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我有话跟你说!”狄千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温温润润,比之三月春风还要轻柔许多。
安月云却始终不敢抬头,明明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却只觉自己额头手心都在往外浸汗。
多怕他要跟她说,他骗她是有苦衷的,多怕他来求她原谅!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当他真的死了,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把他当作陌生人了,他却来说,他有话说!
“小王爷与我有什么可说的?”她声音清冷却没有底气,她对他总拿不出像对慕云凡那种理直气壮的决绝。
他欺骗她是很恶劣,可还没有恶劣到要去将他视作仇人的程度,她对他所有的冷淡,都是源于不知如何面对他,害怕一旦纵容自己与他亲近,就会忆起往昔的亲密。害怕一旦忆起往昔的亲密,她会忍不住又对他依赖起来,而他,分明已经不同了!
“小王爷与我已是陌路,何必还多说什么?我要对小王爷说的,那日便已说清楚了!路,是小王爷自己选的,该当走的坚决些才好,不然倒显得小王爷处事太过优柔了!”说完,她也不抬头,直直照着狄千河的身侧撞了过去。
可她才走出没两步,狄千河却一把将她拽了回去,他执着她的手无语凝视了片刻,一转身,径直将她拉进了旁边的暖阁中reads;。进入暖阁,他一下子将门阖上,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抵在了门上。
他目光灼热似火的紧盯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的几乎呼吸相闻。猝不及防之下,安月云只能将背紧贴在门上,撇过脸咬着唇质问他:“小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他凝视着她,火热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克制“云儿,听我说几句话,只是几句,不会打扰你很久!”他的声音温柔清浅,语气带着恳切。
安月云忽然有些紧张,真的是想解释什么吗?
她脑中忽然涌上一种矛盾的情绪,既想弄清真相,又害怕那真相被揭穿以后,她更加不知如何面对他,好半晌,她才目光转向他,眼神闪烁的看向他问:“小王爷究竟是想跟我说些什么?”
狄千河定定的盯着她,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犹豫,半晌,他垂下眼眸,声音轻缓道:“云儿,离开江都吧,离慕云凡远些,离你大伯远些,也离、、、、、我远些!”
安月云呼吸忽然一窒,显然,她并没有想到她的淳禹哥哥,非但没向她解释什么,反而会让她远离他,她心中所有的矛盾与挣扎在那一瞬间陡然变成了愤懣与茫然。
离开?所以,将你视作陌生人还不够,还要让我远离你!
她仰头定定的看着他,垂在腿边的双手不自觉的收紧成拳,她声音有些不稳道:“为什么要我走?我到底做了什么碍到了小王爷?我已经竭力与你保持距离,竭力让自己在你面前表现的像个陌生人,难道,这样还不够吗?”说完,她又垂眸淡淡一笑道:“敢问小王爷多远是远?难道非要让我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才够吗?如果你真是觉得我这么碍眼,那你为何要回来?为何要来到我面前让我发现你还活着?”
面对安月云的质问,狄千河的神色显然也没有很轻松,他淡蓝色的眸光锁在她的脸上,看着她那布满血丝却又落不下泪的委屈模样,他只觉自己胸口涌起一股剧痛,他曾经视她为宝,总是竭尽所能的保护她,她叫他一声哥哥,他待她更比妹妹还亲,而如今,他已无法像从前一般宠爱她。连对她的守护也只能尽量收敛。
因为他无法纵容自己沉溺于儿女私情,他身上背负着整个乌龙海族的命运,他是狄多王所有皇子中唯一一个逃脱了早夭和智残的孩子,他用了一切方法来让自己变得强大,也用了一切手段令自己回到江都。而他最终的使命是要还所有族人自由,要让他们恢复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能做盛朝最下层的族类,为奴,为仆,为妓入娼。
而要实现这一切,他要走的路何其漫长与凶险?他要使出的手段何其狠辣与残忍?而在对敌人狠辣与残忍之前,他早已对自己行了最残忍的手段。
从他知道自己身上所担受的责任开始,他已不再允许自己心志有半点动摇,他斩断了所有让他懈怠的可能。包括对安月云的那份挂牵与不舍。
他只在极艰难的时候,会将她视作黑夜里温暖自己的光亮,除此之外,他都尽量不去想她,也尽量让自己成为一个冷静克制的人。不在人前流露半丝私情。
而且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克制的很好!
直到那日他在人潮中看见她,他忍不住走向她,看见她从一个毛头丫头,变成了一个娉婷少女,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眸,亲切又温暖,只是一瞬间,那些一直以来根植在心底,仿若磐石般坚定的信念,竟然忽然出现了松动。
他开始会在某个与她携手走过的街口驻足,会在和她经常光顾的摊铺前坐下,点上一碗汤面,然后装作无意的问向老板:“那个每回都嫌面汤太淡,非要老板拿出私藏咸干菜的姑娘如今还来吗?”
老板说:“唔,你是问那位袭过爵位的女侯大人吧?”
他点点头,那老板却摇摇头说:“不来了,自打那位经常和她一起的小哥过世以后,她就不来了reads;。有回她路过,我还逗她说,今日有新晾的咸干菜,请她免费来尝尝,她却只是笑笑说她已将这咸菜给戒了!嗨,我这活了半辈子,也是头回听说有人戒咸菜的,想想这姑娘还真挺有趣的!”
他听完垂头不语,心里想着,如果可以,他真想一切回到最初,牵着她柔嫩的手,在她身旁陪她走过四季更迭,待她长大成人,娶她进门白首不离。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能远远的看着她,不但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还要防着有一天,自己那些设计旁人的手段,会不经意间伤害到她。
他的云儿,是这世间最容易让他心生摇摆的牵绊,也是这世间他最不愿伤害的人。可现在她好似正被一双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推进一个由他布下的陷阱。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前行的步伐,也无法告诉她实情将她陷入更深的危险,他能做的只是让她远离自己,远离那些可能到来的血雨腥风。
收回心神,他看着眼前的安月云,只觉心中有着万千思绪杂乱纷飞,可说出口的却只是淡淡一句:“云儿,离开吧!这里很快就会乱了,江都城中的这些人,慕云凡、安秉廉,甚至是我,对你来说都太危险了。离开这里到南边去,岭南也好,大理也罢,不管你想去哪都由我来替你安排!”
安月云定定的看着他,听他一遍一遍的让她离开,只觉胸口怒火上涌,忍了又忍,终只是嗔出一笑:“小王爷这算是在关心我吗?你让我离开的理由是怕我遭受危险?”她苦笑着点点头:“那好,小王爷先告诉我,如今南境太平,胡人休战,陛下康健,你是如何看出这天下会乱的?若是要乱,是怎么个乱法?背后的搅局之人是谁?是你吗?”稍顿,她又向他趋近了些,冷笑道:“小王爷真正让我离开的用意难道不是怕我妨碍你祸乱天下,怕我将你揭发,怕我……”
“云儿!”狄千河忽然用手按住了她唇,他打断她不许她再说,而他俊雅如风的脸上,也在此刻生出了几丝强自压抑的紧张。“云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不相信她会知道除他身世以外更多的事情,可是这一回,上一回,她咄咄逼人的话语之中,都隐隐透露出,她好似知道些什么!可是,她究竟是从哪里察觉到了这些?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云儿,是谁告诉你我会祸乱天下?是谁在你面前说了这些?”他明明是在问她,可手指却不舍得从她唇上移开半分,她的唇温温软软,让他忍不住想要啄上一口,可他知道,不可以,至少现在还不可以!他抿了抿自己略显干燥的唇,一点一点将手从她脸上滑了下来。
安月云仍旧倔强的仰着头,神情冷漠的望着他微微而笑:“小王爷这样紧张是为什么?难道都被我猜对了吗?所以,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关心我,你只是怕会我在人前将你揭穿,怕我碍着你的施展什么阴谋,对吗?”
“云儿,休要胡说!有些话一旦出口,不论真假几何,倘若被旁人听去,只会让你我,甚至其他无辜的人都陷入危险!你已这么大了,有些事该当知道轻重!”狄千河收紧那只落回她肩头的手,语气重了些,看向她的眼神,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安月云听出他话中隐约含着警告的意味,不禁又是一笑:“是啊,你是从侯府走出去的,当初所有狄多王的庶子都被流放西北,只有你被我娘当作孤儿收养到了侯府,如果你真的是包藏祸心被人揭发,最后我们侯府也必然会受牵连,所以,你既然知道我不可能去揭发你,又为什么还要我走?一定要让我彻底消失你才放心吗?”说着,她垂下眼眸,仿若叹息般的对他轻声道:“淳禹哥哥,为什么你会变这样?为什么你一定要将我心中,关于你的所有美好记忆,都通通打碎?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一副铁石心肠?为什么连你也不是真的对我好了!”
淳禹哥哥?这是许久以后狄千河第一次听见安月云这般唤他,普普通通四个字,从她口中唤出来,真是生生要将他的心都灼化了,他扶在她肩膀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一瞬间,他竟恨不得立刻拥她入怀,立刻带她离开。什么复兴大业,族人希望,通通他都不想再管了,他只要她的云儿,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可那些念头在他脑中也只闪过了一瞬,下一刻他便清醒了过来,不可能了,一切都回不去了reads;。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他若回头,等待他的不是彼岸,而是万劫不复。唯有前行,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他才有可能重新做回自己,他才有机会回到安月云的身边做回她的淳禹哥哥!
慢慢的,他将双手从安月云的肩上放了下来,他的目光凝视着她,声音平缓:“云儿,你要信我,我不会伤害你,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伤害你,我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事,不能堂堂正正做回你的淳禹哥哥,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些时间,愿意等我,也许它日,我会让你知道这些年我都经历了什么,还有我为何会变成这样,可如果等不到那天,我便已经死了,云儿,你要记住,我对你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我在你心中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对你,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变过。如果硬要说变,那也只是我把对你的那份感情,看的越发分明了些,也许,你还只是将我视作兄长,而我,在向你说出那句等你及笄之后,就要娶你过门的玩笑时,对你的感情便已经不同了。云儿,我爱你,爱了很久!”
看着他温柔如初的眼神,听着他那些竭力想要证明自己的表白,安月云的心中忽然大恸。她无法再将他与上一世那个掀起胡国与盛朝惨烈一役的罪魁祸首联系在一起!也无法再对他说出一句冷嘲热讽的话语。
她的淳禹哥哥说他没有变,这个世上唯一在她心上种下过温暖与善意的男人,说他没有变。
所以她应该感动,应该窃喜,至少如今她知道了,曾经记忆中那些甜蜜相携的灿烂日子,并不是一场虚晃的幻境。
“云儿,如果一切顺利,最多两年,我会来找你,然后我们可以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一辈子幸福的在一起。”看着安月云那明显软化下来的眼神,狄千河的心也愈发柔软了下来,他的脸忽然向她贴近了些,他的温热的唇贴在她的耳后,厮磨耳语道。“云儿,等我,好吗?”他在心中起了贪念,想给自己未来挣一个大胆的可能。
安月云感受到耳后传来他温热的吐纳,也感受到他身上淡淡苏合香的气息,那气息清清雅雅,丝丝扑入她的鼻中。她只觉这气息似曾相识,好似曾经也在某个人的身上隐约感受过,她心下有些恍惚有些迷惑,脑中忽然走火入魔般的出现了慕云凡的面孔。
她看见慕云凡用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自己,嫉妒般的问她:“安月云,你对他心软了吗?你要跟了他吗?”
又看见他出现在那晚的破庙中用一种酸楚的语气问她:“安月云,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吗?”
一个个画面来回切换,使她原本已经混乱的思绪,更加乱了。
不经意间,她竟然伸出手蓦地一把将狄千河从自己身前推了开去,然后一句话未说,仓皇的夺门逃了出去。
她跑的又急又慌,步子越迈越大。心跳也是越来越快,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脑中却还在不停闪现狄千河和慕云凡交替的声音。
一个在问:“云儿,你愿意等我吗?……就我们两个人一辈子幸福的在一起!”
一个在说:“安月云,我爱上你了,之前我几次对你失了分寸,不是我一时冲动,有意冒犯,而是我对你情难自已了……”
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出了别院,跑到了山涧,跑的自己几乎筋疲力尽,她只觉好累,累的连大脑都停止了转动,累的谁都不再想起。
终于,她泄下一口气,找了棵松柏大树将整个身子重重的靠了上去,仰起头,她望着暮气沉沉的天空,莫名的竟然发出了几声嗤笑,心中暗暗想着:安月云,你到底是有多可笑,居然还会被那么一个人扰乱了心绪。上辈子你在他身上吃的苦头还不够吗?这辈子,他不过随口戏弄你几句,你便真的记在心上了!安月云,你到底想做什么?安月云,你到底有没有出息?不准想,永远都不准想!他不是,永远都不是你该去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