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年关渐渐地近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封笔封玺, 算是给自己放了假。
百官也得以喘一口气, 享受一下年关七天假,连带着, 街头巷尾也有了几分格外浓烈的热闹气息。
春节本就是最具有影响性的节日之一,风俗众多,一时之间,无论是宫廷之内,还是寻常百姓家,都有了几分素日里少见的喜气。
乞儿三五人为一队,开始挨家挨户跳灶王, 扮灶公、灶婆,各执竹枝噪于门庭以乞钱, 为了图吉利, 大多数人家也会给几个钱。
货郎们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热闹喧嚣,且消费水平得到极大提高的节日, 挑着担子,四处叫卖油苕、瓜子、扫帚、针线等物, 小孩子喜欢的麦芽糖, 冰糖葫芦,糖人,风车之类更是必不可少,便是瓜、茄等菜蔬也并不少见。
剩下的那些诸如贴门神, 备春联,置备鞭炮之类的活动就是数不胜数,寻常人家里,妇人需准备糖饼、年糕、枣栗、核桃、炒豆等物祭祀灶君,男人则草料供灶君马,以求灶君上天汇报家中百事之时多多说好话。
权贵名门之间的事情就更加多了,人情往来也愈发繁琐,年礼之类的事情也提上日程,各家的主母也没了之前打马吊的闲适,都是忙了起来。
这是阮琨宁得封公主的第一年,按照之前皇帝的要求,她也老老实实的待在宫里头,准备和皇室一家一道,度过这个在世人眼中具有独特意味的节日。
好在,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既不需要像皇后一样筹措宫宴以及繁琐诸事,也不需要自己去准备什么东西,只要窝在自己那里,等待日子到了就成。
年夜的时候算是宫里头的一个重要时分,皇室全家也会在承明殿夜宴,一起熬过交子时(现今夜间十一点),这才算是结束。
出于辞旧迎新的说头,每个人的行头也需得是一水儿新,这也算是其中数得着的大事,这种事情临时去忙活肯定是来不及的,像是阮琨宁,早在月初便有人问了尺寸,以及对于首饰的偏好,早早的准备着了。
阮琨宁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不在自己家里头过年,皇宫虽好,却到底也不是她的家,表面上虽然不显出什么来,但心底里头却还是生出了几分惆怅。
皇帝说到做到,自那日见过之后,便不曾在去找过她,皇后大概是只忙于年关诸事,也没有为着那一日的事情上门去寻她晦气,倒也是安泰。
韦明玄虽是皇子,却也已经成年,为着避开那些瓜田李下之嫌,别说是过来跟她说话了,便是进后宫呆上片刻,也得提前打报告才是,之前二人虽然也曾经在吟风亭夜会过,那是另有说头。
一来,吟风亭的位置隐隐的出了后宫,二来,那时候的寻卫还不算是十分严密,其中一队的首领又是韦明玄的人,这才能稍稍占据一点地利,可眼下到了年关,宫里头人事繁多,戒备防卫也愈发的严密了起来,就更加不方便了。
这么一来,阮琨宁倒是真的老老实实的呆了一段时日,每日里也只同熙和公主说说话,看看闲书,倒也是有一番闲趣。
云舒上前来给她们添了茶的功夫,熙和公主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道:“萧三公子的生辰是在正月里,阿宁会过去吗?”
这些日子里,阮琨宁经历的事情太多,被熙和这么一提,才想起这一茬儿来。
她答应了玉奴,在他生辰的时候,要给他准备一份礼物的。
虽然他拒绝了,可她也没有打消这个想法。
最近的事情太多,从家里面的变故,到自己的异世一行,以及这些日子一来在皇宫的生活,竟叫她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若非此时熙和提起此事,她险些要忘掉了。
要送给玉奴的礼物是她老早就想好了的,只是还不曾完工罢了。
昔年,永宁侯在西北督军的时候,曾经无意间得了一块罕见的暖玉,大概有寻常人的半个手掌大小,色泽通透,品质极佳,她素来喜欢玉石,永宁侯便带回来给了她。
毕竟是天然所生,没有经过打磨,所以那暖玉形状并不规则,她也不是非要将其改造成什么形状才好,便不曾请工匠对它进行雕琢,只放置在匣子里妥善收藏着,直到玉奴提起自己的生辰之后,她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暖玉最是养身,又有通经活络之效,用来送给玉奴,也是极为合适的。
她多年习武,手头上的功夫不差,又不打算雕刻成一个复杂的形状,几番思量之后,便决定自己动手了。
她也算是勤快,天资又是不俗,在永宁侯府硬生生雕刻坏了几十只萝卜,就隐约的找到了一点门道,开始对那块暖玉动工,现下已经是完成一半了。
只可惜,那完成了的一半暖玉还放在永宁侯府,并没有被带进宫里面。
熙和公主听她说了此事,倒是不以为意:“左右也是一点小东西,只管送个口信儿出去,叫人给送过来便是了。”
阮琨宁想了想也是,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便直接吩咐云舒往侯府送个信儿,又怕他们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便索性叫人把她惯用的银箱一并带过来,万一之后她要找个什么东西,也觉得方便。
一边吩咐着,她一边又问熙和公主:“你呢,又是准备了什么东西?”
熙和公主往暖炕里头的棉垫上一靠,懒洋洋的道:“还能是什么,叫身边人好生准备也就是了,反正,我便是耗费再多的功夫选出来,他也未必会仔细看上一眼,这些年下来,难不成还不明白吗。”
她也曾经痴恋玉奴多年,可到底是神女有梦,襄王无意,君既无情我便休,她也不想再多去纠缠。
想到了这一节,熙和倒是真心实意的说了一句:“阿宁别嫌我话多,虽然他对我淡淡的,对其他人也淡淡的,可是我看着,他依旧是值得托付终生——我只见过他对你一人言笑晏晏。对女人好,这没什么了不得的,可是能只对一个女人好,那才是真正靠得住呢。”
熙和在宫中多年,嘴巴也是紧的,阮琨宁同她关系不算疏远,皇帝那边又默许了,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他的确很好,却并不是我的良人。”
她只提了一句,熙和公主便明白了大半,眉梢微挑,问道:“我六哥?”
阮琨宁含笑点点头。
熙和的眉头微微一皱,仔细沉吟了半日,终于哼了一声:“好白菜被猪给拱了。”
阮琨宁:“……”
别这么直白,你六哥知道了,大概是会哭的。
年夜这日的宫宴开始的早,虽然是要熬到子时,但是实际上,早在戌时(晚上七点)起,就已经正式开始了。
这是正经的大日子,阮琨宁穿红色绢地印鸾鸟展翅衣裙,束绯白二色腰带,着五彩云霞履,梳朝云髻,簪灯火琉璃玉簪花,额间描了鹅黄,端庄大气,仪表尊荣。
她年岁渐长,原本稍显稚气的五官也逐渐长开,一身盛装衬着她眉眼,便是无双姝色,眼神流转间便是风情曼妙,令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日子里头,大家都是要盛装的,锦衣华服珠宝生辉之下,便是三分颜色都硬生生的被衬托成了十分,可只要在阮琨宁面前,所有的光芒便齐齐黯然失色,只余她一人灼灼生辉。
宫宴是戌时开始,阮琨宁与熙和怕耽搁了,便特意提前了两刻钟过去,饶是如此,也不算是到的早的,仔细数起来,甚至于可以称得上是晚了。
这也不能怪她们,诸皇子都已经成年,在外头成家的成家,像是前五位皇子都是已经娶妻建府了的,而还未曾娶妻的大概就是韦明玄与韦明玦这对难兄难弟了,可他们年纪也不算小,也已经出去建府,早就不留在宫中了。
他们各自的王府距离皇宫都不算是远,但饶是如此,也得早早动身才是,今日这样的场合,若是搞出一场迟到的事情来,那可不仅仅是失礼的问题了。
到得早了,大不了就是早早地候着,又可以规避一个风险,显得自己知礼,何乐而不为呢。
今日年关时节,说是宫宴,其实也是家宴,出嫁的公主不算,只有帝后与诸皇子王妃,以及未出嫁的公主罢了,并不算是很多。
细细数来,一年到头,这样一家齐聚的时候,也并不多见。
皇长子带了病歪歪的正妃许氏,二皇子身边是容貌绝艳的李氏,素来低调的三皇子带着他同样低调的正妃蒋氏,五皇子身边则是明艳端秀的钟氏。
韦明玄跟韦明玦这两条单身狗孤零零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在他们兄弟俩位置离得近,相互抱着取暖也方便。
早在几个月前,五皇子就被皇帝派到西南清查吏治去了,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倒是许久不曾见他了。
大齐建国几十年,对于西南一带尤其是临近平南王腹地的区域一直都缺乏掌控,再加上先帝在世时候为了稳定局面,不得不与西南士绅做出的妥协,使得这整片区域都隐隐生出了一点尾大不掉的味道来。
事实证明,这位五皇子除去游山玩水之外,确实是有自己本事的,他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深入西南,结交士绅,拜访名流,打探官场诸事,清查赋税财政,最后同当地驻军暗地联合,清理了整个官场。
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但真的做起来可就是难了,无论是要耗费的心力还是要得罪的人都不是少数,甚至于在离开西南的时候,还在官船上遇刺,险些一命呜呼了。
这事儿阮琨宁也是知道的,但她同五皇子并不算是相熟,他又已经娶妻了,贸然送什么东西或者过去问候几句都难免会叫人误会,可毕竟头顶着一个公主头衔,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如此一来,她便只约了熙和,一道送了点名贵药材过去,算是全了彼此之间的面子情分。
五皇子妃钟氏出身靖郡王府,祖上是大齐的开国功臣,母亲则是荥阳郑氏的嫡长女,也就是现在晋阳王氏一族的宗妇。
仔细数一数,她同阮琨宁还算是沾亲带故的,阮琨烟嫁的是荥阳郑氏的宗子,正是钟氏的嫡亲表哥,这么一数,同阮琨宁也算是跟着有了一点关系。
在没有计划生育,又不讲究上层社会与底层平民联姻的时代,一竿子打过去全都是亲戚,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一地鸡毛的情况,就更加不算是少了。
她过去的时候,二皇子正对着五皇子满口泛酸,说出口的话也不是那么的客气。
五皇子这一次虽然历险,但得到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只是皇帝以及朝臣的刮目相看,甚至于被允许进入吏部观摩理事,稳稳地在前朝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虽说没有什么正式的职位,可吏部却是主管官员升迁、评定、考核的部门,眼见着前途就绝对不会少,叫他这个还没怎么摸到吏部边的皇子看着,难免会觉得眼热了。
“五皇弟这一次的差事委实是做的漂亮,不只是百官,便是父皇,也是赞不绝口的,等到身体康复,想必便能大展宏图了,这些日子天气凉,万万要好好将养,不要留下什么病根才是。”
他这话说的不算是好听,二皇子妃知晓他素来的秉性,想要拉他却没拉住,眼见着场面微冷,连忙温声开口道:“他这个人呀,心里头担心,嘴上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五皇弟只别理他便是了,我那里还有长白山经年的紫参,将养身体最是有用,明日便叫人送过去。”
二皇子是种子选手,五皇子是异军突起,无论是皇长子还是韦明玄,同他们的关系都不算是亲近,乐得在一边看戏,权当热闹。
五皇子脸色还带着几分青白,倒不是因为跟二皇子生气,而是旧伤未曾痊愈罢了,平白的被二皇子暗讽了一句,他神色中却依旧未见异样。
五皇子妃钟氏心里头倒是不怎么舒畅,可是见二皇子妃姿态这般低,今日又是大场合,实在不宜多生是非,便只忍了下去,含笑道:“之前便收了二嫂的东西,现下竟又得了一份,却是我们占了便宜呢,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殿下说,”她看向一侧的五皇子,柔声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五皇子微微一笑,殿内的灯光照耀在他脸上,有一种平淡的恬静:“只好叫兄嫂二人心疼一回了。”
那几句话说出去的时候痛快,收尾却不容易,二皇子也正尴尬着,见五皇子夫妇这般识相,也就就坡下驴:“自家兄弟,哪里用得着这般客气。”
他一手举起酒杯,想要率先敬一敬在场的诸位皇子,毕竟他是嫡子,做这样的事情,也算是实至名归。
那杯盏才刚刚斟满,盈盈的径自散着酒香,他刚刚想开口,却见那一侧的小径上有明亮的手提宫灯近了,已经开始泛起墨色的四周,似乎也随之萦绕起了一层熹微的光。
时辰还不算是晚,月亮还没有高挂,可所有人都觉得,那句所谓的闭月羞花,或许并不是近乎神话的褒美之辞,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大概是因为她生的太美,连月亮见了,都要躲到云层里头去。
一行宫人持灯,带起了一片朦胧的光晕,她裙踞微动如云,衣带飘飘若仙,似乎从天上来。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