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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全文完结+番外JJVIP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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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惆怅地看了一眼樱花树,樱花淡定地回望着他。

    明姬请承锦坐了,洗了手,现烧水冲了花茶来,两人坐下就说开了,倒把东方扔在一边。明姬托着壶底缓缓将茶倒了八分满,笑道:“这世上的人原爱听恭维话。我小时候在乡里一人照料娘亲,免不了要求一求左邻右舍,把这恭维的工夫练得极好。不过今天可是大实话,就是说得直了些。”

    承锦也笑道:“你别以为我能好到哪里去。宫里的嫔妃娘娘们见了面便是互相恭维。凡是对方的衣服首饰,针线书画,乃至皇子皇女,无论好坏都要极力夸奖。且要做得十分诚挚而有分寸。我每每看得想发笑,只是没人可说。什么时候你进宫来,我带你见见那场面就知道了。”

    “真的?我也能进宫去?”明姬问。

    “真的。摇弦,把我宫里的腰牌给明姬小姐。”承锦转头对明姬道,“你拿这个给宫门侍卫就可以了。”

    “哥哥,我能进皇宫了。”明姬有些兴奋地说。

    东方道:“她从小在乡里长大,礼教疏慢得很,去了只怕闯祸。”

    承锦柔声道:“我倒觉得明姬小姐坦率可爱。放心,她在我宫里,断不至于受阁下今早那种礼遇的。”

    东方便也笑了。

    明姬接了腰牌,心情十分愉快。想来今天心情愉快的定然不止她一人了。

    *

    注:

    1、真正的遗诏不是这样写法,为文章需要诌了一篇半白话的遗诏出来。

    “微有喜怒不定”是康熙评价雍正之语。《清史稿》上没有,据传是雍正不悦,让人删去了。但《东华录》留有记载。

    2、东方今天玩的这个小聪明,创意来自于《庄子》中记载惠子的话——“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第二十三章 醉倚

    自那日廷议后,东方在京中大大地出了名,只因为他难倒了萧云山。萧云山反而把他荐为三品参知政事,让他到内阁议政,于是萧云山也大受佳评,一时传为美谈。

    东方上表推辞,说得十分恳切有理,自己才疏质浅,议政可以,加官不必。承铄勉励了一番,便准了。于是朝中那些对东方擢升心里不大服气的人也就服了。一时间,朝纲真正是四面生风,一堂和气。

    东方把那军粮筹了来便要陆续从各州调运,倒也忙了一段日子。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各处军粮陆续抵燕,承铎便放开手脚动作起来,前所未有地纵掠胡境两千里,将胡狄南面边境的四个郡通通收入囊中。

    战报传到京城,官府一番宣扬,于是全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和谐欢腾,情势喜人。东方稍稍闲了些,觉得每日到内阁行院实在麻烦得很,便想抓个名目也回燕州去。他还没筹划好时,却收了张请柬——是萧墨请他叙话,地方是醉倚居。

    这醉倚居,乍一听像是高雅酒家,其实却是这京城中极有名的青楼,来往者皆是达官显贵,有头有脸的人物。凡是这醉倚居中的男倌女妓,若弦歌,则声发幽丽;若起舞,则姿若惊鸿。任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总能找到合意的人。京中官员纳妾收小,若收的是醉倚居的人,非但不会被人嘲笑娶妓,反可引以为耀。

    醒掌天下事,醉卧美人膝。东方望着醉倚居大门上的那副对联,暗叹,真是好大的口气。他迈步进去,便有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迎上来,不咸不淡地问:“客官几个人?”东方道:“我找萧墨萧公子。”那少年便引了他上楼。

    东方一路看来,这醉倚居里装饰艳而不俗,环境幽静,竟然像是大家的花园,却不是妓馆。有一缕箫声低低地鸣响,如泣如诉,渐渐高昂,像引着东方前行。东方一瞬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转过曲栏,那少年缓缓拉开一道画着大朵牡丹的滑门。一团淡紫色的水袖甩到东方眼前,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抛上天空。萧墨正坐在对面,提着笔作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替她研墨洗笔。他画得十分专注,抬头看了眼东方,只略略点了一下头。

    东方也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进去侧面坐了。那少年悄无声息地拉上门。屋角跪坐着一个黄衫少女,正吹奏一支紫竹D箫。那D箫之声兀地一沉,跳舞的紫衣女子便腰肢一折,头仰至地,柔若无骨。她舞得十分投入,仿佛没有见到东方进来。

    萧墨那副画便是画的这跳舞的女子,带着三分写意,衣袂翩跹,飘逸若飞,画得十分传神。以东方的眼光看去,柔而无力是舞不出这般水平的,她舞得刚柔并济,却又含而不露,其神形皆可算得上乘的武功了。

    那D箫若有若无,游丝一般隐去,紫衣女子一膝跪地,一手沿着小腿缓缓挨至脚踝。箫声停住,萧墨朝外一勾,画完了最后一笔。他往后退了一点,看着那画,搁下笔,击掌道:“结香,今天多亏了你,才把这《凌波图》画满意了。”

    紫衣女子缓缓起身,嫣然一笑道:“那也不白白辛苦了我这半日。”她朝东方微微折身一拜,容颜秀丽,情致妩媚。那侍笔的小丫鬟便拉开了门,撤了笔墨颜料下去。先时吹奏D箫的黄衫女子放下箫管,走到萧墨身边端上果酒。

    萧墨这才向东方道:“东方大人,方才怠慢了,一向可好?”

    东方回礼道:“还好。萧兄千万不要叫大人,我当真当不起。”

    萧墨笑道:“东方兄如今已大大有名,官阶名位不过是个虚名。”

    说话间,结香已走到东方身边坐了,伸手握过酒瓶,往东方的酒杯里斟酒。东方回头时,她抛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低声道:“大人好啊。”东方道:“姑娘方才的舞,惊若翩鸿,宛若游龙,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结香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大人想必不记得我了。”东方一愣,脑子里想了一遍,确实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结香忍住笑道:“几个月前皇城西门的点心铺子,大人曾在那里吃点心,我与一位姐姐在聊天的。”

    东方猛然想起那天早上去承铎王府,路上在点心铺子遇见的那个矫揉造作的丑女。当时只匆匆一句便离开了,哪有心情多看她一眼。那个一旁与她说话的女子就更加没有注意了。想到那天的情形,东方不由失笑道:“萍水相逢,倒是姑娘记心好些。”

    “这可比不了谁的记心好,人生之缘多是起于青萍之末。”结香端起杯子。

    东方接了,道:“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结香哀怨地看他一眼,对萧墨道:“萧公子,你看东方大人这般严肃,倒像是在升堂问案似的。”

    萧墨笑笑:“既然你们早就认识,那正应该更加认识才是。”

    东方喝尽了那杯酒,结香便倚到他身边,伸手挽了东方的手臂。东方抽出手来,笑道:“在下实是木讷之徒,不劳姑娘费心周旋。姑娘请自在饮酒听琴,勿再伸手动脚,便算是把我陪好了。”

    结香低声笑道:“大人倒坦率得紧。且看三五年后大人还如此么?”

    东方也笑道:“三五年后才知道,现下也不好说。”

    萧墨听他二人说话,只拈了杯子笑笑,命那黄衫女子将方才画的画挂到对面墙上,回头却对东方道:“最近你筹来了粮草,五王又连胜,可谓万事顺遂。小弟冒昧问一句,东方兄有何打算?”

    东方也不想瞒他,说:“我想回燕州去。”

    “去……寻五王?”萧墨微皱了眉,表情有些古怪。

    东方看他那样的表情,心里也觉得有些别扭,但又说不出他这一问究竟哪里别扭,便答道:“大约是吧。我若要回乡,也总要跟他辞一声。他若有事要我办,我也总要去办一办的。”

    萧墨沉默片刻,道:“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也许还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嗯?”东方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只是我的感觉吧。我对这种事的感觉一向灵验,你和姐夫也别想得太简单了。”萧墨答道。

    萧墨刚刚说完这句话,那小婢打开的房门边便斜站了一个人影。东方与萧墨一看,正是那天古原上欲抢萧墨画作的沈二公子。那沈二公子的眼睛却看着墙上那副《凌波图》,用丝绢折扇打着手心赞道:“好画呀好画。”

    说着,他就挨进了门来,有些尊敬过头地对萧墨作了个揖,道:“萧公子,好久不见啊。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那日古原之后,他委实惧怕了几天,生怕承铎找他的麻烦。殊不知,承铎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萧墨也不大理会,略答应了一声,端了杯子饮酒。沈二却挨到结香旁边,拿扇子挑她下巴道:“结香,我上次来看你,你推生病不见我,一病病了三四天。今儿怎么有空,在这里给人跳舞?”

    结香用手指划开他扇子,怪道:“我不过生个病,沈爷这就生了气,三个多月都不来了?您那天来闹了这么一闹,第二天可就娶妾啊。想是那新娶的如夫人迷倒了您吧。”

    沈二挨她身边坐下,伸手就去揽她的腰道:“那是她家非要那天娶,说是整三月就戊午日是个好日子,结果又打雷又下雨的。你头天若是不病,我第二天也就娶不成了。”手脚就老实不客气地在结香身上上下。

    东方酒杯一顿,似乎在想什么。(见第十四章,东方曾说不想今年第一声雷竟响在戊午日。)

    醉倚居并非二三流妓馆,沈二这种猥亵态度在这样的地方就十分讨人厌。而青楼作客最不道德的事莫过于抢别人的女人。结香虽不是良家女子,现下却正在陪客,他这番手脚便算得是很过分的举动了。

    沈二虽然怕承铎,然而承铎不在京城;虽忌惮萧墨三分,然而萧墨似乎不愿理会他。他既惹不起这两人,便换个惹得起的出出气。沈二以为东方十分中意结香,这番动作便自然是做给他看。

    结香却有意无意地推开他手,沈二扯了她道:“要不你也给我做妾去。你们这儿赎身不就是千两起价吗,你有些名气,你妈妈多要我几个钱也使得。”他斜了东方一眼,“你在这儿白白地陪人喝酒,可赏了你银子?”

    偏偏东方也懒得搭理他这无赖样子,站起来对结香道:“改日还请姑娘一叙。”

    “慢着。”沈二扯着嗓子叫道。

    “沈公子还有指教?”

    “东方……大人,五王这一去,你无事可忙了吧?”

    东方一时不解其意:“沈公子有话直说。”

    “我说得还不清楚么?”沈二四顾,大声道:“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是五王十分中意的人啊,天天在府里朝夕不离啊。这次是什么事闹了别扭,竟然不带你去燕州了?”他说完“哈哈”大笑。

    这话想必雅阁外四座都听见了。东方多年不曾有这种怒气直涌上头的时候,险些要形诸颜色,眼见沈二打量着他,那眼神很有些暧昧意思,想要说几句话反讥,却无从说起。

    萧墨听着这话没有抬头,只拈着那杯子把玩;虽拈着那杯子把玩,却一语不发。东方心中冷笑,如今若掉了链子,岂不把承铎的脸也合着丢了。那可好,他东方然之也不是什么讲体统的王公贵族。

    东方便一如往常地微笑了,抬高声音道:“沈公子有所不知。五王去燕州去得急,只因为胡狗叫嚣得厉害。他在上京时,没狗叫;他一离了上京,不仅老狗叫,如今连小狗也叫。倒让我应付不来,近日委实忙乱得很。”

    萧墨杯子一顿,搁在桌上,抬头望着东方。沈二直起身来,似乎要发作,挨了片刻竟然笑了,回头望着萧墨道:“萧公子,他说老狗叫,不知说的是谁?”东方道:“沈公子有话直说,不要把自己的意思加到我的话里。”

    沈二回头道:“你少来,我有什么意思!那明明是你的意思!”

    “那我有什么意思?”

    沈二欲言又止,看了萧墨一眼,恨道:“哼,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你既然不知道我的意思,那我与五王朝夕相处也好,分道扬镳也罢,这是我们的事,又关你什么事?”东方冲萧墨一笑,“萧兄,你说是么?”

    萧墨被他一梗,东方已潇洒地拱了拱手,转身而去。结香欠身,似乎要跟东方说话,想到沈二在旁,又止住了。

    东方边走边暗想:不知承铎听到这“朝夕不离,十分中意”是会大笑还是大怒。东方此刻倒是不生气了,只觉与承铎结交本是件快事,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才刚走到门口,迎面急奔来一个人。东方忙让到一旁,那人跌跌撞撞进去,叫道:“公子,不好了,老爷不好了。丁管家让您快回去!”

    萧墨一愣,道:“什么不好了?”

    那下人哭道:“老爷本来有头风,适才在院子里摔倒,便动弹不得。太医院来了五个太医,都说不行了。夫人让你快快回去。”

    萧墨拂开酒盏,站起来就走。东方听了这消息,也是吃惊,看萧墨急急从面前走过,带了人回府,也想过去看一看。混乱中忽然耳边有人吹气,东方回头,却是结香柔媚一笑,悄声道:“大人何时请我一叙?”东方也不及多想,道:“三日后,西街樱花院子。”说罢,也急忙往相府去了。

    相府门外都肃然站着家丁。萧墨一路到了萧云山的内院卧室,东方却在卧室门外站住了。相府中所有上等的管家仆役都站在这里,侧室里立着几个太医院的太医,其中一个东方认得是太医院主事,只看他站在四人中摇头。

    东方转到卧室外的娄空隔断边看去,萧墨跪在床前,萧云山躺在床上却不说话。他眼睛忽然看到东方,手指抬不起来,只用眼神指点着他。萧墨顺着他眼光也看到东方,便听萧云山吐出几个字:“叫他,进来。”

    萧墨出来门首,道:“东方兄,烦你进来一下。”东方进去,萧云山身形佝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竟显得十分瘦小无助。东方想起一个多月前他还在金殿上大声驳斥自己,他还有着灵敏的头脑来思考一局平分秋色的棋局,心里觉得莫名酸楚。

    萧云山长声嘶哑地咳了一声,对萧墨道:“你,出去。”萧墨看了东方一眼,转身走到门口。东方道:“国相大人,晚辈冒昧想问一问脉。”萧云山吐出两个字:“不必!”他这两个字是振作了几分精神才说得斩钉截铁的。

    萧云山深吸一口气,道:“有几句话。你听好。”那种庄严的气势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如夕光回照,萧云山仿佛突然有了生气,盯着东方,缓慢但是连贯地说:“五王,曾助皇上登大位,皇上给他军权为报。五王打下半壁江山,功劳已经太大了,倘若朝中得势,便无所不能。我与他本是姻亲,但我在朝中处处与他反对,其实是保护他的意思。你明白?”他说到最后一句,话语中竟有一丝温情。

    东方有些震惊:“是。”

    萧云山却又收起那一丝和缓,决然道:“政局之中本没有亲情,我这样做,也是牵制他的意思!”

    “是。”

    “历来守成不易。如今四夷即定,我朝正可兴盛,然而内忧隐成。我非古板刻薄之人,先帝子嗣,贤能者自可当大位,岂能毁于J佞之手。”他情绪越来越激动,“你需正心立意,为社稷除J……!”

    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萧云山的话,让他脸色涨得通红。东方抢上前扶起他,叫道:“大人!”伸手按住他心脉,只觉脉息冲突,渐见衰象。

    好一歇,萧云山止住咳,喘了几口气,缓缓嘶声叹息道:“我本是蓟县小吏,战乱之中苟全性命。先帝起兵时,我散尽家财,孤身奔驰三昼夜,投入军中。从征献策……开基定鼎……”他望着虚空喃喃自语,“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声音渐弱,眼神散乱。

    东方站起来,几步奔到门口,对萧墨道:“快去!”萧墨定定地看了看他,转身跑进去。几个长年追随萧云山的管家随侍也一起奔进去。

    东方向外看时,庭前已站了一院子的人,全都写着满脸悲惶。其中还有宫里差来询问情况的执事太监。片刻之后,房里传来哭声。一时俱各举哀,哭声震天。庭院里忙乱地收拾素服灵器,其余的人便都跪下痛哭。

    东方望望天空,却是满目刺眼的阳光,仿佛预警一般,西北角上飞过几只黑鸦。功业弹指过,不复少年时。也许是满庭的哭声触动了他,也许是满目的白幔感染了他,东方觉得前所未有的悲哀,一种真正的悲哀。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相府。

    第二十四章 动心

    这天午后东方刚从内阁行院回来,门口忽然来了一匹快马,那马周身皮毛油黑发亮,一看就是良驹。骑马的人身量单薄,穿了件淡色衣衫,外面又罩了件坎肩,头上还戴了一顶圆笠,垂下纱来遮住了脸。看着像个江湖浪客,只差没有戴刀。

    那人进得院子,一把揭开斗笠,竟然是扮作男妆的承锦。东方目瞪口呆,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承锦潋滟一笑,问:“明姬呢?我们今天说好去骑马。”

    “骑马?”东方大惊,把她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

    承锦脸一红,道:“有什么好奇怪的。父皇以武平天下,他的子女自然不能连马都骑不来。就算我不想骑,也是有人教的。”

    东方回过神来,对她躬身一拜,表情由惊讶而变为诚恳,道:“是我以貌取人了,公主能文能武,令人顿生敬意。”承锦虽扮作男妆,却屈膝敛衽,也万分诚挚道:“哪里,哪里。承让,承让。”两人说完,正要笑,明姬一跛一跛地跑出来,“呀,公主姐姐,我刚刚在后面一不小心扭了脚了。”

    “啊?”东方和承锦都是一愣。东方道:“怎么会扭了脚?你都干什么了?”说着,就弯腰去看她脚。明姬跳着脚躲开他道:“不要紧,抻了一下,我自己就能治。只是今天骑马恐怕不好骑。”

    承锦抿唇看着她,抿得颊上那两个酒窝十分旖旎,眼神却很是怀疑。明姬对她挤了挤眼睛,承锦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她两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在交流些什么,东方看得一头雾水。

    明姬对东方道:“我本来昨天和公主约了到城郊骑马的,现下看来是去不了了。哥哥,不如你陪着公主去走走,不要败坏了她的兴致。”承锦立刻道:“没事,你好好养着吧。我兴致也不高,回去躺躺去。”

    明姬叫道:“别啊!你昨天说了好久没骑马,难得今天天气好,你又出来了。”她拉着东方道:“我哥最近也挺闷的,不如去透透气。”承锦为难地看着她,“你都不去……”

    “你别这样想。”明姬雄辩地一挥手,“你现在扮成男妆,就是男子。我哥绝对是正人君子。出门是兄弟,骑个马而已。他在家里老沉着一张脸,我看着也不高兴,不如骑个马,逛个街的……”她说着抬头看向她老哥,东方果然沉着一张脸盯着她。

    明姬顿时吓得没声了。承锦有些尴尬,踌躇了一阵,刚要开口,东方道:“公主如果不介意,我陪你逛逛吧。”承锦低声道:“明姬脚伤了,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东方俯瞰着明姬,仍然沉着脸说:“小伤不要紧,她自己养着吧。”

    东方径直到后院牵了马出门,承锦望着明姬轻轻一跺脚,就跟了出去。东方道:“我们到西郊可好?”承锦说:“好。”两人上了马,一路跑出了街市。

    东方很惊诧,承锦不仅能骑马,而且骑术还相当不错。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跑到了郊外,渐渐放送马缰。四野开阔,也不由得让人心怀一畅。那路依着座小山,外侧是个陡坡,东方便控马上前走在外面,让承锦走里面靠山壁的一侧,问:“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

    承锦道:“五岁。我母妃让人教的我,她知道父皇戎马一生,倘若我能骑马,必能得父皇喜爱。”

    东方笑道:“看来做公主也挺累的。寻常人家五岁的女孩正是四处玩耍,天真烂漫的时候。”承锦摇头:“简直累人之至。我五岁时,每天就要习五百字,上两个时辰的书房。比起来我还更愿意骑马。玩是不敢特别闹的,否则别人就要说,这样做有失体统。”

    东方不由得有些同情承锦,这样过十几年原本就很乏味,到头来却是等着被自己的兄长一纸诏书,赐给这个那个。两人行过山梁去,走到一片开阔的野地,花黄草绿,十分怡人。承锦拉住马,跳下地来,却开口道:“你呢?你闲散惯了的,如今可过得游刃有余?”

    东方也下了马牵着缰绳,漫漫游走着,“游刃有余可当不了,反而苦闷得很。”

    “哦?”承锦失笑,“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觉得你走了好运,令人羡慕。”

    “是么?”东方苦笑着摇摇头,“实话说,之前,我一直觉得无所谓。我小的时候曾经跟着我师傅游历四方,自以为自己看透了荣华富贵,情愿躲在山野闲散度日,不愁吃穿,也不事俗务。可以逍遥自在。”

    “然而我又生了些小聪明,也不想藏着掖着,能用时,就拿出来用一用。既跟五王交上了朋友,便跟着来到这里,也并无多少出人头地的大志。官场上的很多事我还是不大看得惯,或者说我自命清高。”

    承锦忍不住一笑,东方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我从相国府出来,我想也许我可以不来京城,可以一直住在边陲山野,可以快活地过完一世。然而等到我死的时候,回想起这一辈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就这样过去了。你说,我会不会遗憾?”

    承锦皱眉道:“你可把我难住了。世上的人为了各种目的经营算计,外人看去便觉得营营碌碌,好生难堪。”

    “正是,我因而疑惑,我过去所想的也许是错的。我所鄙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我不懂得它的真义。”东方说。

    承锦听他说自己不懂,笑道:“你就为这个苦闷?我还以为你是在朝中受人言语,心中不悦呢。”

    “那何至于,岂有被人说说就苦闷的。”东方笑。

    承锦道:“你不明白,朝廷各人也有各人的盘算。有许多人便是与五哥不对路,然而五哥在京城时,他们不敢惹。五哥一走,你就成了靶子。言语相欺还是轻的,只怕背地里给你使绊子。你在上京便处处不得力,难免会气闷。这其中关节想明白了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你别以为是自己没做好,没做对。”

    东方叹道:“你今天不仅说得对,而且说得好,好得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承锦被他一说,低了低头,说:“那个……明姬昨天来宫里找我玩,说到你近日有些沉闷。我就说……说不如今天大家出来散一散,哪知道她……她突然扭了脚。”她抬头道,“我想大家是朋友,我能解劝的自然就该说一说。”

    东方柔声说:“多谢。明姬有时顽皮起来不知轻重,你别放在心上。”

    承锦道:“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萧相国的事,我那天听到也吃了一惊。其实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当其开花之时开花,落叶之时落叶,便不辜负在世一场。”

    东方想起那天夜里她站在解语亭里的样子,觉得那亭子的名字真是与她相得益彰,不由得微笑道:“你说得是,许多人营营一生,无所建树,便如草木凋落了。我等既活在这世上,当竭尽所能,活得精彩些。”

    承锦笑道:“正是这话,孺子可教也。倒让我想起一首古诗。”

    东方道:“说来听听。”承锦自己先笑得弯了腰,东方说:“你也不用说了,我看你是要编派我。”

    承锦摆手道:“不不,确是首古诗,乃前朝无名氏所作,我念给你听听。

    东榆双燕回,

    方天透晨晖。

    互梳双羽翼,

    笨鸟自先飞。”

    东方一听就知道她胡诌,故意摇头道:“这诗出了韵了,做得委实不好。尤其每句首字用得实在糟糕。”

    承锦道:“又不是我做的,是前朝一本集录上收的。不信你到文渊阁去查。”

    东方道:“既然古人能做藏头诗,不如我也考考你。我出藏的字,你来做诗。”

    承锦见他这会儿有些高兴起来,也不推辞,一口应了。

    东方拣着竹枝,望着不远处的一座草亭道:“前人曾写过一首《洗月赋》,其中有四时月象,就用‘一枝残月’这四个字吧。”

    承锦略一思索,便道:“一溪散碎云,枝寒叶正新。残更将已尽,月向西山行。”她念完又道:“韵杂了,听着不错就是。硬改了反雕琢得很。”

    东方点头:“这不用改,意境很好。只是不像你的做派。”

    “哦?”

    “我以为你行事总是一板一眼,不会随意的。”

    “这个么,我倒没想过。”

    东方忽然一笑:“也对,你若非行规步矩,便是疑神疑鬼,惊慌失措,专喜偷听,还有……”

    承锦咬牙道:“你这人当真讨厌得很,原本好好说了两句……”

    说话间走到那草亭,像是路驿供人歇息的地方。东方将马系在亭柱上,缓步进去,里面有一个石桌已倒在地上,还散着三个石凳。东方便用棉布手帕铺在一张凳子上,让承锦坐。承锦却瞅着角落里一个黑不溜湫的铁家伙叫东方:“快看,那是什么?”

    东方一看之下,忍不住好笑:“原来你不认得,那是一口锅。就是做饭用的锅。”承锦大吃一惊:“我也见过锅,怎么不是这样的。”

    东方也站到她旁边,专心致志地望着那锅,“你见着的锅都是端得上桌子的,这是厨房里用的笨重铁锅。平常人家家里用的比这个还大一倍。”

    承锦将那锅左看右看,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口锅?”

    东方四面看看:“也许是行路的人曾在这里埋锅造饭。你看那锅底砸了个D,自然不能要了。”

    说话时,便有微风袭来,拂得人眼目清明,东方望望天说:“临窗棋罢指犹凉,作这句诗。”承锦停下研究那破锅,半天应了句:“七个字怎么作?”

    “不管怎么作,反正是这七个字。”

    承锦在那凳上坐下,想了一想,道:

    “临门车骑绝尘去,

    窗含日暮人独倚。

    棋闲乐止不展颜,

    罢舞佾,

    指绕青丝默无语。

    犹有秋窗风雨来,

    凉薄夜里袭白衣。”

    东方差点没倒抽一口气,下定决心要难她一难,因说道:“做的纤巧,意思上不够大气,老是春情秋愁的。”

    “说得极对。你只管难我,我如何大气得起来。”

    东方看着那口破锅,忽然一指道:“铁锅一口,就作这个。”

    承锦一愣,皱了眉。东方微微笑:“再加上你那句‘说得极对’,一共八个字。”

    “铁锅一口,说得极对?”承锦诧异地问。

    东方点头,承锦低头不语。

    东方凉凉道:“若是作不出,也就罢了。”

    承锦不理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一句句念道:

    “铁釜燃薪旺,

    锅头置肴飨。

    一盏新焙酒,

    口齿俱噙香。”

    她站起来,

    “说谈千古事,

    得谋万年长。”

    她往前走了两步,回身一转,道:

    “极目有陋室,

    对坐在草堂!”

    承锦念完,自己都觉得佩服自己得很,展臂道:“还有什么难题,尽管拿出来吧。”却见东方望着她不说话,承锦合手微躬,侧头道:“如何?”东方笑道:“可难不住你了,从此倒要服了你。”

    承锦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比往常要明亮,竟看得她一阵局促,背转了身去,迎风而立。东方也站起来,极目四望,似乎天地宽阔,莺飞草长,令人心中柔和起来。

    *

    他们回到城中时,日头已经偏西了。东方与承锦回到西街院子,却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结香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站在院子樱花树下十分夺目,生生将那樱花残枝比了下去。她本望着那鸽子笼不知想着什么,一见东方回来,粲然一笑,道:“东方大人,你让我好等啊。”

    东方猛然想起三天前约了她来,一望门首道:“你怎么进来的?!”结香似笑非笑地打量承锦,说:“你约了我,我自然就来了。你妹妹在家,我自然就进来了。”她那语调态度听着便不那么规矩。萧云山过世是以国葬之礼对待的,她还敢穿这颜色的衣服,一看可知不是良家女子。

    明姬站在屋檐下,望望东方,一副“天要亡你”的模样。承锦皱了皱眉,说:“你既有客人,我先回去了。”东方一拦,道:“我找她来,只是有个问题想问她。”

    结香似觉十分有趣,仍只是望着承锦道:“什么问题?”

    “三月戊午日姑娘在哪里?”

    结香道:“这个么?记不清了,若不是秦侍郎的家里,那就是在王员外的别馆。”

    承锦觉得再站不下去了,对东方道:“烦你让一让,我要出去。”

    东方仍然拦住她道:“你稍等好么?我只有两句话问她。上次沈二公子说姑娘三月戊午日病了,一病病了三四天,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是么?”

    结香稍微一愣,脸色微变,随即笑了笑道:“这可就不好说了,有些客人不喜欢找我们的事被人知道。”

    东方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我问完了,你请吧。”

    结香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东方,没接,反而对承锦一笑,衣袂一拂,出了院子。承锦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这女人这般看她,仿佛她也是个那样的人,转而愤恨地盯着东方。

    东方被她盯得一愣,不由得低了声音:“我才是第二次见她。之所以问她那句话,因为我疑心她是上次在那怪兽林子里看见的一个白衣女子。”

    承锦看着地上不说话。

    东方又道:“青楼女子见的人多,历来是刺探情报的好场所。这个结香有些身手,来历恐不简单。”

    承锦没好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说毕,放开马缰往屋里去,拉了明姬手道:“你脚好些了么?”东方系好了马,也进去屋里。承锦只与明姬说了一会话,站起来说:“你养着脚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这话刚刚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扑腾声。东方一掠而出,却只见满空飞着凌乱的鸽子羽毛。承锦和明姬也跟着跑出来,承锦惊叫了一声,拉着明姬,明姬低声道:“天啊。”那二十多只鸽子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都横死在当场。有几只扭着腿扑腾,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东方跃过院墙,好一歇才从正门进来,道:“人已经跑了。”承锦惊道:“谁干的,怎么会这样?”东方铁青着脸色,道:“因为这不是寻常的鸽子,这是金丝鸽,识途能力极强。我用它送信到燕州,只要一昼夜就可送到你五哥手里。”

    明姬上去抚着那些鸽子,心里难过。东方回到内室去,不一会儿,捧着一只鸽子出来。那只鸽子玲珑白皙,在他手中瑟瑟发抖。“这只小鸽子前些天放出去被弹弓打伤了,我给它包了药,留在卧室里养伤。没想到只有它活下来。”

    东方把它放在桌上,轻抚着鸽子的背,默然不语。良久,抬头道:“公主,这只鸽子烦你帮我养着可好?”承锦道:“好是好,可是怎么养?”

    “我教给你。”东方找出一个细竹笼子,将鸽子放进去,“时候不早了,宫门怕要下钥了。我先送你回去。”

    承锦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笼子。东方便出去,叮嘱了明姬几句,牵了承锦的马,往皇宫西门而去。承锦默默地跟着他,走上夕阳西下的街道。暮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印在那尘土道上。

    *

    (这章里的藏头诗,说东方笨的那首是现作的,其余都是我旧作。以前和朋友写着玩,其中很有些挑战性的诗头,都被诌得很有喜感。谁要是看着眼熟的,没错,我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谁了。)

    第二十五章 归妹

    萧墨的感觉果然灵验,才过了半月,这事端便出来了。东方这天奉旨去上早朝。朝上承铄让人读了胡狄大汗昨日派人送来的求和文书。

    其中控诉了承铎的种种侵略行径,再高歌了承铄的种种宽仁大度,表达了对以往两国相争的遗憾,以及对今后和平共处的憧憬。全文洋洋洒洒,援引比附,写得万分诚恳动人。而最有诚意的地方在于,胡人情愿将承铎占去的四个郡割献出来。

    唯一的对应条件是,依照前时定过的盟约——嫁承锦。东方听到这条件时,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急切之中又来不及细想,只好打断了朝上的热议:“皇上,臣以为此事可疑。胡人与我朝百年来征战不休,从不示弱。他们并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这一着实在不和常理。”

    承铄沉吟不语时,便有官员站出来反驳道:“胡人并无其他条件,此时正应定下和约,将这国土作定。日后再起争端,才好作为凭据。”

    承铄点头道:“正是。和亲本是原就议定的,是我们背约在先。胡狄如今又释善意,难道我们不允么?”

    他说我们背约在先,莫如说是承铎背约在先。东方抬头看向殿首,看不太清承铄的脸色。他心念电闪,忽然想到一事。承铎虽是皇帝的亲弟弟,然而手握兵权,上次更是违背旨意与胡人打了起来,这正是皇帝最为忌讳的。

    “自古行婚嫁都要卜筮吉凶,此次更关乎国事。”承铄转顾众臣道,“把钦天监主事传来,问一问天意。上次便是忘了这一茬了。”

    东方听到这句,头脑突然一热,说:“臣不才,也曾学过占卜之术。皇上若是信任,便让臣一占吉凶。”

    “是么?那东方爱卿便占问一下十三公主北去是否宜嫁吧。”

    东方就殿上净手焚香,仰天暗祝。祝毕起卦,初爻少阳,二爻少阳,三爻少Y,四爻老阳,五爻少Y。他掷下最后一爻,仍是少Y。东方不由愣在那里。他平生对自己所学颇为自信,如今却禁不住怀疑。他既愣着不响,一殿的人便都陪他愣着。

    旁边一人冷然笑道:“此乃归妹卦。归妹者,正是婚姻之义也。十三公主北去宜嫁,定得如意郎君。”东方愤然望去,正是吏部尚书沈文韬。沈文韬不咸不淡地笑道:“我若没看错,九四是个动爻。归妹愆期,迟归有时。《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公主之嫁胡狄,正是愆期迟归,如今有所待命而嫁。天地有灵,诚不我期。东方常侍如此渊博,想了这许久,莫非另有新解?”

    承铄问道:“是这样解释的么?”

    东方只得答道:“虽不全是……大意不错。”

    “这么说十三公主和亲为吉?”

    “是。”东方有些艰难地说。

    承铄道:“朕就知道,十三皇妹终非池中物,不是反夫俗子可娶也。如此便依了这求和文书,让礼部草诏,不日定礼。”

    东方从朝上回来,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默默无语,直坐到了下午。明姬看他饭也不吃,叫了一遍,东方不应。明姬知道他此时想事,最不能打扰,只是这次想得也太久了些。东方将在燕州大营到回京直至今日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中那个朦胧的疑团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今承铄旨意已下,不知承锦是否已经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又会作何想。这样一想起来便收不住思绪。他思来想去,决定天黑以后去宫里看看承锦。正当他定下这个主意时,忽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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