问他。”

    丁子一听呼出口气来,趴到地上道了声谢,磕了个头,就跟着赵隼出去了。

    *

    飘飘扬扬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积着未化,天却放晴了。承铎查看营中兵士习练,站在阅兵台上,远远望见前面道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骑而来,心知是东方互,跃下高台,便策马迎去。

    东方这次不再扮樵夫,长服冠戴,衣袂迎风,越显得丰神俊雅。让人觉得不是雪霁云开,天空变得明亮;而是因为他来了,这天空便刹时间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练的军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纷纷张望。

    承铎驰至他们近前,双方欣然问礼。三人骑到营前下马,承铎将他们带入中军大帐。杨酉林、赵隼也跟了进来。承铎便相互介绍了一遍。明姬斜睨着杨酉林,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那日让你受委屈,回头我好好治他们。”

    明姬也笑了:“王爷那天帮了我,哥哥说我没礼数,竟没谢过王爷。”说着,便敛衽屈了屈膝,道:“多谢相助。”承铎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称。

    承铎见她颇识进退,欣然唤进哲仁吩咐:“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贵客,你带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传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慢。”

    明姬跟着哲仁出去,承铎便敲那桌案上的文书,对东方道:“全让你说着了。皇上已经发来谕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调了几州人马让我打,私底下又不让我打,你看看吧。”

    东方也不推辞,从那叠纸页里抽出一张来,一看却是张素笺;再看,不由愣住了。

    第五章 年岁

    那笺上字迹娟秀,只写着寥寥数语:

    “妹锦谨奉,五兄劳牍:兄凛朔月寒风,远涉辛苦。今廷议准战,虾兵十万,蟹将若干,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安。承锦敛衽。”

    正是十三公主回京后寄来的书信。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锦在里面“虾兵蟹将”的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一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东方笑了。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叠纸张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来,总待开春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北军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干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俞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一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手腕牵动下,似是一闪打了个卷。头发半干,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草。他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着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便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扬了扬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坻报。语气轻描淡写,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情况。

    承铣为弟,位份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本来皇室之中的兄弟就不亲,他跟承铣也谈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在燕州总燕云之兵,而承铣却还在云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性一跃,跳出半丈距离。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义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他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朦胧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了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坐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他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把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更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睛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四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今天想起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她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灌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干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床上。

    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承铎此时没有。承铎觉得她像要看见自己心里,忽然十分地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床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火盆还微微地闪着。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然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的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绝望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她骤然睁开眼,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却有凌厉的恨意,让承铎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经死死地一口咬在他肩上。承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头发,只觉她用力之巨,像要咬进他骨头里。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昏她,或者推开她,他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么做,抓着她头发的手反而渐渐放松了,似抚慰般按在她头上,他甚至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慢慢从他肩膀上仰下来,从来都清明的眼睛怔忪迷离地望着他。他眼里的茫茫深邃之色褪去,却澄澈地望着她。他看着她本来凌厉的眼神只剩了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唇上。一丝鲜血的味道传到嘴里,他把这个吻辗转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应。她感觉到他抚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来。

    承铎解掉她仅着的一层单衣,拉了她手环上自己的颈项,便把她的哭泣和颤抖都纳入了怀里。

    承铎是甚少吻女人的,这回却是个例外;承铎是甚少对女人温柔的,这回却是个例外。

    他纯粹地想要抚慰她,却深切地觉得被抚慰了。

    *

    承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照入帐中。他心知晚了,却躺着不动。那女子犹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承铎仍是默默地看了她一回,悄然起身,穿上衣服。他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拢了头发束上,径直走到帐外。晴光将他一照,只觉得神思一新。他深吸了两口气,叫来哲义,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把她弄走。”说完,也不等哲义答话,转身就走。

    营里一切照旧如常。他走到西首,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承铎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忽听东方的声音道:“明姬虽性劣贪玩,却是孩子心性,杨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承铎听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杨酉林。

    明姬自小甚少离开平遥草舍,初来这军营中,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这满营的军士忽见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每日四处张望,只觉得更新鲜。明姬又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应付。承铎既然有令,谁又敢惹她。于是,她在这营里和别人还算和睦,只除了杨酉林。从那日初见之后,她便和杨酉林抬上了杠。

    杨酉林口舌上从来说不过人,连赵隼都说不过,更何况顽皮女孩子。看来今日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只听杨酉林声音说道:“你妹子贫嘴贫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说!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论!”

    承铎听他是动了真怒了,当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闪在帐角,从人群缝隙里看去,只见杨酉林与东方对站,明姬躲在东方身后,倒是一脸嬉笑。

    赵隼在旁劝道:“不过是几句话,你作什么这么大气。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我们好歹也算是半个主人。这大年初一的,大家看了笑话。”

    东方听他这样讲,心知行伍中最讲资历与本事。自己初来乍到,却受承铎礼遇,这四面围观的兵士们心里未必服气,更别说杨、赵二人,不过是碍在承铎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杨的生性鲁直,就此赔礼,他也不见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东方缓缓道:“明姬,你说了杨将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我说杨大哥这名字看来,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补衬。只是他老是一脸晦气,想是让中间的酉金给克住了。”一旁的人听她字音清脆婉转,话却头头是道,都觉好笑,又不敢笑。只赵隼“嘻”的一声。

    东方仍是不紧不慢,斯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酉属Y金,哪里克得住这许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是因为水气太盛。”

    明姬忙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杨酉林此刻的脸色一点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东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烧起来。登时手一抬,指着东方道:“大将军让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话没说完,一掌劈了过去。明姬并不转身,倒退着往后一跃,翩然落地,口中犹笑道:“劲力太沉了。刚强过甚,后必不济。”

    杨酉林觉得左肩上被轻轻一拍,一回头,东方不知何时已转到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东方击去。东方身形不乱,仍是一避。杨酉林掌势加快,左右进击,却总差着那么毫厘,怎么也挨不着东方。

    约过了十余招,他变掌为拳。这次东方不避了,伸开五指抓住他拳头,往后一让。杨酉林初时只觉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随即有股绵绵余力,将他一拽,竟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到底站住了。

    回过头来,东方对他朗声道:“明姬顽皮无礼,数日来多有得罪。我教导不力,现下给杨将军赔礼了。”说着,对杨酉林深施一礼。杨酉林愣愣地听了,也不说话,躬身还了一礼,扭头走了。

    赵隼望东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着杨酉林去了。明姬上前两步,似要说话,东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围观的军士们都惊异得很,看东方这般俊雅书生,一招没还竟把承铎的手下大将挡得一言不发地走了,纷纷乍舌摇头,也渐渐散了。

    东方忽然转过来,对着承铎的方向道:“大将军,请借步说话。”承铎见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出来。明姬一见承铎,立刻老实了,乖乖对他曲了曲膝。承铎笑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气得我心虚起来。”明姬红了脸,站到东方身侧不说话。

    承铎随东方来到他帐里,心想方才杨酉林要动手,自己没出面,多少说不过去,便不容他先讲,先问道:“然之兄来这几日,吃住还习惯么?”

    东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温文一笑:“习惯。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时,这帐子里出了点古怪。”

    承铎问什么古怪。东方道:“有人把我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承铎惊疑道:“可丢了什么?”

    东方道:“没丢,想是这人好奇,挨个翻了翻;想是他还好奇成性,常翻人东西,所以都照原样一一放着。”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过?”

    东方仍是温和地说:“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承铎点头:“多谢相告。”

    帐外,传来课练完毕的哨令,军士们陆续散回各帐。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兴高采烈,喧哗之声较往日更显高昂,还杂着俚歌笑语。

    时序递嬗,年岁交替,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即使是处于剑拔弩张,也挡不住人心欢喜。

    第六章 茶茶

    年关刚过,雪化天晴时,胡人的骑兵来得毫无预兆。

    这夜营前岗楼望见了动静,忽然间便警号大作。但已来不及了,几队骑兵,约有千计,风驰电掣般掠向中军,却遭到了侧营兵士的阻拦。承铎军反应极快,竟已结起数百人。但以步兵对骑兵本就不是对手,暗夜之中又让敌人占了先机,哪里阻挡得住。几番刀砍斧落,几匹骁勇的胡骑已冲进了承铎的大帐。首领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帐中空落无人,连桌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个胡人相继冲出,胡人骑兵已经在大营中站定,承铎军马却陆续四散,远处燃着无数火把,弓马腾跃,不知凡几。他们已被敌军团团围困在这大营里,一时间矢下如雨。身在囹圄,那胡人首领却全无惧色,用胡语大喊了一声,那千骑胡兵高声应答,弯刀映着火光,恻然若新发于硎。胡人首领横刀一指,那些骑兵便如风雷一般冲向了包围的敌军。喊杀声骤然高响起来。

    这些胡骑虽然以寡敌众,却无一人有退色,俱是奋勇向前。刀落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两军械斗,气势当先。大家看这千余骑人势如拼命,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让他们杀透了步兵,直撞在赵隼的骑兵营前。赵隼骂了一句,绰刀直取那为首的胡人,胡骑一望他身份,立刻上来四五骑,将赵隼团团围住厮杀。赵隼属下骑兵也上前应战。胡人那股冲击之势顿止,双方杀成一片胶着。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呼哨,便听见那胡地长号低沉悠远地响了起来。这边围困的胡骑一听那声响,本已消磨的气焰顿时一振,舞得那弯刀薄刃有影无形,也纷纷呼哨起来。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形势立转,赵隼军竟被围在了中间。

    赵隼常年征战,凭着对战事的敏锐也觉得不对,这援军来得太快了。照理,突袭必然需要分兵为援,方能进退有据。只是以夜袭直取对方最高统领,就需机密利落。后援之军应该隔得远一些,才不易在攻击发起前就暴露,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来了?

    赵隼也不暇他想,豁出去了,俞战俞勇。忽听得东北角上击磬之声,三短一长,识得这是承铎的退兵之令。赵隼当下扬刀策马杀开一条血路,将人马从侧翼带出来。被围困的胡骑也不恋战,一路向北杀去,与那鸣号的援军会合去了。

    承铎在东北角上望见胡兵去了,便命杨酉林带骑兵尾随,观其动向。自己打马赶回大营,营中各处着火已被扑灭,兀自冒着烟。东西两营剩余的兵士正在往来收拾。赵隼的骑兵损失过半,承铎拍拍他肩膀,径自往中军帐来。帐里倒没有什么异样,承铎望着自己那张空空的桌案,神色Y沉,半晌冷哼了一声。他转身上马,打着马儿在营中各处察望受损情况。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陆续有兵士扶着受伤的兄弟走过,也有抬着尸首马匹的。这一夜又是杀得惨寰满地,到处都是零落的刀剑。承铎控着马缰游踱至营角。这里围着一栏,栏中有座低矮的毡蓬,挤着些惊慌的女人。昨夜大营被胡人马蹄踏入,这些营妓四处奔逃,有死在乱军的,有今晨陆续捉回的。胡人本是冲承铎而来,并没有抢掠。

    承铎打量了一周,见那毡蓬一角的檐下散落着些杂木围栏,略压着一张乱作一堆的灰色毡毯。他犹豫了一下,徐徐策马过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头的一瞬已看见蓬檐角下那人的脸。毯子原是盖在她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隐在檐下Y影里,远远看去并没有人,她却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铎勾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着他。承铎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静漠然的。承铎心道:她倒聪明,躲在这里。

    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马儿在原地踢踏腾跃了两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铎扯着缰绳在那围栏里兜了一个圈,马儿没有停步,他手一伸将她抓上马背,白马一跃,跳出那围栏,径向营门奔去。往来的兵士纷纷停住手中的工作,侧头看去,承铎已飞一般驰出大营,往东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边已隐隐露出红光。承铎一路向着那光亮奔跑,渐渐望见半轮红日自天边探出头来。四野风声呼啸,那马匀步似飞,履险如夷。手上抓着的女人却把头低在他胸口,冻得瑟瑟发抖。几缕长长的发丝随风撩着承铎的脸。承铎一手揽了她,一手绶缰,直奔上一座高坡,手一勒那缰绳,马儿仰头嘶鸣,甩了两下脖子,马棕起伏,停了下来,鼻子喷着白气。

    承铎揽着她腰一跃下马,将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时已新春,天寒土冻,虽冷得沁人心骨,但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黄之中已带着点点浅绿。竟有零星的蓟花越草而出,半臂长的草J,随风摇曳。承铎望着那原野尽头的红日,慢慢升了起来,似轻轻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铎也随着轻轻一笑,仰头长啸了一声。天空盘旋着一只觅食的早鹰。

    他回头见那女子坐在地上,低头理着草尾,一手拔开脸侧几缕散乱的头发,手指纤长。她察觉到承铎的目光抬起头来望他。

    承铎道:“过来。”

    她就站起来,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飘动。承铎颔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后一侧跪坐下来。承铎借着初升的阳光看她,以前没注意,又多是在帐内火光下看她,竟没发现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淡淡的湖蓝色,被阳光一照,像天空一样明媚,显得瑰丽异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黄褐色的,像她这样的眸色,只有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有。

    承铎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是么?”晨风把他的声音都吹送得柔软了。

    女子点了点头。

    承铎道:“喜欢这些花?”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数枝紫蓝色的长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承铎缓缓道:“这种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太阳升得高一些的时候,它们就谢了。可是每天清晨它都会开起来,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经看见它开在雪里,心里十分诧异,雪中竟能开出花来。”

    承铎顿了顿,望着她:“胡语叫它作茶茶,我今后叫你茶茶好么?”

    她没有点头,脸色却极是柔和,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花。

    承铎便笑了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站起来,低低吹了一声口哨,那匹雪白的马儿就小跑到他跟前。承铎手把着马鞍,根本不踩那马蹬,一纵身就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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