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琨宁推开皇帝之后,便整了整衣袖,面色平静的重新端坐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一言不发的静默着。
直到今日她才有些明白,有的事情真的是没办法避免的,再怎么躲避推拒也不行。
就像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上下弦,以及……人难以抑制的情意。
只是一味的躲闪,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也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罢了,捅破了,也就只是那么一回事。
皇帝此刻心情不好,她也未必好的到哪里去,自己又不会职业树洞兼职垃圾桶,凭什么要她伺候着慢慢听。
也别说什么他是皇帝,暂且顺着他之类的话,只要她不想给韦明玄当小妈或者大妈,那早晚都得叫皇帝不高兴。
只要是拒绝的话,无论是说的委婉还是说的直接,本质上都没有任何区别。
皇帝是聪明人,至少是比阮琨宁多吃了几年盐的,她自诩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又何必玩这个心机,平白叫人笑话?
她态度如此决然,皇帝自然不会看不出,可就是因为看出来了,这才更伤心。
他原本是微微前倾着身子的,阮琨宁那一下用的力气不小,使得皇帝重新又靠回了椅背。
他没有直起身来,反倒是就着这个姿势,懒洋洋的望向了半开着的窗外。
本是他嫌屋子里太热,才叫人留一条缝隙的,到了现在,反倒是成了另一种滋味。
月光清冷,半分暖意也不曾有,只有凉凉的霜华撒了一地。
真是凉,害得他一颗心也冷了起来。
“你呀,”皇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几乎听不出的叹息,他低声道:“原本今日心情就不好,现在更糟糕了。”
说到最后,他转过脸去,目光柔柔的落在她脸上,语气温和的极易令人忽视他眼底的伤感。
阮琨宁没有再去看皇帝,自顾自别过了脸,她道:“朝政上的事情繁多,各方盘根交错也是会有的,请陛下恕臣女……无能为力。”
她话里面的推拒十分明显,硬生生的转了话头,皇帝自然也是听出来了的。
“冤家,”他定定的看了她半晌,久到时间似乎停滞住,只一只烛在夜里面摇红,终于低声道:“真是欠了你的……”
阮琨宁只做不闻,左右该说的都说了,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宣之于口,倒不如继续一言不发。
“罢了,不说了,”皇帝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替自己斟了酒,一口饮了,叹口气道:“我们还是说说话吧。”
皇帝大概是之前就喝了不少,阮琨宁能够嗅到屋子里面萦绕着的酒气,她记得明日是大朝,不容有失才是。
再者,如此深夜,自己同皇帝在这里,怎么也是不合礼数的。
还有,此刻的气氛委实是称得上是压抑,不只是皇帝心里头不舒服,她心里面也并不是快然的。
反倒是像是蒙了一层哀哀的烟雾,灰灰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顿了顿,她还是道:“明日还有大朝,万万不能耽误……陛下还是早些歇了吧。”
“咚”的一声闷响,皇帝重重的将鎏金的酒壶放到桌上,阮琨宁被吓了一跳,禁不住微一战栗。
皇帝冷笑一声,道:“朕的确是累了。”
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也只有不悦之际,他才会自称“朕”,阮琨宁察觉出他心绪不平,也没敢说什么。
皇帝也不在意她此刻态度,他面上露出一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凝声道:“时辰不早了,你随朕一道去歇吗?”
阮琨宁之前不是没有被皇帝噎过,也只有这一次是真的被噎的什么都说不出了,他说的这样露骨,阮琨宁无论怎么回,都不能保证答案是完美无缺的,便只低着头,不开口了。
皇帝此刻似乎也不想听一个答案,而是沉声道:“有些事情朕不说,并不代表朕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他顿了顿,忽的浮起一丝冷笑:“——吟风亭风景如何?”
皇帝话音刚落,阮琨宁的心头便微微一沉。
——吟风亭,也就是阮琨宁在宫中曾经与韦明玄相会过的地方。
皇帝应该是知道自己同韦明玄关系的,只是一直没有表露过态度罢了,此刻骤然提起,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好的预兆。
自从结识之后,阮琨宁鲜少见皇帝如此气盛——或许着才是他温和外表下的真正性情,只是之前不曾展露出来罢了。
毕竟是几十年的帝王,君权在握,又哪里会是真的平和无害?
这时候她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便索性沉默到底。
灯光朦胧了她的侧脸,只留下一个近乎缥缈的绝美轮廓,以及一截凝脂般的脖颈,透过灯光,皇帝甚至能看到她脖颈上的淡青色血管,他忽的生出了几分近乎温柔的心软——那曾是他最痛恨的东西。
皇帝声音低了几度,他道:“朕御极已垂三十年,从没有人敢像你这样放肆……从没有人能叫朕低头,也只有你……偏偏你不肯领情……”
他略微前倾了一点,神色隐隐带着为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几番抑制,究竟还是问出了口:“——他到底是哪里好,能叫你再眼里看不见别人?”
阮琨宁心中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他,却恰好撞进了他的眼睛,既深沉,又晦暗,像是夜间一片汹涌的海,只看了一眼,她便低头收回了视线。
韦明玄有哪里好呢?
真的要她说,她也没办法挨着一二三四五数出一堆理由来。
感情的事情,本身就是很难说清楚的。
不是没有比他好的人,真的说起来,论相貌,他不是顶尖,前头还有谢宜舫跟玉奴,论身份,皇帝也比他要好,论起家中亲眷的看法,也多半要着落到韦青柯身上去。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喜欢韦明玄,即使是她说不出什么缘故来。
阮琨宁抿着唇,摇摇头道:“这些事情,本就是没有原因的。”
“也是,”皇帝自嘲的笑了几声,一手撑住自己的额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左右什么都改不了。”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他的目光隐约可见哀意:“当真是……哪怕是给我十年……就十年,如何还轮得到他……”
阮琨宁终于抬起头,不再躲避的看他。
她伸手替他斟了酒,抬手递给他,道:“我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公主,”她面上有一丝坚定之色,微笑道:“君无戏言。”
皇帝定定的看她半晌,终究还是接过来饮了。
他道:“我自诩,也是言出必行的,下定了的心思便从没有更改过,可是不知怎么……一见了你,便常常想要食言。”
阮琨宁又替他斟了一杯,递给他,道:“好在你也只是想想,没真的食言。”
她话里头的意思委婉,却还是拒绝,只是过了那一个关口,皇帝倒是不怎么生气,将那杯酒喝干之后,又自一侧取了一只杯子,亲自斟满了递给她,道:“罢了,再说那些也没什么意思,倒是徒生不快。且陪我喝一杯吧,一整日心情都不好,也只此刻自在些。”
烛光将室内映照的十分明亮,也将他眼底的暗淡疲惫彰显的清清楚楚,阮琨宁在心底暗叹一声——都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是世间一大自在,可是在她看来,哪怕是皇帝,其实也未必有多快活。
她在心底摇摇头,看了看那杯泛着碧色的酒,道:“我量弱,饮不得酒的。”
她这句话说的是一点都不谦虚,还是修饰之后才出口的。
阮琨宁这一副身子什么都好,脸上不长斑不长痘,肌肤光滑似雪,身量纤纤,可是应该鼓起来的地方还是丰盈的有了起伏,无论怎么吃肉都不会胖,简直是一副标准的人生赢家壳子。
只有一点不好——酒量十分的浅。
酒量浅也就罢了,叫人糟心的是,偏生她酒品还不好,喝醉了总是会做一些比较毁三观的事情,一次两次的惹出事情多了,她也就养成了滴酒不沾的好习惯。
说来也奇怪,永宁侯的酒量是十分好的,崔氏虽然是女子,可是自幼也是修过品酒之道的,酒量也是不遑多让,只是不知道阮琨宁是像了谁,简直是一沾即醉。
所以到了现在,不是她不给皇帝面子,而是真的不敢轻易沾染。
“怕什么,又不是什么烈酒,”皇帝只以为她是在推脱,没怎么在意。
这么想着,他也就犯了一个韦明玄曾经犯过的错误——看她素日的性子刚正,并不像是软趴趴喝不了酒的样子,略微喝几杯,应该也是不会有事情的吧。
有了这个念头,皇帝便淡淡的解释道:“不是什么烈酒,喝不醉人的,且放心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委实是没什么坏心思的,说这壶酒不烈,也的确不是在糊弄阮琨宁。
只是他忘了一个前提,这壶酒不烈,那是相对于他这种酒量好,且惯常饮酒的人而言的,这一处的语焉不详,给了阮琨宁一个非常不好的错觉。
她低头嗅了嗅那杯酒散发出的气味,是一种带着淡淡果香气的醇香,一颗心放下了一半,自顾自的把它定义成了果酒。
阮琨宁心里面有了底,也就大大方方的端起来喝了一口,那味道并不是很辣,反倒是偏向于绵柔,她彻底的放下心来,将那一杯酒饮了下去。
皇帝见她喝了之后也没什么异常反应,不像是一杯倒的样子,倒是放下心来——就说不像是喝不得酒的人嘛,都喝完了,还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如果系统有提示音的话,那个酒醉的阮琨宁,大概已经在读条准备上线了,只可惜,无论是皇帝,还是阮琨宁自己,都对此一无所知。
皇帝抬手给她又斟了一杯,顺手也给自己添了杯。
阮琨宁一手撑额,抬袖端起了酒杯,看起来极为豪爽的一饮而尽。
外面忽的起了风,夹杂着冬日的冷雨潇潇而至,冬日的凉意透过那半开的窗毫不留情的侵袭了进来,大概是想到了这一点,隆德总管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屋子里,轻轻的将那扇窗合上了。
雨下的不算急,淅淅沥沥的打在窗上,发出低低的闷响,伴着月夜的宁寂,一时间,皇帝心中倒是生了几分静谧安好之感。
阮琨宁在一边,只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麻麻的,好像不小心吃了一只酸酸的青柠檬,连带着整个口腔都不对劲儿。
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适的动了动牙齿,想要将那种奇怪的感觉驱赶走。
可是叫她失望了,那麻麻涩涩的滋味就像是缠上身的水蛭一般,怎么都挥之不去,她默默地揉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没什么用。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还有不断绝的声音接连响起来,她就更加烦躁了。
皇帝的目光隔着一扇窗看着窗外,正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阮琨宁猛地一拍桌子,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阮琨宁没关注到皇帝的情绪,只满脸不满的看着一侧的隆德总管,道:“吵死了!你出去看看,到底是谁一直在敲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